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免费

作者:江十三.|发布时间:2022-10-25 10:41:42|字数:5777

  我阿姐失足落水,溺亡在我院子的莲花池。

于是……天潢贵胄的太子爷痴了,金枝玉叶的六皇子疯了,风流无铸的临安小侯爷死了。

1

阿姐溺亡的那池子,其实还有个名字,叫挽秋池。

是皇后娘娘将我与太子殿下的表字并在一块取的。

段桥,字行秋。

江扶,字挽棠。

暧昧不清的态度,或明或暗地示好。

整个京城都知晓她欲以姻亲关系笼络我父亲,借此巩固太子的储君之位。

只可惜,太子从来不服她管教,怎样的步步为营,到底也不过是白费心思。

我十岁那年,皇后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求皇帝将我与太子定下婚约。

怎知那圣旨才刚刚降下来,便被太子抄上,半点不犹豫地求进了皇后宫里。

悔婚之意再明显不过。

太子虽说被扣在寝宫好一顿教训,悔婚之事最终不了了之,这笑谈却是朝廷之上人人耳闻。

父亲被他这举动气得脸色铁青,一口一个“竖子”骂得风度尽失。

娘亲被气哭,阿姐被吓哭,我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半点情绪都生不出来。

2

听京城里百姓都说,我出生那日,长安城百花吐蕊,青鹤环飞。大旱了三年的边陲,那几日阴雨连绵,水没长堤。

有形容消瘦、满身狼狈的老道,执着拂尘在丞相府前嘀嘀咕咕。

凑热闹的百姓走近了听,入耳就是“天命所归”之类的惊人之语。

我一出生就成了这京城了不起的人物。

可偏巧,正逢在皇帝被这和平盛世的表象迷了眼睛,神智全失,一心只沉迷于云贵妃美色,甚至想要为她废后之时。

据说那个后位坐得摇摇欲坠的女人爱极了我这传说的凤命。

从小便时常将我传进宫里,若非父亲再三说着不舍,只怕我是要在那宫里长大。

我与太子,其实算得上青梅竹马。

只可惜我自幼不通人情,视人总也如死物一般,从来无甚情感,而太子被皇后耳提面命逼得紧了,少年人的反骨被激出,越发对我喜欢不起来。

我是无所谓嫁与不嫁他,只是父亲实在气这个将他脸面丢尽、还擅自摆脱婚约的太子。

所以自从我长大些,不再方便常于宫里走动后,至今已有三年未曾与太子见过了。

便是偶尔相府办了宴会之类,做着样子发到东宫的请帖,从来也都是无疾而终。

太子都从未来过相府,自然从未去过我那院子,更遑论那汪连名字都不清不白的池了。

因而今日我刚从定安侯府谢宴归来,看见那人浑身湿透抱着一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从我院中走出时,极少见的愣怔一瞬。

只是瞬息,我微微福身行礼,一句“殿下万安”还未出口,那人裹着潮湿气的怒意便喷薄而出。

“江挽棠!你好得很!阿绫若是出了事,本宫定饶不了你!”竟是哭红了一双眼。

他步子迈得大,三两步越过我,再三两步便出了院子。

我神色无波地站直身,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往房间走去,走着走着,突然好似才想起些什么。

“锦竹,你可有看见太子怀里那人是谁?太子说的‘阿绫’……”我声音一顿“难道是阿姐么?”

身后跟着的人倏地跪下一片,锦竹声音像哭了似的“小姐……小姐息怒!奴婢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我复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只是将方向转往水榭,一步一步走得缓慢。

“都起来吧,锦竹过来与我说。”

“跪下做什么……”像是自言自语。

3

兰亭水榭。

“阿姐竟心悦太子?”我故意微颦起眉,实际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袖角精致的海棠刺绣,内心没有半点波动。

“小姐,太子殿下……也情钟大姑娘……”

“您可记得前岁表少爷离京赴疆那会儿,大姑娘不知怎的,突然生了去皇寺求平安符的心思”

“后来在那捡到受伤的太子殿下,两个人一来二去,再加之救命之恩相持……便各自许了心思”

“只待太子欲回京时,才终于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大姑娘那时方知晓,他竟是与你有着婚约的准妹夫”

“她又慌又气,匆匆回府后只偷偷将此事告知了奴婢与夫人,求着夫人快些将她嫁出去,只恐与您生了嫌隙”

跪着的人眼睛红红的,好像想起什么令人不忍的事。

抹了把眼尾晶亮亮的泪珠,继续开口,“夫人怜惜大姑娘自幼没了生母,又是从小放在身边养大的,自然不舍得就这样将她打发出去”

“只是不许她再与太子来往,此事……也不得在您面前再提起……小姐……奴婢绝不是故意要瞒您的……”

额心已磕出好大一片红印,相貌本就水灵的丫头哭得梨花带雨、教人怜惜。

小丫头身子似乎受不住九月的秋意,几不可见地发起抖来。

我一动不动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像又想起她来似的,“你回母亲身边去吧”

“总跟在我身边,母亲会想念的。”

不管那人做什么反应,我自顾自站起身来。

整了整衣袖,才不慌不忙走回房间。

阿姐的死讯,还是太子离开的那日下午,从东宫传出来的。

一个心思玲珑的姑娘家,身边却连个仆从都没带,就这么溺死在旁人的院子里。

其中可能是怎样的牵扯,各人皆有各人的计较。

太子连着半个月不曾出宫,母亲带着我上东宫哭哭啼啼了数日,连阿姐的尸身都不曾见到。

最后还是父亲从悲痛里被太子这行为气清醒,整整衣衫又净了面,选择了进宫面圣。

母亲又在祠堂哭晕了过去,我便独身一人,带着婢女小厮守在门口,等他带着亡人归来。

黄泉往事东流水,身前种种不得追。

那方用上好玉石制成的锦盒里,便这般,装下了鲜活的一个人吗?

我从面色苍白的父亲手里将它接过来。

心里却依旧是平静的。

有条不紊地安排管家将人扶回房休息,也不忘差人去请些名声好、道行深的术士佛僧,为阿姐求份安生。

其实挑不出错的,我种种行为。

偏引得父亲一看再看,神色复杂。

只是他到底说不出什么,长叹一声,用衣袖掩掩泛红的眼角,转身进府。

母亲这次被打击得狠了,神智渐不清醒。

有时昏沉沉地望见我,哭号着“绫儿!”就要扑过来,只是我才偏过脸去看她,便又立时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原地。

府里上上下下唏嘘不已,都道大小姐生在这丞相府,真是大幸亦大不幸。

大幸,她生母不过是一个稍有些姿色,又心思不正的婢女罢了。

一剂春药爬上丞相的床有了身子,千夫所指着做了妾,虽说名声不好听,好歹算飞上枝头了不是?

偏偏却也福薄得很,临盆的时候出了岔子,只留下句“保孩子吧”便撒手人寰。

那个脆弱不堪的婴孩,最终还是夫人心善,才将其收到身边来教养着长大,自幼衣食住行样样与嫡姑娘相同。

比京中其他贵人家的庶子庶女,不知体面了多少倍,如今虽逝去,却还能被夫人这样挂念。

而这大不幸……将将也才过了二十岁生辰,便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

大姑娘素来是个温顺的讨人喜欢的性子,一时间,府中皆低迷不已。

4

亦不知皇后是如何想的。

我阿姐溺亡才不到两月,她就撺掇着陛下下旨定期,我便要与太子成婚了。

层层叠叠的嫁衣热得不行。

我的大婚之日,却是我素来最不喜的晴日。

上轿瞬间,朔风乍起,盖头便翻飞落地。

我冷淡烦倦的眉眼显于人前。

若有所感地掀眼望去,高头大马上,昔日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如今憔悴得不成样子。

失魂落魄的,左脸上还有清晰无比的指印,想来是又受了皇后教训。

眼窝深深的陷下去,两颊瘦削,发鬓在两额晕下深深的暗影,阴郁吓人。

百姓又是感叹。

明明大喜的日子,却一人面色僵冷如鬼魅,一人形容憔悴似罗刹。

何尝不是个笑话。

娘亲本来已经熏红的眼角,甫一与我对上视线,神色便是蓦地一僵,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维持着那抹勉强的笑。

父亲远远地看着,面色复杂,各种的情绪混在一处,唯独没有为父的不舍。

我收回视线,垂下眸子。

落了地的盖头不宜再戴,却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给人当猴子看。

思量片刻,我上前两步直接进了轿,隔开了外面喧哗。

成婚当夜,太子未进新房,却有另外的男子翻窗而入。

我坐起身来,在那人距离床沿两尺之处,突地开口:“何人?”

脚步停了,少年人微哑的声音,让我一瞬间知晓了他的身份。

“沈挽棠。”

他继续开口,声音很轻,“你怎么还能和皇兄成亲呢?”

“明明绫姐姐,尚且尸骨未寒……”

“六皇子究竟何事不妨直说。”

他却笑了,音调轻软,像从前在阿姐面前撒娇一般,“挽棠姐姐,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绫儿待你这样好,不过为了一个男人……你便这么对她吗?”

我不知作何回应,只能保持沉默。

屋内骤然陷入冷寂。

“与我无关。”我最终说,不知他信是不信。

月光乍泄进窗来,这人便当着我的面,慢条斯理地将匕首收进衣袖,苍白漂亮的一张脸上,满是阴郁。

整个人透出一股偏执的疯劲来,像个失了智的疯子,哪里看得出半分从前的乖巧。

“江挽棠。”

“绫儿先前与我说,无论将来如何,要我护着你。”

他轻叹一声,像有无限的遗憾“若我知是如此,便早该,杀了你”

好半晌无言,他终于翻窗离开,只余下一股浅淡的冷檀香,久久不散。

我却睡不着了。

明明是半点情绪都没有的,却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了。

睁眼到天明。

估摸着皇后昨日在高堂之上也看得清楚,太子对这桩婚事有多么不满,而我亦是真真切切的无所谓,于是今晨派人来传话,连新妇进宫拜见都免了。

东宫很大,大到我在这住了三日都没见过太子殿下。

倒是六皇子还见得多些。

三日里就来了四次,只是不再穿从前张扬的红衣,而是一袭简单至极的,与从前阿姐所穿一般模样的白衫。

他生母乃是艳绝天下的云贵妃,他自然也生得精致漂亮,隐约带着女气。

身高竟也相似得很,恍惚看着,倒是真有了几分阿姐的模样。

他来了东宫,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一边,冷着一张脸看我进进出出。

眸光恍惚明灭,不甚清明的模样。

前日,还碰巧撞见了来寻我的临安侯苏子旻。

这两人从前便不太对付,我与阿姐因着皇后的原因,在宫里的时间也颇久,算是看着他俩长大的。

唯一的不同,是六皇子从小黏阿姐些,而小侯爷却从来只与我亲近。

这两人一直都是天之骄子,谁也不服谁,从小到大,摩擦就从未断过。

如今叫苏子旻看见了六殿下这副憔悴的模样,可不得戏弄戏弄。

他挂起一贯的假面,笑吟吟地问了一句:“太子殿下新婚宴尔,正是喜庆的好日子,不知六殿下做出这副样子,是有何心思?”

这话连我都是听得一顿。

小侯爷怎的……竟像是完全忘了阿姐刚逝去的事了。

六殿下脸色骤然转青,狭长的凤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杏色宫装。

蓦地嗤笑一声,“我啊?我为阿绫,守、丧。”

这语气极不好,流露出的意味也不好。

本还笑着的小侯爷只是一愣,脸色一瞬间沉下去,两人俱是一副戾气横生的模样。

我看了一会儿,转身便走,没什么劝两句的意思。

5

转眼便是回门之日,我却还未见到太子。

回门……其实是不太想回的。

父亲怕我,娘亲也怕我,怕我这样一个生来无情的怪物。

丞相洁身自好,再没别的子女,除了阿姐,府里再没什么人与我亲厚。

若回去了,亦只三几句寒暄,无趣得很。

我看着面前因为迟迟等不到太子而焦急走来走去的嬷嬷,道:

“差人到相府通报一声,就说太子身子不适,本宫贴身照料着,不便离开,回门取消。”

嬷嬷蓦地回头,“娘娘糊涂!这回门乃是大事岂可胡闹!”

接着声音又放软,像是安抚“娘娘不必担心,殿下自小就贪玩,但绝对分得清轻重缓急,今日这般重要的事,殿下定会回来的。”

我垂下头静默片刻,告诉她:“让母后的人回来吧,回不回门,于我而言不是什么大事,到底是母子,不必因我与殿下闹得难看。”

我装得体贴入微,心里却平静的像汪死水。

嬷嬷脸色一僵,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房外又传来少年的呼唤:“阿棠!”

我收回看向地面的视线,起身迎接,没管着身后人是何面色。

“小侯爷。”

这人步伐匆忙地小跑过来,一双漂亮的手却只拉住我衣角。

笑吟吟地撒起娇来:“阿棠阿棠!今日是上元节!京城有意思得很,你出宫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小侯爷的眼睛是真的漂亮,一双京城里人人称道的风流桃花眼,像溺着一汪清泉一般。

在旁人面前的恣睢尽数收敛,他在我面前向来都出奇的乖顺。

就这样乖乖望着你的时候,没有人能在这弯着的眉眼下说出拒绝的话来。

于是我点点头,彻底将回门丢到了九霄外。

京城的上元节,确确实实是个极难得的热闹日子。

又或是我从前总转圜在各府各宫中,不曾好好见过这盛世繁华,偶一看,倒真生出几分惊叹来。

小侯爷像尾入了菏泽的鱼儿,人群里自如地穿梭来去。

小摊贩摆着各种各样奇巧的玩意儿,他样样都要好奇地看上一眼,最终却又都放下。

我顿住脚步,想了会儿开口:“我带了银子。”

小侯爷跑得累了,我蓦地才注意到他一片通红的脸颊。

他面容姝丽,明明是男子,却有种说不出的媚意。

斜着瞥过来一眼“本侯知道!”

“只可惜今日出来得急了,忘了安排丫头小厮跟着,要是买了这些玩意儿,我又没有三头六臂,等拿不下了,又哪舍得辛苦阿棠给我拿呀。”

我动作一顿,也仅仅是一顿。

半句话未说,继续跟着他往人群中心挤去。

6

我说太子这些时日打哪去了。

竟在今日便遇见。

不远处那轻舟小舫上斜倚着一道纤细风流的人影,左右俱是艳色逼人的美貌女子。

有人执扇,有人捏肩,有人以口渡酒。

路过的女子羞臊地垂头快步走开,男子呢,则要停下脚步观摩半晌,脸色羡慕嫉妒得紧。

到底只能叹息一句便憾然转身。

那人蓦地抬头对上我的视线,这样的张扬快活着,一双眼却是空茫茫的。

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半点沉沦或享受。

像个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

痴痴地望过来,只显得脆弱怜人。

我本不欲搭理,跟着小侯爷的步伐便要离开,水舫却突然摇晃起来,十几个身着黑衣的人从水底跃起。

提剑便向着太子劈去。

我脚步一顿,驻足看过去。

那人愣住,直勾勾地看着我的方向,刀剑都已近了身,却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幸而太子身边始终跟着暗卫,远远都能看出实力不俗,总归不会叫他被刺客伤着。

方才闲逸妩媚的女子惊慌逃窜,桥下桥上乱成一片。

我猝不及防看到小侯爷冷冷看向江面的神情,冷淡而阴戾,半点不见平日的乖巧。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刺客已是未有活口了。

三五暗卫恭恭敬敬地跪在太子面前,等候差遣。

隔得那样远,我却能清晰地瞧见那人殷红如血的眼角,流下一道清亮的水渍。

我感觉到右手再次被身侧人紧紧扣住。

应当是想离开此地。

我知道他的意思,却无法跟从。

周身的不适好似在此刻才重新归位,我下意识抽开手来。

半点余光没留,因而看不见这人一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

太子的手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指向我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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