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一个通宵未睡的苏归晓再度开启了通宵生活。
发觉了这一点，梁亚怡感觉整个世界都魔幻了：“苏归晓，我这自从学了以后还没用到过的心肺复苏不会先用在你身上吧？”
好不容易改完了病例报道，还要赶去上班，苏归晓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挥了挥手就出了宿舍。
苏归晓负责的患者这两天赶在一起出院，手里一没有病人，她在组里就显得格外扎眼，严安逸本来想叫她去跟台急诊手术，一抬眼看她脸上难以遮挡的憔悴，怕她在手术台上精力不集中出意外，便转头叫了韩晓天。
主任张建忠上台，这次手术也是个表现的好机会，韩晓天答应得爽快。但他手里有三四个患者短期内出不了院，严安逸一合计，寻思着正好：“等患者下了手术台，就交给归晓管理。”
韩晓天看了苏归晓一眼，不无嘲讽道：“我倒是没意见，不过人家别又说我抢她手术就行了！”
但凡苏归晓的状态能比现在好一点，她都不可能让出手术，这件事韩晓天也心知肚明，此时这样说，多少有些杀人诛心。严安逸赶忙摆了摆手，对韩晓天道：“行了，老板主刀的杂交手术，多一次机会自己偷着乐就行了！”
严安逸说着，将韩晓天推出了办公室，边走边转移了话题。
手术结束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下班时间，患者被直接推去了ICU，韩晓天回到医生办公室，将一个病历袋扔给了苏归晓。
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手术记录在里面，你填进电子病历吧，我太累了，先下班了。”
考虑到患者转到了她手里，她也理应熟悉一下手术情况，苏归晓因而没有推却。
韩晓天走得很快，苏归晓不过是从病历袋里找个手术记录的工夫，他人就已经没了影。
苏归晓拿出手术记录一看，发现上面的字迹潦草，只有只言片语和几个关键的数字，苏归晓一时头大，只能根据经验将这些内容连在一起，填进手术记录，然后拍了张照片发给韩晓天，让他核对。
韩晓天没有回信。
还有十分钟下班，苏归晓打开患者的DSA影像，原本只是为了再熟悉一下病情，却没想到片子一打开，赫然入目的是一个弹簧圈。
一个没有出现在手术记录里的弹簧圈。
苏归晓心里一紧。
能发现一个没有记录的弹簧圈，就说明可能还有更多的细节被遗漏了。
韩晓天还没有回信。苏归晓想着自己那繁重的课题读片任务，看着眼前的DSA影像，在心里挣扎了一番之后，还是决定去要了今天的手术记录，两倍速过了一遍，果然发现了许多没有记录的重要细节，她将手术记录补齐。
看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韩晓天还是没有回她的消息，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好在这之后，这一周里没有再发生更离谱的事。
而意料之中的是，她虽然竭尽全力超负荷运转，还是没能勾画、判读完所有的影像片子。
而第二次会议如期而至。
苏归晓带着自己完成了将近70 ％的成果赶到会议室，只能安慰自己周启南每天也和她一样都要上手术、管理患者，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全部完成，只要两边都没完成，就不算是她的错，毕竟是周启南定下的恐怖时限。
然而，当周启南拿出移动硬盘，现场将数据拷给叶和安的时候，苏归晓愣在了原地。
屏幕上文件夹的左下角显示着文件数量，50，正正好好，不多不少。
像是猜到她正在想什么一样，周启南转过头来看向苏归晓，故意问道：“小苏，你那部分的数据完成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苏归晓身上，苏归晓将自己的移动硬盘交给叶和安拷贝数据，同时硬着头皮解释道：“完成了70 ％，还剩下十几个，我今天晚上一定完成。”
张建忠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有些不满道：“怎么那么慢？”
还没有等苏归晓说话，周启南就已经先行替她解释：“小苏既往没参与过这样的大课题，研究经验还有所欠缺，可能还需要时间学习。”
这看似体贴的解释，其实是在所有主任面前给她盖棺论定：能力不行。
虽然苏归晓参与的课题研究确实不多，但这部分工作并不涉及多么高深的科研基础，更需要的是临床上阅读影像片子的经验和能力。苏归晓一向在临床上下足了功夫，完成这些工作自认没有什么问题，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单纯是因为时间不够。
她因而为自己辩解道：“读片和勾画这部分我完成起来并没有太大困难，只是因为工作量比较大，再加上临床工作时间不足才没能及时完成，我今天一定会尽快补上，请老师们放心。”
张建忠的脸色并没有因此缓和，他诘问道：“周医生也有临床工作，比你更忙，同样的时间，为什么他完成了，而你没有？你要保持谦虚的态度，多向别人学习。”
苏归晓一默，低下了头。
是啊，为什么呢？周启南到底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
周启南看着苏归晓，嘴角微微上扬出一个弧度，神色中透着些许得意。
这暗流涌动被叶和安尽收眼底，他眸光微凝，没有说话。
这之后主任们又讨论了课题下一步的计划，整个过程中张建忠只问了周启南的意见。那么庞大的一个课题，但按照周启南的建议和规划，说不定用不了三年就可以完成。
林一航更是及时跟进：“我只是个商人，这些技术问题在座的各位主任还有和安都是专家，我不多嘴，但之后的专利申请、转化落地，我保证将各方面都安排好，以最快的速度跟进落实。”
不久前还是众人口中堪称“祭天”的课题，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一条“花路”，是直通光明未来的捷径与坦途。
在所有人的欢声笑语中，苏归晓全程像一个透明人，被扔进了海里，没有存在感，漂浮着找不到方向。
严安逸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就看到苏归晓坐在角落里，异常沉默，虽然她平时话也不多，但今天整个人的状态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他问：“怎么了？”
生理上的疲惫和心理上的打击也说不清哪个更严重，苏归晓只觉得没有力气，本能地摇了摇头。
严安逸看着她的状态明显不对，凑过去伸手想碰苏归晓的额头，她没防备，下意识地后仰一下躲开了。
严安逸担忧问道：“病了？”
一旁的医生正要打趣严安逸这个师兄对师妹可真是关心，就听严安逸顿了一下，幽幽叹道：“下午的手术排班满满当当，不会还没开始就折损一名战将吧……”
围观群众：……不愧是院总严扒皮。
事关工作，苏归晓轻叹气，向严安逸简单解释道：“我没病，师兄，不会耽误手术，我只是有点事想不明白。”
什么事能把“铁娘子”逼成这样？严安逸来了兴致，追问道：“什么事？”
苏归晓迟疑了一下，简短答道：“人工智能那个课题，我和周老师的课题读片任务量是一样的，周老师完成得轻轻松松，但我竭尽全力却还差不少，我不明白为什么……”
真的是她的问题吗？周启南轻轻松松一周完成的内容，她熬到快要油尽灯枯也还是没能按时完成。
即使是习惯以坚强面目示人的苏归晓，也没有能掩盖住语气中的沮丧。
一旁正在写病程的韩晓天顿了顿打字的手，余光瞥向苏归晓。
严安逸不是很清楚苏归晓课题的具体内容，闻言也只能半真心半敷衍地安慰苏归晓道：“周老师毕竟比咱们多工作了那么多年，比咱们道行高也是正常的，你尽力了就好。”
苏归晓沉默着，没有回应。
即使理智上明白“尽力了就好”，可如果能那么轻易接受这件事，那就不是一路独木桥走到今天的“神外冰美人”苏归晓了。
下班回到宿舍，苏归晓又是一宿通宵。
她赶着进度，心里还在认真地分析着是不是真的因为自己还是不够熟练、效率太低，所以才与周启南差距那么大，应该怎么找到技巧才能够提升自己。可是直到晨曦破晓，这一夜来画到头晕眼花、视物重影，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不管周启南有什么高招，她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到极限了。
清偿旧债，虽然疲惫至极，但苏归晓还是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开启新一天的工作了。
然而新的一天，却是以患者抢救无效死亡开始。
韩晓天跟完手术移交给她负责的动脉瘤患者，动脉瘤二次破裂，在ICU抢救无效死亡，苏归晓一上班，正赶上抢救的尾巴，赶去ICU送了患者最后一程。
患者死亡有许多的病历和文件要完成，苏归晓和ICU的医生拿着账单和通知单去找家属签字的时候，家属在泪光中看着那一长串数字，以及最后加和出的六位数，咬着牙，脸色越变越暗，越变越差，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人都被你们治没了，还要这么多钱？”
苏归晓心里咯噔一声，心知不好。
而后事情的发展果然在她的预料之中，家属强烈质疑治疗过程和费用，直接告到了医务处要求封存病历，还请了专业的律师一一清查核对。
张建忠临时召开所有相关人员的科室会，韩晓天刚忙完自己患者的事情，稀里糊涂就被叫到了会议室，听着张建忠说：“复盘患者整个治疗过程和各项记录，如果发现任何因为我们的人员疏失造成的问题，严惩不贷。”
韩晓天哈欠打到一半，人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
他之前给苏归晓的手术记录草稿里都写了点啥来着？
他的后背一凉。
模糊的记忆里，苏归晓那天晚上好像发了微信让他核对手术记录，他当时累得要命，还要帮周启南整理课题数据，想着第二天上班再说，可是第二天苏归晓没再问，他也就给忘了。
他赶忙找出聊天记录，点开苏归晓发来的那张图，一字一字地阅读着上面的手术记录，不读还好，一读只觉得自己要直接当场升天。
完蛋！
弹簧圈没写、球囊扩张没写，这些记录不仅关系着医疗行为的正确与否，更关系着医疗费用，这都是这次家属重点质疑的地方，追起责来绝对难辞其咎，而且细细追忆起来，好像是他给苏归晓的手术记录里就没写清楚。
不会吧……不会这么巧、这么惨吧？主任正说着严惩不贷，他这边就发现了问题！
他的表情变化太大，坐在他一旁的周启南也有所察觉，蹙眉低声问：“怎么了？”
韩晓天心里有些慌乱，抿了抿唇，话到了嘴边，却有些犹豫。
就在这将说未说的当口，周启南警告道：“这可是涉及主任的手术，你可别给大家惹出事来，吃不了兜着走！”
韩晓天自然明白周启南的意思，他们这些学生处在食物链的底端，如果真的是他的问题而被牵扯进医患纠纷，不仅官司缠身，保不准在华仁的前途也没了，那他……那他……
韩晓天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冲着周启南摇了摇头：“没有，没事。”
只要他不说，这事就还有百分之一的转圜余地，如果他现在说了，那他犯错这件事就会立刻成为百分之百的定局。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怕，还不一定，说不定他之前在纸质记录里写了，只是苏归晓在电子病历里没有写清楚，再说无论如何，最终的电子病历是苏归晓写的，她后来也没有再追问核对，病历上签的是她的名字，如果一定要追责，那责任也是她的。
不要慌，韩晓天，不要慌……
他想着，抬头去看坐在他对面的苏归晓，她似乎对这一切无知无觉，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的平静落在韩晓天的眼里让他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恼火，他在心里嗤了一声：
这个苏归晓，真是死到临头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