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卫将许嘉溪抬到渺苍面前的时候，他的瞳孔在见到女子如今惨状的时候狠狠地一缩，心头像被密密麻麻的针死死地扎着疼。

　　躺在地上的女子，原本一身杏色的衣衫早已被狱中的血污泥渍沾染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破布一样地挂在她身上。圆润白皙的脸颊此时亦是瘦到凹陷，头发纠结在一起成一缕一缕。

　　如果不是因她微弱的呼吸而略微起伏的胸膛，如纸片一样单薄的人此刻躺在地上恐怕会被人以为是脱水的干尸。

　　站在一旁的芙儿受不住地掩住了鼻子，有些厌弃地皱着眉。早就听这海茗殿里的许多仆从说她长得像渺苍的人类侍妾许嘉溪。

　　可看看躺在地上的这个人，别说像，连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她好吗！压抑的耻辱感在此刻升腾，芙儿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随后几乎是冲进来的浮诛王和师行遇看到这一幕更是错愕地愣了半天。师行遇的眼睛涨的通红，浮诛王一直惨白的脸色此刻竟因愤怒有了点难得的血色。

　　“你他娘的……算什么狗屁海主！我妹子跟了你那么几年，就算是养个阿猫阿狗总也能生出点恻隐之心吧！可你看看你就为这么件破事把她折磨成了什么样！哦我忘了，渺苍大人可是连自己儿子都能动手杀的人！”

　　师行遇声音略带哽咽地破口大骂。按照往常他这么放肆的口不择言，恐怕脑袋当场就被渺苍给搬了家。

　　可此时，谁都没有说话，除了师行遇的吼声在偌大空旷的寝宫中有点回音，余下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渺苍和浮诛王两个人死死地盯着地上不成人样的许嘉溪，一个人面不改色，眼底却拉开了一片青灰，不知是怒还是疼。另一个人眼里的红血丝密布，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愤恨在抬眸的一瞬间几乎将渺苍钉死在原地。

　　几乎是同时，渺苍和浮诛王都迈上前要将许嘉溪抱起来。

　　事实上的确也是两个人一起将她抱了起来。

　　手上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重量。

　　也是在这一电光火石之间，渺苍猛地一脚踹向浮诛王的腹部，白影一瞬间破门摔出了老远，门口的守卫立刻拔刀作势。玳瑁也迅速地跑到门口候着。

　　“孤说了把这些闲杂人等全都扔出渺苍海你们都是聋了吗！”闻言黑压压的一群海卫全都身手矫健地冲上去挟持住了浮诛王和师行遇，庭院里一众人等打得不可开交。

　　也不知是谁没轻没重地对浮诛王下了狠手，原本在大战中就没有复原的病体之躯经此一击，让他撑着剑弯腰呕出一口血来。

　　“浮诛大人！”师行遇惊了一跳冲过去扶住他，见他呛咳不止，顺着他的背。

　　宫里，渺苍直接将许嘉溪抱上了榻，向来好干净的他，此时此刻根本不在乎许嘉溪将他新换的龙榻弄得脏污。

　　修长的手指挑开她颊边的发。“许嘉溪。你若死了，孤不会让你投胎。”很冷的语气，莫名的威胁，却让人听出挽留不舍。

　　“大夫怎么还没来！”渺苍吼了一句，半晌那大夫才抱着药箱一路小跑着来。

　　芙儿站在一边看着，面色不显异样，心底却嫉妒耻辱地想那人类不如立刻就死。

　　水性杨花，红杏出墙，还这般狼狈腌臜的人类女子，凭什么自己这天族仙子是她的替身。

　　渺苍纳她进海茗殿这些日子，每日就是让她不停地抚琴弹曲，顶多是抱着她说一些很不走心的还算不得情话的情话。

　　她抚琴抚到手指发肿渗血，他何时关注在意过？视若无睹罢了。

　　他那龙榻，何时让她上过！

　　芙儿想到种种不公，忍着愤恨转过身去不看渺苍和许嘉溪。

　　大夫上前诊断片刻，面有难色，颤巍巍地跪下，“恭……恭喜……哦不不，回大人，这位人类女子，已有身孕半月有余。胎像……很稳。”

　　这一番话说的。直接明白地告诉了渺苍，就连大夫都以为许嘉溪怀的是渺俞的种。

　　许嘉溪和渺俞一事闹得颇大，四海之人私底下都将此事当作奇谈。

　　如今诊断出许嘉溪身怀有孕，恐怕传出去，都会以为许嘉溪怀的是渺苍的孙子而非儿女。

　　听闻此言，渺苍不发一语，仅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许嘉溪那张昏迷中苍白的脸。

　　心中说不清是欣喜，愤恨，还是……耻辱。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嘉溪那日和渺俞片缕未着紧紧相拥而眠的画面。如此清晰。

　　若是个玩物一样的宠妾，出了此事，他便干脆将渺俞和红杏出墙的侍妾一起斩了。

　　他也不会在意四海对他所传的嘲笑。一个足够强大的王者，是不会在意任何闲言碎语。

　　所以他就任由这件事情口口相传地发酵。

　　可他当真是对许嘉溪动了情动了真格。

　　他一反对人类的深刻厌恶，毫不违背自己的喜爱同她在一起，甚至想娶她为妻。

　　可她做了什么。让旁人有了可乘之机狠狠算计了一把，自己跳了火坑打了他的脸，把他的自尊狠狠地揉在污地里践踏。

　　雪巾尚可去手上的污渍。可他心里被沾染上的污渍，真的去不掉。什么都擦不干净了。

　　担忧的眸光逐渐冰封，连带着眼前那张可怜又不见原本姿色的脸都变得雾气朦胧。

　　那日，就连许嘉溪都尚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和渺俞发生关系。

　　可他一眼看见渺俞背上的抓痕，想起许嘉溪曾留在自己背上的，顿觉恶心。

　　再想起，她在药谷说的不想同他有子嗣的话。呵，兜兜转转，一场打脸糟心的笑话。

　　良久，渺苍沉声开口，“将这人类安排到偏殿去，等孩子生下来，与孤验明真身。若是孤的孩子，孩子留下，这个女人逐出渺苍海永远不得出现在孤面前。若不是……母子一并棒杀。”

　　沙哑低沉的嗓音穿透了谁的心。

　　许嘉溪被抬出来时被喂了点水，此时意识尚有转醒。

　　不知是梦是现实，她在一片浓稠黑暗中，听见他的身影穿过黑暗，一字不落地让她听了清楚。

　　昏迷睁不开眼的女人，眼角落下一串泪来渗入发丝中，她跪俯在黑暗里，朝他的声音伸出的手，缓缓垂下。

　　四日之后。

　　许嘉溪被安排在偏殿四日，醒过来后已是第三天的事了。殿中渺苍仅安排了小葵和真葵婆婆服侍她的起居饮食。

　　这期间渺苍并没来过，许嘉溪也不被允许出偏殿的院子。

　　这偏殿着实很偏，站在门口，透过门缝，她能看见远处金碧辉煌，璀璨熠熠的巍峨海茗殿主殿。

　　渺苍的寝宫和他为她建的花园，还在主殿更靠后一些，肉眼看不到影子更测不到距离。

　　许嘉溪原本以为，自己能在这里无人烦忧地待着，直到生下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

　　命运也在这一天发生了巨大的扭转。

　　兰续夫人，带着引灯，同渺苍来到了许嘉溪的偏殿。

　　小葵开门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之前引灯有所损坏，因而总是有时亮有时不亮，无法好好地探测生死契的位置。

　　可现在，整个昏暗的偏殿院落都被这引灯的光亮照地亮如白昼。

　　小葵惊异，难道生死契会被藏在这小小的偏殿中？

　　许嘉溪抚着肚子，循着动静站到门口时，一眼便对上了渺苍的视线。

　　不远的距离，他一身华贵黑氅加身，修长挺括的身影被众人拥簇在中央，兰续夫人提着那盏引灯，站在他身前，像是阎王的指路丫鬟。

　　引灯的光亮将他俊削韶华的容颜映得一半清晰，一半隐于暗影中。

　　两人之间沉默不语，如隔万里。

　　疼痛迟来，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逐渐清晰刻骨，深剖着她的五脏六腑。

　　他还是没有恢复那一头白发。她想关心，却再也没有立场。

　　兰续夫人提着引灯一步步向前，最后，在许嘉溪面前立定。

　　引灯在距离许嘉溪心脏最近的那一刻，光芒近乎耀眼到要将所有人吞噬。

　　她单薄纤细的身影，吞没在光芒中。

　　渺苍只听见兰续夫人的声音穿透那道光，“这些时日经妾身所察，生死契……的确在许嘉溪的心脏中。”

　　此言一毕，众人皆哗然。

　　只听见兰续夫人接着说，“当年封云仙子偷走生死契潜入人间，将生死契同自己的魂魄封印在了一人类女婴的心脏中，那个人类女婴，便是许嘉溪。所以，这些年之所以众神都找不到生死契，是因为根本就找错了地方。也根本没有想到生死契会在这么个地方。”

　　兰续言毕，转身去看渺苍的反映。

　　她错过了他眼里的震颤，只看见那眼中死寂的灰暗。

　　天意弄人。他忽而挽唇笑了笑。

　　多年前，他在河畔边遇见那个人类小女孩的情景此刻突然被想起。

　　那个人类小女孩，许嘉溪，在河岸边捡到了偶尔发亮的引灯，提在手中好奇地瞧着。

　　然后为了奖赏这小女孩捡到引灯，他赏了她一碗微不足道的阳春面。

　　不只是渺苍想到此事，许嘉溪亦是。

　　原来，不是许嘉溪捡到了引灯，根本就是引灯找到了许嘉溪。

　　许嘉溪忽而笑了，那笑声如银铃在春风里摇动悦耳，却又含着无限痛怆和讽刺。

　　那抹震惊错愕蜕变成悲哀，她仰天大喊，“呵呵哈哈哈……师大哥！原来你说我的一生厄运，在此处等着我啊！”

　　泪泽大片大片落下，许嘉溪一把掀开兰续夫人，引灯啪地落在地上，她像疯癫的傻妇跌撞向前，又哭又笑地站在他面前，揪住他的衣襟，“渺渺……渺苍大人！海主大人！你低估了我的心，我高估了你的情啊！我们这般，还怎么看除夕夜的海上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