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一位姑娘,她长的眉眼弯弯,十分可人。
笑起来的时候,总会叫人觉得欢喜。
我看着他们两相携而来的时候觉得羡慕。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现下终于在身边了。
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永远留在了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
1
他带着小姑娘进了府里,我只假装不知道。
从前的许多日子,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
他不喜欢我,我更不喜欢南安王妃这个名号。
只是皇帝陛下一书圣旨,把两个原本不想干的人绑在了一起。
于是他求着老皇帝,给了小姑娘一个名分。
我忽然就记起我与他成亲大婚当晚,他只是来我房里坐了坐,然后走掉。
我懒得理会外头的流言蜚语,左不过是说我不得荣锦喜爱,居然连新婚夜都没能好好在一处。
小姑娘叫做叶欢,听着就是个十分喜庆的名字,她进了王府的第二日来看我,还带着一篮子的吃食。
我尝着她做的桂花酥觉得味道实在是好的紧。
心满意足的吃了两块之后躺回了贵妃塌里。
又觉着这样大抵是不太厚道的,寻了套名贵的首饰头面当作见面礼送给了她。
荣锦回来的时候,我正和他的小姑娘在院子里研究着桂花糕里面糖粉的份量。
我从未碰过这些东西,一时间觉得有趣的紧。
小姑娘倒是很娴熟,也有耐心愿意教我。
从前倒也有人愿意这么教我,只是我总是撒懒不乐意学,我还撒娇似的同那个人讲,要他给我做一辈子。
可惜到底还是食言了。
荣锦看着我,倒不似往日那幅不苟言笑的样子。
“我不知你竟也对这些感兴趣。”
我懒得理他,顺走了桌子上的那盒桂花糕,回了我自己的住处。
晚上他过来瞧我,又替我带了一盒叶欢新做的桂花糕,说是小姑娘见我喜欢,便又做了几份。我道了谢,不知道该同他聊些什么,只在心里盼望着他能早些走去陪陪他的小姑娘。
“叶欢她……”
“她是个好姑娘我知道,我也十分喜欢她,她在府里的时候我会好好待她的,你放心就是了。”他还未说出口,我就赶紧止住了话头。
左不过是叫我照看好她,别去同她添麻烦罢了。
荣锦眸色沉沉,好像憋着气一样离开了我的房间。
这倒是奇了怪了,我明明句句话都是顺着他心意。
却还能惹出他的一番不快来。
第二日一大早叶欢就跑来看我,她将昨夜荣锦没说完的话通通说完了。
我知道了叶欢原是荣锦救命恩人的女儿,那恩人走了之后便将叶欢托付在了他的手里。
他思前想后总不能将小姑娘一个人丢在北境,于是将她带回了京城。
我总觉着这剧情有些眼熟。
好像前些日子里看过的话本子上头就写了这么一个故事。
后面的剧情我记得清楚,左不过就是原配害那恩人一次又一次于是成功下堂成全了二人的美好爱情故事。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将这些同我讲清楚的。
我不会去害叶欢,也不会同叶欢斗个死去活来。
我只想这么慢慢耗着,等哪日那老皇帝愿意叫我们和离时,我能轻轻松松的去江南住着。
我问叶欢:“你喜欢荣锦吗?”
小姑娘红着脸不回答,只是小幅度的点点头。
这种两情相悦的事情我现下最乐意看见了。
为着这日日送给我的桂花糕,我也要再去找老皇帝去叫他早日答应我与荣锦和离的。
当年我也同一个人这样两情相悦过,只是现在心也死了,什么都回不来了。
我落了个这样的结局已是无法挽回,但我想让这个小姑娘能快乐。
于是我去见了老皇帝,我八竿子打不着的表舅舅。
他果然还是一个劲的不同意我同荣锦和离。
还叫我安心与荣锦好好过日子。
我垂头丧气的回了府里,却看见荣锦在我的屋内等着我。
“你又去见了父皇?”
我怎么听着他的话里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估摸着大约是他误会了我见老皇帝的意图,我紧着解释了一番。
于是他咬牙切齿的意味更重了。
话本子旁的都有可能说错。
唯独这皇室心思不可猜这条说的没错。
我这人一向懒散的紧,但今日到底还是起了个大早。
早早的安排了马车 晃悠去了京郊最安静的一块芳草地。
我给他做的那个衣冠冢,就在这里。
那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他不会回来了,我偏不信。
在城门守了好几日,直到阿娘将我一巴掌扇醒。
那一巴掌真疼啊,我记得自己头一偏就倒在了阿娘怀里,闭眼之前仿佛听见她说什么放不下。
要是真容易放得下,这世上哪来这许多痴男怨女。
其实说到底,我总觉得他还在不过是在骗我自己。
从江南送来的物件亲自交到我手里,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了。
我替他做了衣冠冢,又会在四月十六的时候去看看他,陪着他说说话。
恍恍惚惚间总觉得已经过去很久,只是细想起来,不过三年左右。
四月十六,是我第一次见着他的日子。
那时候我还是个将将及笄的小姑娘,比现在的叶欢小不了多少。
我第一次见他时正值元宵佳节。
满宫里的红墙绿瓦,火树银花,都不及他回眸清清浅浅的一笑。
我将自己事先带好的酒壶拿了出来,给自己灌了两口。
想着从前他在时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怎么就有了眼泪。
我想快些抹掉,却越抹越多,索性不再管它。
糊着泪的双眼看不清眼前事物,又想起那天他笑着朝我挥手,说等他来娶我的样子。
江珩,我想你了。
旁人都叫我节哀,叫我早日走出这段伤情的日子。
我照做了,表面上,我好像也真的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其实只是我藏的太好罢了。好到自己都觉得,我应该是能忘了他的。
晚上我醉汹汹的回了府里,坐在台阶上看着树上的雀鸟发呆。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我在看什么,就想这么坐一坐。
院里进来个穿着一袭蓝色衣袍的年轻人,衣服一撩便坐在了我身侧。
他蹙着眉头看我。
“元乐,你喝酒了。”
我朦朦胧胧的看向他,愣愣的点点头。
夜光夹着酒意,眼前这人,怎么生的同江珩一般模样。
我迷迷糊糊的摸向他的脸,又迷迷糊糊的念叨着江珩。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恍若平日里放了个大雷在脚下,惊得我就差一头从床上栽下去。
这这这往日里不怎么进我院门的南安王殿下荣锦,怎么现下躺在我的卧铺上头?
我揉了揉眉心,觉得脑子疼得厉害。
许是昨日假酒喝多了今日眼花了,这荣锦其实不在我的榻上。
“元乐,你昨日拉着我不许我走。”
床畔忽然传来的声音将我从眼花的幻想中拽了出来,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毕竟好像真的是我昨天拉着他不撒手。
“我昨日喝多了酒,无意冒犯了王爷,实在是罪过。”
我认错认得态度端正,想来他也不会再计较。
“你……”他顿了顿,语气也沉了几分。
“日后少饮些酒吧,对身子不好。”
我点点头,目送他跨出院门。
我大约真的是喝多了。
怎么昨日就将荣锦认成了江珩。
中午的时候叶欢提着个食盒来寻我。
她说是新近做了枣泥糕请我试试。
这种白吃的机会我自然不会错过,吃个心满意足之后又躺回了榻上翻着我的那些话本子。
小姑娘还没走,眼里带着点晶莹剔透的泪。
她抽抽噎噎的问我是不是喜欢荣锦。
我立马庆幸自己这枣泥糕咽下去的早。
合着昨夜的误会荣锦还没有说给她知道。
本着有了误会要赶紧解开的原则,我立马将事情原委说的一清二楚。
小姑娘听得泪眼朦胧,末了说“姐姐是真的不喜欢殿下啊。”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于是这话被刚跨进院门的南安王殿下听了个十成十。
他两步走近,捏过一块枣泥糕就放进了嘴里,眼神有些暗,好像有几分生气的意味。
我思来想去,他大约是嫌弃我解释的太迟了,叫他们二人生了嫌隙误会。
只是好端端的抢我的枣泥糕做什么。
日子到底还是要耗的,就这么耗着耗着。
没过两月,荣锦成了大渝国的太子殿下。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跟着他入了东宫,做了正儿八经的太子妃。
这两个月里,他倒是时不时会来陪我说说话。
我想着他大约是见我可怜,又或是得了老皇帝的嘱托,这才来看看我。
只是这封他做太子的事情我倒是一点也没听说,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进了东宫。
这东宫我当年也来过,那时候的主人还不是荣锦,是当初同江珩一道去了江南的三殿下荣念。只是可惜,他与江珩没什么分别,一道葬在了江南。
我那时候来还是被江珩带着,荣念看着我与他还顾着调笑,那时候脸皮薄,容易脸红的紧,待了没多久就又被江珩带了出来。
他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又将我的手牢牢攥在他的手里。
东宫的景致与当年无二,只是冷清了许多。
荣锦又来看我,这次他带了许多新的话本子,还有许多街巷间的新玩意。
这大渝国的太子殿下当真这么悠闲,今日晌午才结束了册封大典,怎么下午就有时间来我这里晃悠。
我懒得理他,这段日子他来寻我,大多都是我与他各自拿着本书在读。
他读他的治国方略,我读我的人间百态。
就这么坐了约有半个时辰,他起了身,“明日按照礼数,我们该去拜见父皇母后的。”
我懒懒散散的应了声是,便又垂下头看我的话本子。
这个话本子着实是有趣的紧,讲述的是某国某朝有个太子妃死了夫君之后再嫁的故事。我先是感叹了一番荣锦的品味,又不得不感叹现下人们的开放程度,再往前推十年,这样的书大约是要被禁的。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我模糊着眼睛从被窝里爬起来,还不忘在心里骂着荣锦和他的便宜爹,倘若他能早些与我和离,今日我也不必起的这样早。
照理说荣锦现下做了太子,也该新纳些妻妾入了东宫。
若是哪位争气先有了孩子,那我这摆设太子妃能先走一步的可能性便更大了。
我挑了好几户人家里不错的姑娘。
一方面觉得对不起叶欢但一方面又想自己能早日和离了去,就这么纠结而矛盾的把单子递给了荣锦。
好吧其实我还是更想和离的。
荣锦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盯出两个窟窿。
我打着哈哈替他介绍,叫他务必放心。
这些姑娘我挑的时候可是废了十二分的真心,自然是错不得的。
“元乐,你就这么想推我出去?”
我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我本来不过是因着老皇帝的缘故被塞给了他做太子妃,他不乐意我自然也是不乐意,只是此番他问我这话,却又是个什么意思。
“罢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好像有些疲累。
我很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想了想又将自己带来的那盒子芙蓉糕留了下来。
怎么说他也是一国太子,我还是得有几分颜面上的照看的。
春来秋往,京城也很快入了冬。
我本就性子懒,如今天寒,我更是不愿意出去。
皇后娘娘体贴,免了我每日的晨昏定省,我乐得逍遥自在,日日窝在被子里得过且过。
第一场大雪来的莫名其妙,好像我睡了一觉的功夫,醒来这满殿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荣锦进来的时候,我正裹着裘衣坐在床上发呆。他将我的衣服拢紧了几分,自己熟门熟路的倒了茶,坐在了我身边。
“元乐,叶欢要成亲了。”
我登时便愣住了,怎么好端端做着荣锦侧妃的姑娘,就要成亲了。
我看向他,他的眼里是一片温暖的笑意。
“从前给她个侧妃身份,左不过是为了护住她,现下她同那丞相家的小公子两情相悦,我找父皇求了个恩典,给她个新的身份,再过几日,就要成亲了。”
我把手里的暖炉抱紧几分,看着荣锦毫不在乎的说着叶欢的事情,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不是一向喜欢叶欢的嘛,怎么会叫她嫁给旁人?”
他神色变了几分,我以为说错了话,秉着多说多错的道理,索性不再出声。
他倒是有耐心,替我将桌上的小点心递了过来,又吩咐下人去煮杯牛乳茶来。
“我几时与你说过我喜欢她的话来,当年她父亲救了我,于我有恩,临终时将她托付于我,叫我护她一生平安。我不知做了什么事情,竟能叫你误会我喜欢她。”
我浅浅的答应着,其实仔细想想,这些日子过来,他好像确实没做什么会叫人觉得他心悦叶欢的事情。
只是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关心,自然不会知晓。
叶欢从前,好像确实是喜欢过荣锦的。
我有些烦闷,旁人的喜欢不喜欢,与我有什么干系。
我不再说话,只是将自己裹得又严了几分,坐在床上发着呆看着外面的雪飘啊飘。
好像从前,我也这么看过京城里的大雪。
“荣锦”我看向他“你陪我去走走吧。”
这些日子,我已经习惯了喊他一声荣锦。
从前我总是客客气气的喊着王爷,他不大乐意,这些事情我懒得计较,往后便一直荣锦荣锦的挂在嘴边。
他放下手里的书,一边答应着一边取了我的外衣来,我裹得严实,同他一道出了东宫。
走在宫里的路上,总是能叫我平白无故的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 。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宫里。”
我指着不远处那条青石黑瓦的小路“我记得就是这个路口。”
我拐了个弯,终于还是拐进了这个巷子。
“就是这了。那时候我宫里来的勤快,许多皇子都是见过的,却独独没有见过他,他又生的好看,我就非要拉住他问个究竟。他性子好,很有兴致的答了我的问题,又将自己带着的吃食分与我吃。后来我知道,原来他是平安王世子,从小便跟着平安王一道生活在北境,我没见过也是理所当然。我看着他要去给太后请安的样子,就觉得,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男孩子呢。”
不知不觉我已泪如雨下,荣锦掏出帕子替我擦了擦脸,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我在雪地里一步一步的走着,留下一连串的脚印子。
“他说他要娶我的时候,正好就是这么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只是娶我之前,他需得先同太子殿下去一趟江南 完成陛下交予他们二人的任务。”
我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沉默良久还是开口,揭开我心底最深的那道疤痕。“我放宽心叫他去了,欢欢喜喜的等他回来娶我。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却连他的尸骨都见不到了。回信的人说,太子殿下同世子一道糟了伏击,二人被杀后又被丢进了河里,周遭的水路寻了足足有三个月,却没有一丁点消息。”
荣锦又替我擦了擦眼泪,看着眼前的雪花出神。
“荣锦,我总觉得他还活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忽然来寻我了。”我抽抽噎噎的说完这句话,恍惚间好像又看见了他。他笑着朝我挥手,笑着上了马。
江珩,元乐真的好想你。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都能看见他。
荣锦伸手把我拦进了怀里,耳畔是他柔和温暖的声音。
“元乐,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想他了,我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