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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十三年,突发暴雨半月,洪灾袭城。
人们惶惶不安,只顾着往高处跑。
无辜溺死的,枯枝烂草般随泼逐流,冲到什么地方就烂在什么地方。
后应疫病泛滥,一时缺衣断粮,苦不堪言。
人们为了活下去,一度到了人吃人的地步。
我是在要被抬进热锅的时候,遇见了他。
那时我十一岁。
因家庭贫寒,食不果腹,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因天灾和村民躲在深山之中,那段日子能吃的树皮都被吃完了,所以他们准备吃了我。
他叫净空,是游僧,能文能武。
为了护住我的性命,硬是将全身家当和六张大饼都给了那些个要煮了我吃的人。
我记不清那时他说了什么,只记得那一袭灰白色的长袍上微微发着光。
衣角和布鞋上沾染了些许红泥,似红莲优雅。
立在风里,眼眸深邃如泉。
好像神明。
之后我便跟着他,他叫我花碎,花开复落,碎极为生。
他想让我重新生长起来。
到了后来我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
取了这样的名字,注定就是要埋在泞泥里无法翻身的。
我以前见过和尚,他们总是板着脸,跟大家说着听不懂的话。
但净空不一样,他一直和善,满脸温柔。
总是那样干干净净。
刚开始的时候,我很害怕,怕他也把我当一份抢手的食物。
所以他不说话,我便不说话。
只埋头跟着他,他一停,我就被撞个踉跄。
“花碎,走路要看路....”
我鼻头撞得酸疼,上面残留的温热却让我心里酥酥麻麻的。
他看我不说话,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是饿了?”
然后将背箩放下,一面念着“罪过,罪过,”一面挽起裤脚,下河给我捞鱼。
鱼肉特别香,但他一口都不吃。
慢慢的我愈加放肆起来,走不动就拖着他的袖子,一路路蹦蹦跳跳,问东问西。
他总是轻轻叹一声,又卷起衣袖揉一揉我的头、
温柔得让我欢喜。
我们顺着茶道走,他授经讲座,我在旁酣睡。
他耍枪弄剑,我在旁酣睡。
他下河洗澡,我在......草里偷看。
每当清水顺着他强劲有力的后背徐徐流下,我的心都像草原里奔腾的疯羊一样砰砰乱跳。
这个时候,他自会捡小石子打我。一面絮絮叨叨,“阿弥陀佛,非礼勿视。”
他以为我是小孩,并不跟我讲许多的道理。
可他不知道,洪灾那年我就许过愿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那日他站在光下,我便铁了心思要跟他一辈子。
我们走走停停,三年就过去了,我也日渐丰盈起来。
随处改的布衣穿不上,便向茶商用经书换了套衣裙。
那裙子不是我常见的样子,鹅黄云烟衫,里是雨后青,明艳艳的齐腰长裙。
转起来,腰间的银饰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我欢喜极了,围在他身边跳舞,问他我好不好看?
他在黄沙中看我,不言不语,耳垂却渐渐红了。
可那之后
听经的人越发的少了起来,就连化缘也吃了不少闭门羹。
净空的眉头很紧,我也懵懵懂懂预知了什么,收了性子越发乖巧。
可人们的偏见并未因我的乖巧懂事收敛。
反而喊起他为妖僧,淫僧。
我气坏了,偷偷烧了那些人的鸡舍,他却生了大气。
一连三天罚我立桩,背经书。
我不服气,明明是帮他出气,还要被他惩罚。
之后他也没多说我什么,只是越发的沉默,整夜整夜将自己关在屋里诵经。
我们没有在走,反而留在了半山废弃的小庙中。
他说要在此地为世人将经颂道,要让他们眼中清明。
可我真的没有想到,只过了一年,他就听从村里大婶的话,
将我嫁了。
穿喜服那天,我求了他好久。
可他说那是镇上最好的人家,是我最应该去的地方。
我缠得久了,他就背过身去,一把甩开我的手。
说他一身与世无争,六根清净,怎好被我耽误。
我惊得愣在原地,喉间的话如同冰刀一样刺着皮肤。
原本我想问一问他脸红的那日,是不是对我动了凡心?
可他冷漠的背影像一堵墙,把我所有的爱恋都堵在喉间。
那一日他依旧是灰衣灰袍,一样还是立在哪里。
可身上的光都消失了。
从庙里嫁女,这是算是奇闻,所以来的人很多很多。
唢呐,马嘶,人声鼎沸。
可我仿佛还在被他冰冷的回应包裹着,什么都听不见。
只觉得恍恍惚惚回到了遇到他前的绝望。
宝林镇的康家是真正的大户人家,他们有粮铺,有布店,嫁过去便衣食无忧。
这话是介绍人张婶婶说的,那时我在屋后听着,觉得他舍不得放我出去。
张婶婶走后,他确实没有对我说过什么。
只是屋里一夜一夜的亮着灯,其实我隐约感觉到什么,可我一直觉得他不会放手。
花轿摇摇晃晃的,耳边的喜乐渐渐成了哀乐。
我想,是我哭得太久了,他们才改的吧。
那时,我还只是委屈,并没有恨他。
康家太远了,我哭着哭着就在轿中睡着了,醒的时候是耳边低沉的哭声。
我偷偷打开了轿帘,发现康家上上下下挂满了白绸。
身边小丫头哭红了眼睛,她看着我说:“真可怜呀,康家少爷死了,她要守寡了。”
“守寡?”
我是知道的,以前化缘的时候有个农妇拒绝我们说得就是这句。
净空说那是心里守着家的女人,一辈子都要独自生活。
我心想,这也挺好的。
净空守着他的大业,我在心里守着他,这不是挺好的。
于是进门的时候,我就没在哭了。
甚至在他们塞给我一块木碑让我拜堂时,我也没有哭。
直到.......
康家后院的井太深了,我把手指都磨破了,井壁上全是手尖的血痕。
可我还是出不去,头上砂石下雨一样往下落,砸的晕晕乎乎。
我忍不住哭着,但无一人回应。
那时我便生了恨意,早知还是要让我死的,为何要在那个时候救我。
我挣扎不动了,只得用磨秃了的手指一遍一遍写着净空。
“净空,净空,你看到了吗,他们要我死啊,他们要我死啊!”
回答我的只有一次比一次猛烈的碎石。
外面的人忽然吵闹起来,四处都求救恐惧的声音。
我被石块击中头部便昏睡过去,朦胧中似乎有人托起了,抱着我上下奔走。
恍惚中,我竟然忘了自己是谁。
赛骞说是他救的我,他是山寨的大当家,打家劫舍,劫富济贫。
我是他从碎石堆里捡到的,我也记不清自己曾经是什么人。
便在山寨住下了,精神好些的时候我会下山,四处走走。
我有一身嫁衣,上面有手绣的花,还有手绣的经文。
还有一块玉佩,上面写了个康。
我不是寨子里的人,什么都不会,下山的时候便只能坐到茶馆吃茶听话。
这一日,说书先生说了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那是一个妖僧绑了几年的女孩,被康家少爷所救,两人引情相爱。
可新婚当日,妖僧兽xìng大发,灭了康家上上下下的人,新娘也了无踪迹。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和尚的时候,我心口撕裂一样的疼。
那种窒息感仿佛什么时候经历过。
我问赛骞,我是不是故事里的人,赛骞却说不知道,让我不要沉沦在故事里。
可我觉得世上哪有如此匹配的巧合,我要复仇,要杀了那妖僧解恨。
但功夫哪有那么好学,别说飞檐走壁,就是肉搏我学不到二分。
折腾了半年,总算有了些皮毛,但若要出去,绝对是不成的。
但空空说我自有神明保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空空是我的跟班,半年来一直跟着我。
他说得很对,我似乎真的有神明保护,运气出奇的好。
踩滑的瓦当落地无声,封死的门框风吹即开。
那种传闻中多么守卫甚严的豪宅,我去的时候连只狗都没有。
一来而去,我成了神偷,圈子里都有我响当当的名号。
可我还是觉得心口疼,那种被神明保护的感觉,让我觉得莫名的窒息。
赛骞升我当了四当家,寨子里的日子越发好过起来。
他们吹捧我的时候,只有空空会说:“可是饿了?我给你烤鱼吃。”
我喜欢和空空去河边烤鱼,他挽了裤脚踩在河里。
小腿白净反光,我觉得自己不正经得很,却又控制不了砰砰乱跳的心。
于是我便调戏他,好像菜市口调戏良家的屠夫
夜里,我都会拿一壶酒去林子了祭奠。
每每这个时候,空空都手足无措,眉目中尽是无奈又心疼的情绪。
虽然他长得一脸络腮胡。但一双眼睛好看极了,深邃如泉。
我很喜欢他,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喜欢。
有一会喝了酒,说书先生的故事又在我脑中反复颂唱,我烦得紧。
抓了他问。
“空空,如果我忘了,康家少爷会不会原谅我啊?”
空空不语,一下一下用温热的手给我揉头,酥酥麻麻的,让人莫名舒畅。
那是我第一次亲他,他嘴唇和人一样温柔,蜜一样甜。
可康家少爷怎么办呢?
他是为了我死的,我大仇还未报呀。
空空见我失神,明明是咬了我的,可是事后他总是不认。
我每每问他,他都要羞红了耳根,莫名的熟悉。
七月的时候得了高价的货,内堂里的大汉们喝酒尽兴,有人输了不认,干脆bā光了上衣,光着膀子庆祝。
大堂内充斥了汉子们的汗臭味,我有些难受,忽然就想看看空空的身子。
想闻一闻,他身上是什么问道。
于他,我是不怕的。
趁着醉意踢开了他的屋门,他还在生气,每次我们和那些老爷们挤在一起庆祝,他总要生气的。
“空空,让我看一看你的身子!”
他回头瞪我, 不耐烦的扶我过去,“说了让你不要喝酒,跟一群男人挤在一出,成何体统!”
我笑着顺手将他衣裳扒了个干净。空空本能要控住住我。
翻身将我压住,我继续逗他,伸手摸了他坚硬如实的腹肌。
“空空,你到底是从何处来的?这身子可比那些老爷们好看多了!”
空空怒极返笑,连最初那点羞涩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眼中有火,是我从未见过的侵略。
“你还看他们的身子?”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带了醉意继续逗他。
“为何不能看?我又不是你的人!”
他愣在原地,样子有些怕人,我正想退缩,他却将我钳得更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