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囚禁了天帝近百年。
百年间有无数的仙君真人轮番来劝我。
他们带着各种神兵利器,说这三界动乱,天庭不可一日无主。又说我竟敢囚禁天帝,不怕遭万年天雷,神形俱灭。
我都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我知道他们不敢动我。
因为我以自身设结,把天帝囚在了我每晚的梦境里。我若有闪失,他们那英明神武的天帝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谁知这帮神仙各个都活了千万年,肚子里的馊水早成了精,是哪个挨千刀的,竟跑去灵山请来了文殊。
今日文殊踏青莲而来。
他成佛之后有诸多显身,但今日的他,回到了本来的样子。
一身素麻,温润清简,那双眸和我记忆里一样,透澈清亮,一如天山顶上初融的雪水。
有一刹那,我还真恍惚以为,是我的文殊哥哥回来了。
但他周身的紫金光点醒了我,面前的人是佛法众生,无尽无碍的文殊菩萨。
我怅然一笑,“佛尊若是来规劝的,就不必费口舌了。”
说完我转身想走,他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宁谧摄人。
“执于一念,将困于一念,只有放下,才能得无穷般若,万般自在。”
万般苦涩涌上心头,我近乎红了眼,咬着牙根答,“我慧根太浅,听不懂这些。”
既而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句, “况且,佛尊看不上的尘世纷扰,于我,却别有滋味。”
文殊往前迈了半步, “阿芜...”
我冷声打断他,“不必再说了,你要不就出法收了我,要不就请回吧。”
文殊动了动唇,却最终没再说话。
是夜,梦里的我仍旧心中哀戚。
我知道天帝就在这梦境的某个角落,只是,他一直避着我,很少现身。
我带着怨气,一动念,让梦境里的天地旋转,山石轰塌,河水倒流。
折腾他一下也是好的。
“为何又动怒?”
角落里一个声音响起,不徐不慢,清冷如玉,这是天帝的声音。
我怒气上头,反手就朝他的方向劈去。
但那锐气还未碰到他,就化作一缕烟,消散无形。
我伤不了他。
“梦里动法,会损元气的,你醒来后会气乏伤身。”
我听了更是火大,发疯一样冲着他接连猛劈。
他立在原地,不动不闪,却像个软棉花,分毫未伤。
倒是我,因为太过用力,一顿下来身子竟一晃,像是失了力。
突然背后一股支撑,是天帝瞬间幻移,接住了我。
我刚想挣脱,他却按住我胳膊,低声道 “别动。”
之后他用了法,让我动弹不得,渡了灵气给我。
末了,他解了我的定, 看着我说, “好了。”
他看着我,“你既恨的是我,犯不着伤了自己。”
我哼了一声, “你不必这样,我不会领你的情的。”
“我不用你领情。只愿,早日消了你的执念。”
“执念?! 我最恨人家跟我说这两个字。” 我情绪激动,近乎嘶喊, “为什么只有我是执念?难道和相爱的人长相厮守就是执念,而不顾承诺,一心成佛就不是执念?”
我瞪着他,“还有你,非得引他上灵山,那帮秃驴又追着打着非要他做诸佛之师,你们一个个就不是执念了吗?”
“阿芜...”
这个名字一百年没人喊过了,今个儿倒是巧,白天夜里被唤了两次。
尽戳着我那不愿提,又忘不了的尘封往事。
我原是太清湖边的一株芜草。
这太清湖是汇聚天地灵气的大成之处,自洪荒以来,就有无数的生灵精怪在此修仙。
久而久之,我这么一个混日子的小水草竟也有幸蹭了一星半点,成了半个精。
岁月悠悠,我也曾目睹过不少飞仙场景,但两百年前的那次当真是旷古烁金,盛势惊人。
那是一条通体黑紫泛光的真龙,破水而出,游腾在云雾之间。霎那间,万丈金光刺破夜空,耀得人睁不开眼,万物俱静,仿佛天地重生。
后来听六尾鱼说,那是亿万年难见的天龙之姿。
说完六尾无不艳羡的说,“我要是有那样的资质就好了,可惜我修炼了千年,始终还差了一尾。”
我安慰她,她已经很努力了,总有一天会得偿所愿的。
至于我,一直是无心修仙的,实在是太苦,况且我也不觉得成仙有什么好。
后来那次神魔大战,天地混乱,烈日几月不落,导致太清湖水位骤缩,几近干涸。
在枯死之际,意识模糊间,我被一细清水救了回来。
待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透澈清凉的双眸。
见我缓了过来,他温然一笑,柔声道,“幸好。”
他翻出个白玉茶杯,用水润了土,把我移了进去,带在身上。
然后他又把半剩的水囊里的水依次浇给了岸边的古树。
可是,他自己的嘴唇都分明干裂起了皮。
从太清湖到天山,我就这样跟了他一路。
天山上风云莫测,一会极热如炙,一会冰寒刺骨。他攀了九九八十一天,还是到不了顶。
最后他体力耗尽,倒在了山峭边,我也从他的箧笥滚落了出来。
他躺在地上,满眼怜惜,孱弱无力看着我说,“对不起。”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恨死自己为什么不好好修炼,至此还只是个不成器的半精。我若修行有成,此刻就可以变幻成形去救他。
我在茶杯里一直哭喊,从清晨到傍晚,虽然作为人的他是听不见的。
忽然一卷云雾从山顶飘下,上面立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神仙。
他环视一周,捋着胡子朗声大笑, “竟是个半精的芜草,吵了老身一整天。”
话间,他拂尘一扫。刹那,我直觉灵台温热,不想再睁眼自己已经幻化成形。
我来不及惊喜,赶忙起身去抱倒地的少年,泪水涟涟的朝他喊,“你醒醒,你别死呀。”
那老神仙眯着眼看了他半天,忽然眉间一动,喃喃道,“竟是...”
后来,他一甩袖,带我俩飞升到了山顶的一个仙洞里。
入门之前,我瞥见那洞口半隐半现的两个字:玉虚。
那少年醒来,看到趴在他身上的我的时候,眼神里闪烁着惊讶。
我欣喜难抑,一把抱上去, “太好了,你醒了。”
毕竟我一棵小水草, 哪里懂得什么男女有别。
我抱得欢喜,连老神仙进来都没留意到。
怀里的人却正声开了口, “多谢玄清老祖搭救。”
我眨眨眼,那老神仙竟然是大名鼎鼎,元始天尊之一的玄清老祖!
只见老祖点点头,笑而不语。
那少年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起身跪拜, “如今天魔混战,生灵涂炭,小生斗胆前来,愿请玄清老祖出隐,以安苍生。”
“这世间万物,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这天地注定有这一劫,何不顺其自然呢?”
“可是...”
“以后你就会明白。”老祖打断,扶起了他,又道,“文殊,你命中有比这更重要的任务。”
当时的我听不出其中深意,只是开心的心中默念,文殊...文殊...真好听。
后来受老祖点化,我和文殊在玉虚洞里修炼了十年。
老祖神出鬼没,大多时候只有我和他一起。
我rì日照料他,眼神片刻离不开。
他一开始不习惯,处处避着,后来实在没法子,也就习以为常了。但始终,对我保持着距离,礼貌客气。
那段日子,我异常刻苦。虽说我是精,他是人,但我看得出他绝非凡俗,日后必定是上神大仙。
我知道,只有苦练成仙,才能日后伴他左右。
春去秋来,又是了一个霜寒天。
这个时节的子菇最为鲜美,也是文殊爱吃的。但子菇矜贵,一遇到阳光就失鲜了。
所以这天我特地不到三更就溜进了山林。
谁知雾浓路滑,我一个不小心跌下了山崖,还摔断了腿。
所幸我是精,不至于丢了性命。但以我的修为远不能自愈,重伤在身,站都站不起。
过了几个时辰,我远远看到一个身影,绑在树藤上,顺崖而下。
待落了地,那身影跌跌撞撞,着急的向我跑来。
竟然是文殊!
他小心的查看我的伤势,语气关切,“疼吗?”
我看着他,心中一阵甜暖,早就忘记了疼痛。“可惜,刚才采的一裙兜的子菇,刚才都洒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波如水, “傻丫头。”
后来他背着我又爬了上去。
他一肉tǐ凡胎,攀着那陡尖的山石,手上被划出了无数个口子,血止不住的往外渗。
我伏在他肩上,心疼的哭了出来。
他侧过脸,柔声说,“你别哭了,我不疼的。”
我伤心不止,哭的更大声,“你骗人,怎么会不疼。”
他一低头,小声道,“你别哭了,你哭了...我反而会疼。”
后来,我尝了甜头就得寸进尺。
一会是头疼脑热,一会是悟修不通,时时刻刻找机会让他陪着我。
又一日,他入定清修的时候我就偷偷坐在他身边,托着腮看着他。
不愧是我心尖儿上的人,这俊雅的眉目,密长的睫毛,当真是谪仙一般。
半晌,他耳根一动,睁开了眼。
“阿芜,” 他看着我,眼里满是温柔, “你这样,会扰乱我清修的。”
我厚着脸皮一笑, “可是,你不觉得,和我在一起,比清修好玩多了。”
“阿芜,你是灵精之身,寿命长远。而我,只是凡人。”
我以为他是要扯什么人精殊途,脸色慌乱,刚要作声。
谁知他竟赧然一笑,柔声又道,“若不清修,百年之后,我如何再陪着你?”
后来玄清老祖回来了。
他慈笑着说,文殊天赋异禀,而我这十年也精进不少,愿助我们成仙。
我开心过了头,不顾老祖在场,伸手就要去牵文殊。
而文殊也笑着,和我十指紧扣。
我胸无大志,但求以后保个天界最低微的仙位,和文殊一起,永生永世,长相厮守。
上天界那天,老祖最后喊住我,语重心长的说,“阿芜,你记住,世间万般不过因缘际会,一切造作皆有漏,无所谓圆满,切不可执着。”
我当时一心欢喜,点头如啄米,只当是老祖照拂,并为未放在心上。
等上了天界,我们不过是两个刚飞升的小仙,不得任何仙班在意,日子过得倒也清闲。
只一日,我和文殊闲逛回来,见门口一个天资不凡的俊朗少年,负手而立。
他听见动静,转过身,看着我们灿然一笑,“见过两位。”
后来才知道,他是天帝的儿子,濯臾,下一代的三界之主。
按道理,这样尊贵的人,我一个小小的芜草是不可能见过的。
但我总觉得,他眉目间透着的那股清冽之气,似曾相识,好似哪里见过。
一百年前的那天本应是我和文殊大婚的日子。
此前三个月前,他被濯臾邀着共赴灵山,见识千年一遇的万佛朝宗。
我本不想让他去的,可碍着濯臾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
临走时,文殊笑着摸摸我的头,安抚到,“放心,我一定早去早回。”
我心头委屈,撒娇道, “就怕你一听佛诵,就连大婚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就是佛祖亲授,也抵不过想早日和你成亲的心情之万一。”
濯臾在旁看着,也轻声安慰我道, “阿芜姑娘放心,我们此去就是观摩,不会逗留很久。我一定准时将他带回。”
我一向没规没矩,盯着濯臾,提着嗓子回, “这可是你说的,晚了一分一秒我都找你算账。”
濯臾嘴角一笑,语气定然, “自然。”
我本以为,他是天帝之子,金口玉言,不会有错的。
谁知道,三个月后,我一袭嫁衣静坐在床畔,从三更等到入夜,愣是没有等到文殊回来。
最后眼前盖头被掀开的时候,我激动的喊了句, “文殊。”
不想抬眼看到的却是,满身风尘,孤身一人的濯臾。
他满脸歉意,垂着眼,好似不敢直视我。
“阿芜,对不起。”
“他...不回来了。”
我闯过灵山。
那山上众佛万千,无一人出手拦我。
只是给我设了界,将我止在大殿门外,踏不进半步。
整整三天三夜,我在殿外哭喊,咒骂,哀怨,泣诉。
最后我累了,瘫倒在地,喃喃自语,“我不过想...见你一面。”
霎时,佛钟响起,声音澄净肃穆,震彻整个灵山。
殿门开了,我看到的是一个身紫金色,右持宝剑,左持青莲的佛身。
他分明是我的文殊哥哥。
但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我落着泪, “我rì日盼你,你为何不归?”
“阿芜,我已归了。”
他眼神依旧澄澈温和,但确没有半分柔情,取而代之的是大慈大悲。
他分明看着我,却又像眼里根本看不见我。
我不甘心。
我拼劲全力,以己为器,狠狠的往那结界上刺去,只想破了这束缚,去触碰文殊。
但谁知,这结界太强,我反被击晕在地。
我元气大伤,被濯臾放在灵台上养了好几个月才醒来。
醒来后听说,文殊点渡众佛,灵山上一度佛法聚宏,盛况空前。
而濯臾功不可没,也被直接传了位,继任天帝。
濯臾来看我的时候,我冷笑着问他, “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我没有。”
他满脸的内疚,在我看来却格外碍眼。
“你是天帝,君无戏言,你分明允诺我会带他回来的!”
“对不起。”
“我不要你道歉。你不是天帝嘛,你说话灵山不会不听,对不对?你...你快下令,让他回来...我要他回来...”
我拽着濯臾的袖子,满脸泪水,不依不饶。
“阿芜,天命如此...他,回不来的。”
我目光如钉的看着濯臾,满腔的忿恨烧上心头,以手为刀,冲着他,划了过去。
他丝毫未闪,脸颊被划伤,流下了金色的血液。
我心头一慌,我并非真的想伤他, “你...”
他看着我,神色未变,依旧柔声道,“是我食言了。只要能让你消气,我甘愿受罚。”
面对濯臾一脸落拓,呵,这下倒像是我蛮不讲理了。
我咬着牙说,“是吗?我怎么罚,你都心甘情愿?”
“绝无异议。”
我位列仙末,身无长技,唯有当初和玄清老祖亲学的一招结梦为界,还算拿得出手。
想到这,我挑衅的看着他,“那你就别做这天帝,入我梦境为困,如何?”
他思忖了片刻,“好。”
我故意激他, “嘴上是答应了,可你是天帝,法力高我千万倍,自可来去自如。”
“我既答应了你,除非你应允,我不会踏出半步。”
他看着我,又说, “阿芜,我绝不会再失信于你。”
这次,濯臾倒没有食言。
一晃一百年了,不管众仙如何哀求,他都甘愿被囚,未曾离开半步。
我倒要看看,他能熬多久。
有时我故意刁难,但不管我如何撒泼,如何折腾,他最多叹几口气,从未反抗,更没有踏出我梦结半步。
那日我梦里醉酒,难得没有对他出言中伤,口齿不清间笑话他, “你也是傻,连期限都不问。”
醉意朦胧间,好像听他答了一句,“只要你能不再伤心,我永远困在这里也无妨。”
回到今日。
都一百年了,就算我嘴上再逞强,但心里明白,这一切,不关濯臾的事。
谁让我爱上的是命定的佛陀至尊?
听说,我是文殊历佛途上最大的劫。
呵,想不到我这么一个低微的小芜草,还能有这么大的贡献。
真可笑。
本来,我是打算今天放了濯臾的。都一百年了,我的恨彷佛是那落入太清湖蚌的沙石,尖刺的棱角已被岁月生生磨成了光滑的珠面。
只是,依旧梗在心中。
碰不得,堵得慌。
谁知哪个脑子进了水的,今天竟然把文殊给请来了。
回忆翻江倒海,痛彻心扉。
梦随心动,此刻我的梦境幻化成灰蓝色的天幕,里面寒风簌簌,漫天雪花凄婉飘零。
濯臾见状,走近我身边,默默的陪着。
良久,我抬起头,看着他,“这天界上都是仙骨慧深,只有我,都一百年了还是放不下凡情,你说,我是不是资质太差?”
濯臾看着我,目光深深,像一潭深水起了涟漪。
他的声音像浮烟飘渺,“其实资质再高...也逃不过这凡情之扰。”
我哼笑,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为情所困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我一时失笑,“你是天帝,哪个仙娥敢让你受情苦?难不成...你心上人也上了灵山?”
濯臾摇摇头, “我是天尊的儿子,从小被寄予厚望,小时候我rì以继夜的拼命修炼。那时候虽然不觉得苦,但长年累月,未免也觉得岁月孤寒,了无生趣。”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身为天子,也要从小苦修的。
“那时候,我周围有一小...仙,在芸芸求仙众相里,她倒是别具一格。”说到这,他嘴角自然带起一抹浅笑,“她整天无所事事,不聚灵气也不求精进,自顾自的玩,有时为了丁点大的事情就能傻乐半天。”
我听着,心想这天界竟也有和我一样的心无大志的小仙,真是难得。
濯臾看着我继续说, “她抱怨起来絮絮叨叨,安慰起别人来又格外耐心。我每每觉得孤单的时候就偷偷的看她,看她偷懒,看她开心。仿佛看她一眼,这孤寒的岁月也就没有那么寂寥了。”
濯臾的眼眸里闪着莫名的光,那光我很熟悉,我有过,在文殊的眼里也看到过。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去了别的地方,就见不到她了。”
“怎么会见不到呢?你没有去找她吗?”
“找了...但已经晚了。”
“为什么晚了?”
“她...爱上别人了。”
话间,濯臾声音低了下去,满目凉伤。
我心中感慨,原来贵如天帝,也会有这样的求之,不得。
一时间,我此前对他的迁怒都消散了。
我看着他, “濯臾”
“嗯?”
“你走吧。”
“阿芜...”
“一百年了,你也辛苦了,我也...倦了。”
许是怕我又是捉弄,他沉吟了良久。
我莞尔一笑, “濯臾,是真的。我不想怨了,你走吧。”
他看着我,温柔一笑,继而一抬手,用指尖帮我把鬓间一缕碎发抚到耳后。
梦又随心动,刹那间这梦境里天光变亮,微风如煦。
最后他立身而起,转过身,飘向梦境深处。
只见他指尖轻轻一点。
刹那间,我的梦境被破,支离分散开来,像是被揉碎的无数花瓣,随风漫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