建元十六年。
东邑凉州,由县迁为城,翌年,春。
清晨,微风带着凉意点点落在城北琉璃瓦上,立刻成了颗颗透明的露水,琉璃瓦更显明丽如初,而瓦下的匾额却常年不曾见雨清洗,落下一层薄薄的灰尘,微风轻拂,看清了那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凉州学府。
内院里三三两两聚集着读书的公子们,带着年轻的叛逆,将书卷当做打闹的武器。
书童们也趁此功夫得以偷闲,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时下最新的街头消息,唯独一人坐在一角,整理书卷,显得格格不入。
“听说这次的考学,省试是江大学士主审,这一次考学的公子们可有福了。”
“我看怕是这次考学的女子们才是有福了,那江大学士可是和咱们公子年岁差不多,又未娶妻,相比考学,趁此机会攀上高枝岂不是大好的机会?”
“咱们凉州最大机会的恐怕就是那沈家大小姐了吧?”
“可别让刘家书童听了去,谁人不知刘知书刘公子最中意沈大小姐了。”
秦殷抱着一大摞书卷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弯过书架,便站在了那群书童们面前,“劳烦借过。”
本还在唠着嗑的几个书童立刻噤了声,让出了一条道。
秦殷颔首,怀里厚厚的书卷挡住了她一大半的脸,“谢谢。”
还未转弯出门,一个微胖的书童喊住了她,“小秦,你可知……明日的会考沈大小姐会不会来?”
秦殷没有转身,声音从带着陈旧香气的书卷后传来,“不知。”
“你怎么会不知,你可是成天都跟在刘公子屁股后边,除非你是不想告诉我们,让我们便宜了自家公子小姐了去。”胖书童仍然打趣着道。
秦殷听着这话,故意摸黄了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大步走出去,转身走向摆放杂物的侧房,把手里一本本的书卷摞好,指尖滑过书卷封页上的大字,清亮的眸中闪过一丝光芒。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书卷,还未看清第一页,便听到刘知书的声音。
“让我好找,你怎的躲在这儿了?”
刚和公子们打闹完的刘知书还有些气喘,干净的脸上带着薄汗,看着她的眼神里很是不耐。
秦殷很快把书合上,低着头,“刚才给公子整理未看完的书卷去了,未曾注意公子所在,是小的的不是。”
刘知书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那一摞书卷,勾唇似笑非笑道:“我好像……不曾看过《莫项兵策》,我要考的,是文职。”
秦殷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那可能是小的拿错了,小的……这就还回去。”
拿起最上面那本《莫项兵策》,她颔首低头准备绕过他身侧,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刘知书收起了似笑非笑的神色,严肃得连他那张还算干净的脸都显得有些扭曲,“你知道,若被我发现偷学的后果,莫说是学府,就连这个凉州,你也休想再踏入一步!”
秦殷握紧拳头,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头埋得更低,语气刻意谦卑,“公子教训的是,小的明白。”
刘知书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秦殷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着那本封页已经有些破旧了的书卷,咬得下唇泛白,还是将它放入了胸襟里。
初春的天色,黑的比冬日里要晚,等到秦殷跟着刘知书回府,天还未全黑。
草草在厨房后面吃了饭,便找到了自己的老地方,稳稳地坐在了石头上,翻开了《莫项兵策》。
她认真地低头记着兵策上的内容,丝毫没有察觉背后两个家奴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
等到她看的脖子发酸,伸手准备揉一揉脖子,却抬头看见了刘知书和三个家奴,眼神凌厉地打量着她,和她手上的书卷。
秦殷一看,便知来者不善,却也仍然要把那本《莫项兵策》放在身后,保护周全。
“公子。”
刘知书冷哼一声,盯着她的后脑勺,“你倒是胆大得很,两次三番地偷学,当真不怕被赶出府?”
秦殷稍稍把头抬起来了一些,后颈实在酸得很。
“怕,是怕的。”
刘知书弯腰从她身后想要拿走兵策,奈何被她紧紧抓住不放,看起来瘦弱无比的身躯,却总是让他显得毫无力气一般,实在可憎。
下了狠心,用力一扯。
秦殷唯恐他将书扯成了两半,立刻松了手。
刘知书没收住力气,往后踉跄了几步,一旁的家奴看了没忍住笑,抬头就对上了他那双怒意正盛的眸子。
“笑什么!你们也想跟这个没人要的小子学吗?”
家奴立刻摇头,噤了声。
刘知书总算挽回了一些颜面,翻看了一下手上的书,冷笑道:“我当是什么好书呢,原来是罪臣莫项的书,原本都被查禁了,你手上怎会有?”
秦殷沉默不语,她清楚若说了这个书的来处,恐怕这本书再永无出头之日。
刘知书厌烦透了她一贯以沉默应对的模样,把书丢到了一旁,伸手搡了她一把,“你以为你偷学就终有一日能出人头地了?三年前的落榜还没给够你教训?”
秦殷站稳了身子,长长的眼睫闪了一下,声音低了些,“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从前倒是挺安分的,怎么近几年净给我出幺蛾子,若实在不想呆,就给我滚出府去!”刘知书也烦了,伸手一挥,看也不看他一眼。
秦殷膝盖一弯,便跪在了地上,慢慢的匍匐在地,声音更小了,“小的……想呆的。”
像这样能够每天和书籍打交道,最起码不愁吃喝的生活,她是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