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寒风突然吹的劲，“咣当”一声门被吹开，鹅毛大雪伴着寒风从外面吹进来。
高烈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睛望着外面相交映的灰天白地，忽而道：“你让那女子散播谣言，是何居心？”
“额？”相玉仪一怔，随即想起，自己嘱咐王嫣表妹的那些话，满上收了心神道：“我看相爷忧心忡忡，便想为相爷排忧解难。”
“哦？”高烈的眸子一瞥，目光轻飘飘的扫了过来，相玉仪微微仰着头，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高烈问：“相爷不信我？还是不信这小小谣言能成大事？”
“你说？”高烈容色清浅，并没有泄露太多情绪出来。
相玉仪一时吃不准他是恼是喜是信是疑，便低了头诚实道：“我自幼便爱听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其中有一则关于秦始皇。”
“嗯？”高烈似乎产生了浓浓的兴趣，看着相玉仪时，脸上的神色变缓了不少。
相玉仪道：“始皇帝临死前发生三件奇事儿，相爷可知？”
“荧惑守心、天降陨石、祖龙沉璧。”高烈眼睛都不眨，便说出了这三件事。
荧惑守心，荧惑星靠近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心宿分三星，中间代表帝王，两侧代表太子和庶子，荧惑守心代表帝王失位甚至死亡。
天降陨石，上面写着“始皇死而天下分”。
祖龙沉璧，是秦始皇二十八年巡游渡江时，祭祀水神而投到江水中的一块碧玉忽然被人献盗始皇面前，上面写着“今年祖龙死。”
相玉仪点头：“此三件事儿皆被认为是大不吉的天象，闹得人心惶惶。而后来的事儿又恰恰与这些天象吻合，故而天象之事越发神乎其神，使人越发相信天象诰命，天意不可违。若是如今，若出现此等事件，相爷认为举国上下不信者几人？”
“一人。”高烈眸子中带着厉色，想都不想，薄唇微动，掷地有声的吐出两个字。
“一人？”相玉仪却是惊讶不已，盯着高烈问：“这人是？”心中暗想：“这自负的相爷该不会说他自己吧？”
岂料，相玉仪猜错了。
高烈开口坚定的说：“你。”
相玉仪无声的自嘲：“我就知你会说你……”当却突然瞪大眼睛，望着高烈险些坐不住，他的意思是说着世上唯一之人是她？
“相爷……”相玉仪开口，有些失声。
“你既然敢用天象愚人，可知，对此并不相信。”高烈垂眸，食指拇指捏起刚刚被她隔断的琴弦，用力拉近，中指和无名指便在上面拨撩，断弦亦有声，只不过声音不再悦耳。
相玉仪看着他，心中如同放着无数小鼓，被人操弄着咚咚作响无法控制。
良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并非我不信，可为了相爷，这些东西我可以搁浅，可以辜负，可以不惜背负亵渎神灵的大罪。”
高烈的手指顿住，缓缓抬头，如点墨般的眸子发着幽幽的目光。
相玉仪却紧咬着牙，努力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惶恐，就那么仰头盯着高烈看。
他以情试探，她也可以回击。
只是从未对那个男人说过如此肉麻的情话，说完之后她面红心跳，慌乱不已。
“哦？”许久，高烈嘴角似勾非勾。
相玉仪连忙说：“相爷一心革新，为的是天下百姓的福祉，我是女子却也对相爷钦佩万千！还是那句话，情爱之事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但忠义良知却是我的底线，我愿把我的忠心全部给相爷。”
“呵！”高烈常常舒了口气，又道：“说你的计划。”
相玉仪又是一顿，但反应奇快，道：“谣言之所以称之为谣言，便是不实之言。但正因为不实，便可传的神乎其神！反正这谣言不是从相爷嘴里传出去的，纵是别人问起，相爷只说没有，从不知此事。”
“然后？”高烈的目光中似乎带着几分赞许，唇角勾起，竟然真的笑了起来。
相玉仪知道自己的法子称了这位相爷的心，便继续道：“灭法亡权，立法兴民。这八个字，虽然是相爷的心声，但相爷毕竟为人臣为人子，不好亲自说出口。那便让百信去说，百姓口口相传，相信很快就会传到齐王耳中……”
提到齐王，高烈的目光骤然凌厉起来，相玉仪连忙改口说：“扯远了，这事儿在邺都城内闹的人心惶惶时，相爷便大发雷霆一次，那些贪官污吏自然心中无底便不敢轻举妄动。”
高烈盯着相玉仪，目光沉沉，相玉仪泰然自若的笑道：“我知相爷是刚正不阿之人，定然不会冤枉陷害任何人，这才是您推出新律令的目的。我让那女子三日后来找王嫣，就是为相爷寻了个好借口。相爷可对此女之事借题发挥。”
高烈听了，带着戾气的眸子缓和了许多，但还是肃穆的盯着相玉仪，让她不敢有稍稍松懈：“相爷，既然要借题发挥，自然要先弄清那女子的冤屈。”
“你又怎知她冤屈？”高烈手臂支在琴身上，身子突然欺压过来，相玉仪心骤然一紧，却稳坐不动，也不后退，与他保持着这两寸的距离，闭上眼睛轻吐：“同病相怜。”
高烈瞳孔骤然一缩，缓缓的退回身去，双目却始终放在她的身上。
纤细的身子看似羸弱的不堪一击，但心却宽广的好似收了天地。
如此奇特又有见识又聪慧又狡黠的女子，他着实第一次见。
可这样的女子却死心塌地的爱着别人。
高烈的颌骨之间突然鼓起，咬牙的酸痛让他穆然醒悟，这是怎么了？
区区一个女人而已，于是扬声道：“伺候我就寝。”
相玉仪猛然睁开眼睛，惊愕不已，身子向后退，与高烈带着嘲弄的眸子对上，半晌身子一动不动。
然高烈却已经起身，绕过琴案，朝她这边走，她就着地连连后退，满脸仓惶。
却没想到，高烈根本就不是对着她，而是径直朝门口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这风雪交加寒夜里。
高烈走后，灵兮才从外面跑进来，慌张的跪在地上扶住相玉仪问：“姑娘，您怎么样了？”
相玉仪摇摇头，慌乱的心一时无法平息，好半晌才问：“你刚刚……”
灵兮满脸紧张兮兮的说：“相爷来了让我出去，我就去了厨房，哪里烧着火，暖和。”
相玉仪点了点头，手支着地，预备起身，灵兮眼疾手快慌忙扶着。
灵兮说：“姑娘要不要洗洗？我给您端热水？”
相玉仪满身疲惫，点了点头。灵兮出门去端水，她才敢低头看着那断了弦的绿绮琴。
难道真是这琴让相氏遭受灭门之灾的吗？
相玉仪的心狠狠刺痛，却不敢上去抱住绿绮，抱住父亲珍爱的琴，因为她不确定某个地方是否藏着高烈的影卫……
……
高烈冒着风雪回到净颜堂，书房内，陈元康给楚临风吃了丹药，让他斜倚在地龙旁边，锦缎棉被铺盖着，应是十分舒服。
“大公子！”陈元康唤了一声，坐着的元硕抚着肚子笨拙起身。就连楚临风连忙睁开眼睛，挣扎着要起身。
高烈却道：“不必多礼了。”他走到地龙旁边坐下，陈元康则给楚临风找了个垫子让他倚坐着。
“相爷？”楚临风焦急的开口，脸色苍白，深陷的眼窝周围淤黑。
高烈看着于心不忍：“你的身体，每逢入冬便更为羸弱，我嘱咐你休息，便是让你减少忧思，岂不知忧伤肺思伤脾，忧思过甚上了根本？”
楚临风却摇头：“如今内忧外患，相爷身处险境我又怎么能安心？”
高烈看着他，长叹一声：“也罢！”随即问陈元康：“你去看看王嫣，怎还没回来？”
陈元康一脸懵懂：“王嫣早回来了，这会儿只怕歇下了吧？”
“她睡不着。”高烈脸上严肃：“你去叫她。”
“是！”陈元康立即出去，不消片刻王嫣便过来，衣衫整洁，头发有致果然不是睡下的样子，只是眼眶微红，像是哭过。
“相爷！”随即对楚临风和元硕行礼，然后跪坐在高烈身侧，低着头，静听吩咐的样子。
高烈看着她，沉声问道：“小巷内，怎么回事儿？”
王嫣身子一抖，小声说：“是……一些琐事。”
高烈狭长的凤眸里透着淡淡的目光，他对待身边人，向来比对待旁人有耐性：“怎么？有隐情？”
“是。”王嫣犹疑片刻，不敢隐瞒，只是一直低着头道：“那女子是我表妹。”
“十年前我们逃难路上失散，我被王妃收养，而她被买去魏姓人家做童养媳，一年前我在街上偶然认出，见她过的还好又是这等小事儿便没告诉相爷。”
“可今日她忽然找我，说她相公不小心打死了咸宁公主养的家犬，被咸宁公主抓起来……”
这时候元硕突然插嘴，满脸的惊慌失措：“哎呀呀！我那堂姐咸宁公主爱狗如命可是出了名的，谁动了她的狗，就如动了她的儿子一般！惨了惨了！那人要惨啊！”
元硕说着，瞥见高烈的眼睛中渐渐凝聚起戾气，慌忙闭了嘴。
王嫣的头更低，声音更小：“咸宁公主逼魏公子给那狗披麻戴孝，魏公子不肯，咸宁公主就命人打断了魏公子的双腿，把他绑在狗的灵堂上，还说要等那狗头七的时候杀了魏公子给狗偿命……”
“荒唐！”高烈忍着怒气听完，冷峻脸已经气的铁青。
王嫣赶忙扣首劝慰：“相爷喜怒！”
面色苍白的楚临风叹息：“世道炎凉，人不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