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免费

作者:摸窝墨|发布时间:2022-10-25 11:12:36|字数:4913

一 

  我从没想过,自己身为一国公主,会与人为妾。没有仪仗,不入正门,沦为满朝笑柄。 

  更没想过,自己亲手养大的男人,会在成亲这日,挥下利刃。 

  漫天大雪里,如血残阳下,那双我从小看到大的眼眸,装满了对我的憎恶。 

  大婚之日,他甚至不肯让我进门。 

  “凤翎,你以为杀了她再嫁给我,就能得偿所愿?”杨斐挡在门口,声音冷若冰霜,似一杯可以让我肠穿肚烂的毒药。 

  我嗤笑,并未将他的反抗放在眼里。 

  “我们一同长大,你难道还以为,可以娶别人吗?当年本宫把你从尸山血海里救出来,你以为为的什么?” 

  还记得那一年,也是和今日一样的大雪。 

  大周与太溪国交战,两败俱伤。 

  我才五岁,不顾父皇阻拦,带着一行十几个人,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才算到达边境战场,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杨斐。 

  彼时,他衣衫残破,满脸灰土,仰视着我时目光熠熠生辉的样子,令人侧目。 

  奈何现在的他,身着红衣,身份贵重,和我相对时只有满腔愤恨。 

  我唯有扬起头,努力维护自己仅剩的尊严:“杨斐,你若不娶本宫,余雪桢今日,必死无疑。” 

  听到那个名字,他全身都颤抖起来。 

  半晌后,执剑的手缓缓放下,轻轻呢喃:“为了她,我什么都能做。” 

  于是我才如愿嫁给这位新科状元,满朝文武都交口称赞的天才少年,杨斐。 

  婚后,我也只有用余雪桢的性命做威胁时,他才肯与我相见。 

  每次见面,也唯有仇视与憎恶。 

  他曾在面对我时,用阴鸷到几近疯狂的模样不断质问:“凤翎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是啊,为什么? 

  我也想不明白。 

  可每每看到他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中,浅浅的倒映出我的模样时,我只能确定,我不会放手。 

  这辈子都不会。 

  他来见我,我就爱他。 

  他不来见我,我就用玉骨笛,吹一吹我最爱的曲子。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不可一世的凤翎公主迷上了自己亲手养大的男人,甚至已经开始疯魔。 

  可他们不知道,我也只是迷恋那一双眼睛而已。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像极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其实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他最爱的人在我手上,我最爱的人就在身旁。 

  他爱不爱我都无妨,只要我们可以如此一生厮守就好。 

  奈何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该来的,总要来。 

二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在玉骨笛连绵不绝的声音中,余雪桢在我和杨斐成婚的第二年冬天,病死了。 

  太医看过,说她是郁郁成疾。 

  她死的那天,下了两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我时隔两年,终于去了关押她的地方,她还是穿着素衣,柔弱不堪,一尘不染的模样。 

  尤其是,当她用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倒在杨斐怀里的时候。 

  如同九天神女,掉落人间。 

  她紧紧攥着杨斐的衣袖,咳出一口血来,尔后大笑:“你拆散了我们又怎么样,还是得不到他的心,真可悲哈哈哈哈……真可悲!不可一世的太溪国长公主,真可悲!” 

  杨斐往日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像一头困在死角,欲做殊死搏斗的野兽。 

  我低垂眼睑,看着他们两个,满目悲戚与怜悯:“我没想杀了你。” 

  我只是想借她,将杨斐留在身边,仅此而已。 

  只可惜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余雪桢又咳出一大口血,染红了身前的衣裳,脸色苍白如雪。 

  她不住的笑,血如决堤般不住从嘴角涌出:“哈哈哈……凤翎,我诅咒你,今生今世,不得所爱,受尽折磨!” 

  “雪桢!你不要再说话了!我这就去找大夫,一定可以治好你的!”杨斐紧紧的抱着她,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情与悲痛。 

  “不用了,斐哥哥。能得你真心相待,雪桢死而无憾。” 

  她微笑着捧住杨斐的脸,轻轻抬头印下一吻后,彻底倒了下去。 

  看着怀中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杨斐最后一丝理智也断了线,不顾一切的举剑向我杀来。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状元驸马!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在乎了!我只要你死!凤翎!我只要你死!” 

  浓重的恨意,比剑尖还快的刺入我胸口。 

  可惜如此利刃,我只用玉骨笛,就轻松将之折断了。 

  杨斐看着自己断成两半的兵刃,并未多想,命人杀了我身边所有死士和心腹,又砸断了我的双.腿,将我关在杨府不见天日的地牢中。 

  我这才知道,他的势力,已经足以和皇权对抗。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余雪桢。

  在杨府地牢中的第十三天,杨斐亲自来,命人用铁链钉穿了我的锁骨。

  听着我凄厉崩溃的惨叫,他露出几近癫狂的笑。

  “我要你活着看太溪国被我覆灭,要你受尽折磨,最后死无全尸!”

  我如犬彘般匍匐在茅草泥污中,仰视高冠博带的他和那双令人沉迷的眼眸,顾不上全身令人疯狂的痛楚,轻笑道:“好,我看着。”

  只要他在我身边,余下一切都无所谓。

  我可以卑贱如蝼蚁,可以狼狈如囚徒。

  只要他在。

  毕竟,他是我养大的啊。

  细嗅他走后静谧的空气,我拿出玉骨笛,轻轻吹奏起那首已烂熟于心的曲子。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随后的几天,他都没有在出现,只让人断了我的吃食。

  我真的很想他。

  我已经太久没看到那双眼睛了。

  所以我只能继续无力的吹着玉骨笛,听那声音越来越有气无力。

  只有,歌声,还在我心里,记忆犹新。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终于,在第二十天的时候,他满身酒气推门而入,甚至顾不上我溃烂发脓的伤口和满身恶臭,蹲在我面前,仔细打量着我的脸。

  我一时分不清他是在看我,还是透过我,在看余雪桢。

  其实我也一直想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巧?

  救了他性命,将他亲手养大,付出全部真心的人是我。

  可他爱上的,却是同一张脸下的另一个灵魂。

  “你恨我吗?”

  他醉意朦胧中,如此问道。

  我看着他满是醉意,又令我魂牵的眼眸,笑靥如花:“不恨。”

  我想,不论他问的是余雪桢,还是我,大抵都会得到这个答案。

  “真的吗?”冷厉如他,此刻也如受伤的孩子般,轻抚我的侧脸,神色迷离。

  身为凤翎这一辈子,我都不曾见过他如此模样。

  如此令人怀念,令人神往。

  刹那间,我在那双温柔眼眸的注视下,忘了一切。

  我们紧紧相拥,像两株终年不见阳光的藤蔓,终于在此刻寻求到了微弱光明。

  当我随着他的节奏起伏时,那些积年的回忆都涌入脑海,眼前也只剩下一双眼睛而已。

  我垂眸,轻吻其上

  “我爱你。”他低低呢喃着,似透过我,回应另一个触不可及之人的呼唤。

  我轻抚那眼眸,眼前闪过无数片段,脱口而出:

  “我也爱你,沉梓葕。”

  酒精,果然害人匪浅。

  第二天杨斐和我一同在泥污中醒来,看着彼此一丝不挂的身子。

  他竟然狼狈的逃走了。

  甚至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要一剑杀了我的模样。

  啧,大概是他被恶心着恶心着,就习惯了吧?

  不过后来他加重了每日施加在我身上的刑罚,又在我锁骨上多穿了两条铁链。

  我晓得,他还是不习惯的。

  慢慢习惯身上穿了繁重铁链的我,也总算有余力,继续吹响玉骨笛。

  玉笔红笺描仙骨,怎敌故魂入梦来。

  玉骨笛啊玉骨笛,快让他回来吧。

六 

  那一.夜之后,杨斐再没来过。 

  我本以为他是不想见我,后来听每日来上刑的人说,他都不怎么在府邸里。 

  我晓得,是时候了。 

  果然第三天的夜里,隐约的刀剑声消失后,杨斐浑身浴血走了进来,让人压着我,与他一同进了皇宫。 

  在这处我们一起长大的地方,我瞧见数不清的尸体和严阵以待的官兵。 

  所有人看到我的模样,都愣了许久。 

  大概都在猜,这个被叛乱功臣杨斐郑重其事带进宫的残废,究竟是谁吧? 

  我被丢到父皇母后面前的时候,他们都愣了许久,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放在手心疼爱着长大的凤翎、 

  其实在我看透人性见惯生死的两千年记忆里,他们也是为数不多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 

  所以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父皇,母后,女儿不疼。”我咬牙,任凭身上铁链碰撞在一起,带来彻骨的痛,一步一步跪到他们面前,行了太溪国最重的大礼,“女儿愧对爹娘教导,女儿不孝。” 

  父皇母后不顾叛臣的刀正架在自己脖子上,就要将我扶起来。 

  我们的手,马上就可以握住了。 

  我马上就可以重新触摸到属于父皇母后的温暖了! 

  下一秒,他们断头出喷涌而出的血,就溅了我一身、一脸。 

  那两颗滚落在地的头颅,还保持着最后一刻,向我流露出的温暖微笑。 

  杨斐提刀站在一旁,冷笑:“心痛吗?” 

  我想嘶吼,想呐喊,想杀了他去追下一世。 

  可我全身骨头几乎尽碎,只能像死狗般倒在原地,苟延残喘。 

  酷刑,还未结束。 

  只见杨斐像不远处的侍卫们招招手,吩咐:“招呼好她,死了也无妨。” 

  看着狞笑走过来的成百上千个男人,那一刻,我从怀里掏出玉骨笛,决定自我了断。 

  “再见了,杨斐。”我冲他轻笑,抬手向自己的喉间刺去。 

  玉骨笛是神器,死于其下之人,神形俱灭。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千年的坚持,似乎已经变成会杀人的刀。 

  杀了母后,杀了父皇,杀了余雪桢。 

  现在,也快杀了我,和杨斐的本心。 

  好在,我是真的要死了。 

  只可惜,没有尝够爱情的苦。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碎尽我的骨头,却独独留下双手。 

  断了我的出路,却留下这支曾斩断他宝剑的玉笛。 

  至少,我能干干净净的离开。 

  千钧一发之际,万籁俱静之时,我眼中所有人事物都定格。 

  大名鼎鼎的十殿阎罗转轮王——年芋,顶着他有些夸张的两个犄角,凭空出现在狼狈不堪的我面前。 

  “凤翎,看来两千年过去了,你还是没看破啊。” 

  他的笑容,还是那般玩世不恭。 

七 

  遥想当年,我和年芋相识之时,他只是个初登阎罗位,一脸懵逼的小屁孩。 

  整天最爱做的事,就是追在我身后,问我为什么如此年资,仍只坚持做最低等的鬼使,做拘人魂魄的差事。 

  地府里事多得很,我这样,叫浪费资源。 

  而我每次,都是笑而不语。 

  不知不觉间,小屁孩已经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轮转王,甚至我还要在生死关头得他救助了。 

  “我已找到他的魂魄,无需谈看破不看破了。”我扬起有些勉强的微笑,目光转向定格在几步之外的,杨斐的背影上,“那个壳子,沉梓葕一定很喜欢。” 

  “你就为着个壳子,折磨自己这么多年?”年芋扶额叹息,很是费解。 

  我蹙眉,很认真的反驳他:“不止是壳子!” 

  年芋愣了。 

  于是我得意洋洋的告诉他:“你那般蠢笨,自然想不到。我用玉骨笛收了千万年的魂,已经找到沉梓葕了!虽然只有一缕,却实实在在是他的魂!现在,他就安睡在那个壳子里呢!而且……那双眼睛,和他以前用的,一模一样。” 

  我rì日吹奏相思曲,时时养着那缕魂,不敢有一刻懈怠。 

  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再见了! 

  “你疯了!”年芋大惊失色,“你为了那个永远回不来的死人,竟然用这种夺舍的术?!你会被反噬的!” 

  这次,我仍笑而不语。 

  我是疯了。 

  从我收养那具壳子的那日起,我就晓得自己回不去了。 

  我不再是那个立于忘川河边,娉婷秀雅不知实力的魂使凤翎。 

  我只是一个耗尽万年修为,枉顾性命人伦,舍弃一切,只想换他性命的恶人。 

  最后,年芋是骂骂咧咧走的。 

  走之前,他帮我接上了断骨,渡给我些许修为,并留给我最后一句忠告—— 

  “凤翎,你是我的人,所以你有生命危险我必前来相救。只是下次,别让我再这般担心了。” 

  他的话丢在风里,宛如没人在意的一阵风,缓缓消散。 

  我流下两行血泪,杀了身边所有男人。 

  既已手染鲜血,何愁多添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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