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郭小峰到了涪关。他来这儿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接到了那个神秘的纸条。

　　前天，郭小峰刚出镖局大门，对街那个摆小吃摊子的姜姑娘便跑过来说道：“刚才有个人叫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公子。”边说边从衣服里取出一个小蜡丸，递到郭小峰手中。

　　郭小峰疑惑地看了看这个半透明的小蜡丸，问：“那人是什么样子？”姜姑娘道：“那人我不认识，长得很矮，他说认识你。”郭小峰激动地问道：“是个矮子？他长得丑陋不？”姜姑娘道：“他长得丑陋。但……我记不很清楚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而且他只说了几句话，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郭小峰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身走到五六步远处，小心地将那只蜡丸分开，取出里面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蝇头小楷：后日涪关相见，请勿带上别人，千万千万。

　　虽然上面没有落款，但郭小峰相信写纸条的人是丁坚无疑。紧张思忖一会，已拿定了主意，回屋匆匆揣了几百两银票，再包了两件换洗的衣服，然后悄悄从后门出去，骑着马不声不响地出了东门，去涪关赴约。

　　本来，他想跟父亲商量一下，但想了一下后，又改变了主意。丁坚说得很清楚：要他孤身赴会，他若带了人去，丁坚必然不会露面，自己就会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但独自前往，会不会有重大危险？他也仔细地分析过了，认为应该不会。因为从种种迹象看来，丁坚只是要陷害他，而非要直接对他下手，否则第一次见面时怎么没出手？就算他这次要对自己下手，难道就怕了他？他的武功如何，郭小峰没领教过，但自己也不是吃素的，未必就会输给他！

　　内心深处，他还有点渴望能和他单挑，而不想倚多为胜。假若去跟父亲商量，那么不用想也知道：父亲会抽调几名硬手秘密保护他，说不定他自己还会亲自出马。而郭小峰其实最不喜欢父亲派人保护自己！

　　在他心里，自己的武功在镇西镖局总号里八十三名镖师中虽然不是最强的，但至少也该排名在前四十名内吧？可是在父亲眼里，儿子却好象是最差的！重要的生意，风险大的生意从不交给儿子。只让他护送一些行程短、危险小的镖。更甚的是，还要派几名得力镖客做他的副手。他知道这几名镖头名义上是他的助手，实际上却是正主。不但要保镖，而且还要保护他这个少镖头！对此，他一直深为不满，对表面敬重自己，内心却轻蔑自己的镖师们也很有气，他一直渴望能凭自己的真实本事让大家敬重自己，而不要只因为他是郭万山的儿子才尊敬他。所以他最后没跟任何人打声招呼，就孤身来涪关赴会。

　　涪关地处乌江的终点，乌江由此而入长江，是出入四川的重要码头。交通方便，商业发达，是一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郭小峰以前来过这里，对该地并不陌生。这里有他们镖局的一个分号，他又不愿被分号中人看见，所以也没敢到城里去逛，就在码头附近找家还算干净的客栈先住下。

　　时间在焦躁中缓慢地流逝，但丁坚却始终没有消息给他。暮色渐合，他再也坐不住了，决定到楼下饭馆里胡乱吃点东西后便去找人。他随便点了几个小菜，便狼吞虎咽地扒起饭来。忽然，他在米饭里发现了一个小纸团。愣了一下，便猜到是丁坚做的手脚，强抑激动，将纸团悄悄藏到袖中，然后假装要出恭，进了后面的茅坑。在茅厕里取出纸团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七个蝇头小字：今晚二更，南北鸟。

　　他怔了一会，才猛然想起“南北鸟”是一只趸船的名字。那只趸船是码头上最大最豪华的一只趸船，是铁枪帮开的一家水上妓院。以前他和宋镖头等几名镖客来涪关时，宋镖头还带着几名趟子手深夜到船上去嫖宿过。想到丁坚污辱并害死唐家两姐妹后，还没事人一样在这里继续风流快活，恨不得将他扔进这个茅坑里！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现在需要冷静。否则不但不能替唐家姐妹报仇，而且还可能让自己成为第三个受害者。

　　※※※

　　好不容易等到近二更，郭小峰背上包袱，提了宝剑，悄悄开了客房的窗户，纵身跳落下地，如狸猫般迅速而无声地沿着青石板道路奔下了码头。

　　码头上大半船只早已息了灯火，将船影完全融于深沉的夜色中。只有“南北鸟”依然灯火通明。此时正是生意特别红火的时候，几乎一半以上的窗户都亮着灯火。三楼上最前面那个大厅一定最为风流快活，管弦声，清歌声，男人故做豪爽的大笑声，以及妓女矫情的尖叫声，都肆无忌惮地送出来，飘到永无休止向东流去的江水上。虽是暑日，但河风也颇有点凉意，灯光不及的江面黑沉沉的。因为没了白日的其他喧嚣声，所以江水的轰鸣声就显得特别地大，使不会水的郭小峰听了，平添了几分紧张和不安全感。

　　“丁坚会不会在那个大厅里面？如果不在，这么多房间，我要到哪间去找人？”他看着那个灯火辉煌的大厅，正感踌躇，忽然看见底楼船尾处那盏暗红色的灯笼下孤独地在站着一个身著黑色衣裙的女人。她正在盯着自己看，因为相距较远，那灯笼的红光又很昏暗，所以看不清楚她的五官。但郭小峰惊讶地发现，这个女子竟然有些象表姐唐芙！

　　二人远远地对视了一会，那女子才转背离去，消失在灯光不及的黑暗中。郭小峰愣了一下，便上了跳板，向船尾走去。

　　那女子却已不在那儿。郭小峰走到她刚才伫立处，正自奇怪，忽听水面上传来几声木桨划水声，只见一条小船从前面黑暗中如飞般飘了过来，眨眼间便靠到了南北鸟座船船尾，只听一个女子在黑洞洞的舱中低唤道：“快上船！”听声音正是唐芙！

　　郭小峰一惊，道：“表姐，真的是你！？”唐芙催道：“跳下来再说！”郭小峰微一犹豫，便跳落到小船上。还没进舱，忽听背后大船上有人喝道：“郭公子要去哪儿？”回头看时，却是唐门弟子唐光！尚未答话，唐芙已经抢出，道：“师哥，是我叫他上船的。”

　　唐光蓦地见到唐芙，吓得惊呼了一声，就在这时，唐芙手里暗扣的三根梅花针已经出手，唐光哪会想到小姐会在这里出现，更没想到她会对自己出手，所以一根也没避过，“扑通”一声掉入了江水中。

　　接着后面跟来的唐春也赶到了，他没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切，只听见了唐光落水的声音，问道：“师哥，是你掉下去了么？”

　　唐芙道：“是呀，师哥你快救救他！”唐春陡然听到唐芙的声音，也是大惊失色，还没反应过来，一条长索已经卷住了他的双腿，站立不稳，也掉入了水中，唐芙皓腕一杨，一根梅花针便射入唐春的咽喉！

　　唐芙连杀二人，只把站在一边的郭小峰看得目瞪口呆。唐芙道：“傻站着做什么？进舱里坐吧。”船尾那舟子不等她吩咐就掉转船头，如飞般向下游驶去。

　　郭小峰惊魂稍定，问道：“表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把他们杀了？还有，你既然没事，那么那个无头女尸又是谁？”唐芙道：“我杀他们是迫不得己，不然我的秘密就会暴露了。至于那个女尸，倒有些可怜。哎，她本来就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杀死她的人就是她的妈妈！”

　　原来那死去的姑娘是唐门杜管家的老婆凌妃芸出嫁前跟人私生的，本来已经遗弃十六年了，她不知怎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巴巴地从外地跑来认亲，凌妃芸顾忌自己的名誉，不想认她。但这姑娘却偏偏贪图富贵，死活要认妈妈，结果被凌妃芸狠心杀死！不料行凶时被唐芙偷窥到了，唐芙正思离家出走，当她发现这个姑娘右手臂肘弯内侧也有一条酷似自己的疤痕时，便想出这条“李代桃僵”的计策，借她的尸首来迷惑世人。

　　唐芙讲明女尸来源后，叹了口气，又道：“事到如今，我就跟你直说了吧：你收到的那个纸条根本不是什么丁坚给你的，而是我写的。那个给你送纸条的矮子也不是丁坚，而是拿了我的钱帮我一个忙而已。我不忍心让你做个冤死鬼，所以才把你骗到这里来！”说完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包袱，从中取出一只小瓷瓶，说道：“不想做冤死鬼的话，就快喝了‘生水’吧。”郭小峰心下一阵激动，问道：“表姐，这是偷来的吧？”

　　唐芙啐道：“自做多情！我凭什么要对你这样好？你来我们唐家堡，只找唐蓉说话，又……又没找过我，我凭什么会为你连家也不要了？告诉你：这是小姨从你爸爸那儿偷来的。我不过顺便带来给你，你要喝就喝，不喝算了。”

　　郭小峰叹道：“原来如此！哎，还是小姨对我最好！”又道：“那小姨也一定知道那具女尸不是你了？”唐芙道：“可能吧，我只跟她一个人说过我要离开唐家堡。她听了也没劝我不要走，就把这瓶生水交给我。看来她是成心想让我这个要走的人帮她这个忙。”

　　郭小峰点点头，“虽然如此，但你还是不该用那具女尸来布迷局，姨父以为是你被人害了……”唐芙淡淡道：“我离开是因为我早已厌倦了唐家堡。反正爸爸只喜欢妹妹，我走不走他才不在乎！我故意用那个女尸布下迷局，就是想气他一下，看他到底伤心不！”郭小峰闻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们都是他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怎会……”

　　唐芙冷笑道：“他喜欢我多，还是喜欢妹妹多，难道我自己不明白？妹妹不过比我长得俊一点罢了，又有什么了不起了？人人都喜欢她，而对我……”郭小峰苦笑道：“怎么能这样说，我想大家心里并不厚此薄彼，只是你性子有点沉静，总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感觉。而你妹妹则活泼一些，是以大家才觉得她可亲一些。”唐芙冷笑道：“可亲一些？你要是知道她的一些事情，只怕就不会这样想了！”郭小峰微微一惊，神色有些紧张地问道：“什么事情？”

　　唐芙叹道：“她人既已死了，我本不该再说她什么闲话，但看你还蒙在鼓里，对她的死那么伤心，就跟你说了吧：唐蓉是自己去那里的！那儿是她和周天幽会的地方，一个月要偷偷去好几次呢！不信你自己回去问客栈里那个打杂的小姑娘，看我说谎没有。哦，我倒忘了，你现在回去问也迟了，因为她已经被我爸爸派人秘密处死了，目的嘛，就不用我说了吧！”

　　郭小峰不答。心里又是羞愤，又是伤心，又是妒忌，心道：“死了也好，死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