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说: “你是院里唯一的赔钱货。”
她说这话的时候指尖狠狠的戳我的头,我顺势后仰,一口汤喷径直呛进了鼻子里。
妈呀,真酸…
一旁的桃娘用丝帕掩嘴偷笑,“她啊,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能清理剩饭剩菜。”
我点头如舂米,举起汤盆,把最后一口汤也喝了个干净。
我叫庄意南。但在这醉红楼里,都是以花为名,来的时候我也给自己想了个名字,叫晓苕。
当时老鸨听了撇撇嘴道,“怎么这么拗口。”
接着她瞅了眼我清清浅浅的脸,又皱眉嫌弃道:“看着也不像能红的…”
老鸨的确眼光毒辣,名字拗口又长相普通的我,自打来了,就从未被客人点过。
但我过得却很开心,这里条件不错,关键是管饱。
加上其他姐妹都吃得少,我平日里趁老鸨不注意,总能把她们剩下的粥饭瓜果一扫而空。
为了这事,老鸨不知道偷偷掐了我多少回,有一阵我大腿侧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姐妹也好奇,说我怎么整天胡吃海塞也不见胖的。
我倒是希望自己胖一点。可惜,许是饿了太多年,肠胃都坏光了,吃再多也吸收不了,更是从未觉得饱。
今儿个也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醉月楼生意出奇的好,里外三层,坐的满满当当。
老鸨实在没辙了,把我也喊来凑数。
临上楼,她在我耳边厉声交代,少吃东西,多倒酒多陪聊。
我点点头,提着裙子上了楼。
满屋醉笑中,锦葵姐姐正在厅中央,伴着清切的弦音翩翩起舞。
只见她身姿婀娜,莲步轻移,衬着窗外的月色如霜,这一幕真是美幻如画。
席面上只剩下一个空位了,旁边挨着个一身月白,眉清目秀的公子。
我低着头,安静入座。
怯怯的抬头看一眼,这里都是些衣着贵胄的年轻的公子哥儿。不过再体面的人到了这青楼地界都是放飞自我的,这不,有两个已然喝多了,贴在姑娘耳边咬大舌头。
我身边这位倒是清醒,只是微微昂着头坐着,不说话也不喝酒。
其实吧,众人皆醉我独醒是顶没乐趣的。想到这,我起身给他斟满了酒杯,轻声道,“公子请用。”
他稍稍侧了下脸,并没有看我,只是礼貌性微微点了下头。
后来过了许久,席面越来越欢乐,其中几个人已经赤了脚,围着锦葵姐姐一通乱扭了。而我,一如既往是个透明的存在,没人注意,没人搭话。
刚好,我早就看着一桌的美食蠢蠢欲动了,尤其是手边这一盘葡萄,鲜嫩晶莹,咬一口,甜汁溢满唇齿之间,太好吃了。
我这边正吃的眉飞色舞,耳边忽然飘来一句:“甜吗?”
我侧过头,是身边的那个白衣公子,此刻正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看。
我愣愣的“嗯”了一下。
“你们醉月楼…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我心一惊,他这是嫌我伺候不周吗?这要是被投诉,只怕又得受罚,搞不好还得饿肚子。
许是看到我神色无措,他眉梢一松,表情调笑道,“怎么,都不给客人吃的吗?”
话间,他覆过我的手,往他嘴边拉去,既而轻启唇,咬上了我指尖捏着的那颗葡萄。
妈呀,我这入青楼以来,还是第一次被客人拉了手,还几乎被亲了…手指。
不知道这算不算桃娘说的调情戏闹?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干脆又揪下了一颗葡萄,送到他面前,眨巴着眼问,“还要吗?”
他好似被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这样,一晚上我就这么喂他一颗,自己吃一颗,来来回回,解决了面前那一大盘葡萄。
最后我俩一致觉得,这葡萄品质甚好。末了我答应他去问问老鸨究竟哪里进的货,下次告诉他。
待回了房,我才意识到,我这也算和客人定了后约了吗?
再见到那位公子是几日后了。
老鸨第一次对我笑眼盈盈,还特地拿了一套新衣裙给我换上。
牵我上楼的时候她再三叮嘱: “那位可是城中首富何家的公子,你可得伺候好了,他要是高兴了,你以后就不愁了。”
待我推门进去,只见锦葵姐姐也在,她依旧是舞姿翩翩,在旁抚琴伴奏的不是青楼师傅,而是一个满眼盯着她的少年公子。
角落里的另一位公子,便是我认识的那位了。
他依旧一袭月白,安静的坐在角落,表情好似漫不经心,见我来了,微微笑了一下。
我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身边坐下,脱口就问, “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呀?”
他眼角带笑, “我不知道呀,只是说...请那位很能吃的姑娘。”
我听了,只得腆笑一下, “对了,上次那葡萄我问了,说是从西域来的,刚摘下就快马加鞭送来,所以才那么好吃。”
他不作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最后脸色一松,笑出声来, “你还真信呀?西域离这里,就算是换马不歇,也得十多天脚程,依着现在的天气早就蔫了。”
估计看我一脸不定的样子,他又笑道, “这醉月楼怎么就来了个你这么个小傻子。”
我低头一憨笑,径直伸手去拿桌上的糕点,边塞边说,“都到这青楼了,要那么聪明干嘛。”
身边的人好似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后来才知道,他叫何昉,家里是做大生意的。今天和他一起的,一直陪在锦葵姐姐身边的是太守家的二公子徐棠映。
打那以后,他们俩常常来,锦葵姐姐和徐公子你侬我侬,而我就陪着何公子坐着。
准确说,是他坐着,我吃着,顺便再有一句没一句的搭搭话。
有次他问我,家里还剩下些什么人。
我沉吟了一下,既而答道, “有爹娘和弟弟...幸运的话。”
“什么叫...幸运的话?”
“那年关中闹饥荒,死了好多人。我离开的时候,我娘身子已经不好了,弟弟又小,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了。”
何公子面色突然动了一下,眉目间有着看不透的氤氲,“是你家里人把你卖到了青楼?”
我轻轻摇头,“不是...是我自个儿把自个儿卖了。”
”你不知道,那时候大家都饿疯了,有些人家都开始易子相食了,特别是女孩子。我爹娘不忍心,但按当时情况,再硬熬下去,我们一家人只有抱着一起死了。”
我顿了顿,牵出一个淡笑,继续道: “所以呀,有天我看到人贩子在招人,我就挤进去自告奋勇卖了我自己。”
“你爹娘也舍得?”
“什么舍不舍得,那个时候,能有条生路就已经很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其实很平静的,自打卖了自己的那天起,我就已经认了命。告诉自己,只要能活下去就可以。
何公子却不知道怎的,听后好似一脸神伤。
他许久没说话,最后一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又一天,我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只有何公子一人,便问道, “徐公子和锦葵姐姐呢?”
何公子一抬头,笑了一下,用眼示意了下对面的厢房。
我反应过来,顿时耳根泛起了红。
房间里没了琴舞,一下子显得异常安静,不知怎的我竟觉得有些不自在,吃东西都拘谨了几分。
末了,我摆弄着手里的糕点,喃喃问道,”何公子,有一天,你也会包我的夜吗? ”
何公子一口茶还没送下,猛的被呛到了,一连咳了几声。
待缓了缓,他看着我,“你...想要我那么做吗?”
我想了想,认真的点了点头。
在青楼这段时间,我见过太多姐妹对着一帮油腻猥琐的男人强颜欢笑。如果这就是我的命,那么第一夜能给何公子,我亦是欢喜的。
“只是,我又怕疼...” 对上他的眼睛,我又怯怯小声道。
好几次在花房门口,我听到里面传出姐妹们的呻yín声,听着就很疼。
何昉伸手,揉着我额边碎发,柔声道, “真是个小傻子。”
他的手很暖很软,蓦然让我想起,以前每年晒谷子时候的秋日暖阳。
这天,我正在桃娘的房里蹭糕点,陡然听见锦葵姐姐花房传来一阵杯盘打碎的声音。
接着是一声清脆的耳光声,然后是呜呜咽咽的哭泣。
老鸨啪的一声推开门,嘴里还在大声骂咧,像是说给身后的锦葵姐姐,更像是喊给整个醉月楼听,“长脸了是吧,还真当自个儿是大家小姐呀,不接客?! 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我起身作势要去看看,却被桃娘一把摁了回来,“你过去只能被一起收拾了,乖乖坐着吧。”
她瞥了眼锦葵的房间,轻摇着头, 眼底闪过几丝心疼,但开口却是又冷又淡,“客人的话也信...”
后来锦葵姐姐被罚跪在内房反省,一连几天,不给吃不给睡。
大家轮番劝她服个软,但她羸弱的身子却始终一动不动,木然的受着,半声没有哼一句。
没人比我更知道饿的滋味多难熬,一日我趁人不注意,偷偷带了些水食溜了进去。
内房微光下,锦葵面色惨白,唇上因为缺水已经起了一层层的干皮,她整个人孱弱如纸,仿佛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了。
见是我,她眼珠似是亮了一下,抖抖嗦嗦的拉住我,让我若见何公子务必让他把她的境况转给徐公子。
我点点头,刚想喂她些水,谁知道她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待锦葵姐姐被人抬回房间,我慌忙想要去请大夫,却被老鸨冷冷的喊住, “死不了,养两天就好了。”
桃娘在旁嗑着瓜子,趁着间隙,淡淡的说, “要不,派人给那个徐公子传句话吧。”
老鸨不作声,良久叹了口气, “传过了。”
桃娘手停了一瞬,轻叹了口气,继而又清脆的磕起了瓜子。
徐公子到了是没再露面了,而锦葵姐姐也是一日比一日憔悴,特别是那双眸子,黯淡得像进不了光。
又过了几天,何公子来了,不为听曲也不为陪宴,径直进了锦葵姐姐房里。
他待了很短的时间,走的也很匆忙,连站在门口的我都没注意到。
最先发现锦葵姐姐吞了鸦片的是桃娘。
她当机立断,让我赶忙去厨房弄了几碗刷锅水,撬开锦葵的嘴猛的灌了进去。然后又双手从背后抱着她,狠狠压着她的腹部往上提。
一顿操作下来,锦葵姐姐总算是吐了出来,黑呼呼的一地。
一屋子姐妹看的都惊魂未定,桃娘喘着气,嚷着嗓子大声咒骂, “真是,又贱又蠢!”
直到此刻,一直沉默不语的锦葵姐姐好似破了防,瘫软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了出来。
哭声回荡在这风花雪月的欢场,一时间让所有人都噤了声。
我背着众人,跪在地上清理污秽,一遍又一遍的擦着地板。
擦着擦着,不知怎得,眼角就止不住流了泪。
热泪啪嗒滴落在冷硬的地砖上,和脏水混在一起,顿时模糊不清。
又过了三天,何公子来了,他直接通报说是来赎人的。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实话,我当时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但待我略微忐忑的掀帘入厅,却刚巧碰到何公子扶着手提包袱的锦葵姐姐刚要出来。
四目相对中,我莫名觉得有些难堪,赶忙避开他的眼神。
转而看向旁边的锦葵姐姐,我微微躬身,笑着说,“恭喜姐姐了。”
我当时笑的一定很难看,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的僵硬。
我没敢再抬眼,低垂着头,侧身给他们让了路。
何公子说的没错,我真是傻,怎么就会期待他来赎的是自己呢...他要一个只会吃东西的小傻子干嘛呢?
锦葵姐姐这个台柱子不在了,老鸨又挑了几个姐妹专攻跳舞,末了,她巴拉着让我也去,别一天到晚只会浪费粮食。
其实我真的很努力想学好的,但奈何从小身骨就僵得很,脚上也本,根本跟不上趟儿。
前两天学的是惊鸿舞,不得不说这舞步编排得也太复杂了,我愣是连个架势也记不住,在一帮优雅轻盈若天鹅的身姿中,笨拙的像在鸭子扑。
后来干脆在一个大转身的时候,双脚交叉,自己绊倒了自己,生生扭伤了脚。
桃娘一边嫌我笨,一边还是给我请了大夫。
大夫说只能卧床静养,为这老鸨可没给我好脸色看,说看诊的钱要从我rì后的赏银里面扣,更可气的是每天只分给我点清粥。
这天,我百无聊赖的窝在床上,嘴里寡淡的没有味道,满脑子都在想鸡腿,肘子,烧饼,鱼汤...
突然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个颀长的身影。
因为背着光,直到他顺着我床边坐下,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俊眉明眸,鼻梁高挺,嘴角一抹笑意似有似无。
是,何公子。
“我听说你受伤了。怎么弄的?”
自他带走锦葵姐姐后,我已许久没见他了,此刻近在眼前,心里竟止不住有些悸动。
我撇撇嘴,“学舞的时候摔着了脚。”
他浅笑一下,“果然是...小傻子...”
然后他看着我的腿,眼含关切地问, “疼吗?”
本来不觉得疼的,但被他这么一问,心底竟猛然有些犯酸。我抬眼看着他,一脸委屈地点了点头, “嗯...”
他笑着从背后拿出来一个纸包,递到我面前, “诺。”
是芝和斋的桂花藕粉甜糕,还是热乎的,看着就好吃。
我一把攥在手里,冲着他傻乐, “谢谢公子。”
他伸手摸摸我的头, “这段时间乖乖养着,千万别乱动落下病根。想吃什么,就告诉我。”
我一边把糕点猛地往嘴里塞,一边疯狂冲他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