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垂帘听政的太后,言官对我的论断总是毁誉参半。
赞我的很多,骂我的则更多。
有人问我怎么看。
你跟一个在马背上长大,除了领兵打仗,就是维稳朝廷的女人谈贤良淑德,我觉得你找错了对象。
直到后来有人问我,难道这辈子,就从没做过什么后悔的事吗。
也谈不上后悔吧。
我只是心疼那个放弃所有,拼尽全力走到我身边的少年郎。
……
我爹是朝中倚重的丞相,我娘是燕国嫁过来和亲的公主,我一出生,就是我们大饶贵族中的贵族。
在十六岁以前,我的生活基本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随心所欲。
但随心所欲,它不等于无忧无虑。
我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后来我和我爹达成了共识,他允许我每七天出去玩乐一回。
那天我什么都不必做,就只骑马。
而我见到温衡屿的那次,便是这样的机会。
当我骑着追风到达郊外的时候,温衡屿正被一群青年男女围在中间作诗。
我的目光和他一眼撞上,我们俩同时愣了。
我认为,他想的,应该和我想的差不多吧。
总之从那次以后,我每回出去放风都能遇见他。
他从不会主动靠近我,但我知道,他的心里定是念着我的。
比如,他会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把我扔在地上的花儿捡起来夹进他的书册。
再比如,他会在天将要落雨的时候,假装把伞忘在了他待过的亭子里。
“汉人就是和咱们契丹人不一样,这性子也太不爽利了。”
这是我的婢女在听了我的叙述后,给温衡屿的评价。
我深以为然。
所以,在又一次和他邂逅之际,我直接出言喊住了他。
他长长的一双眼睫在阳光下颤啊颤的,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不知……姑娘唤在下何事?”
“我想约你一起往那头儿的山上骑马去。”
温衡屿身边的人在起哄。
大家看看我,再看看他,有个别胆大的,甚至开始动手把他往我的方向推。
温衡屿的脸都羞红了。
但他仍然应了我的邀请,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追风一甩马尾巴,甚至都能扫到他的额头。
期间,他曾三次踩到我的脚后跟。
这个呆子。
接下来的两年,我教他骑马,他教我作诗,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身边的人和他身边的人都惊讶极了。
因为他们弄不明白,为什么水和火,也可以交融得这么好。
可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有回我爹下朝,他神色郁郁地把我喊去书房,说是恐怕皇上撑不到明年开春了。
我爹的预感果然没错。
天启元年的腊月初七,太子耶律含即位,成为大饶的第五位君主。
我必须嫁去皇宫陪他并肩作战,一起面对崭新朝堂里的风起云涌。
我爹说,这是我们江氏一族的使命。
我入宫那天,漫天银粟纷纷扬扬地撒下来,道旁千人一起颂贺,我却只能看到孤单单站在一旁,几乎淋成了雪人儿的温衡屿。
我们江家的姑娘不会哭。
但坐在宽大的马车里,我拿指甲掐破了自个儿的掌心——看着那比嫁衣还要艳丽上几分的鲜血,我的心里坠坠地疼。
……
耶律含跟我想的有点儿不太一样。
如果他不说,我几乎要以为,外界传他身体孱弱的那些言论是假的。
不过,许是他清楚自己非长寿之人,他对我真的很温和。
他在用他的方法弥补我。
他没同我圆房。
他说他已经有了长子耶律长兴,传宗接代的任务完成,便没必要再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了。
婚后的第三个月,耶律含力排众议,封我为贵妃。
我的身份,甚至盖过了太子故去的生母。
又过了四个月,我成了大饶后宫执掌凤印的皇后。
而这一年,我还不满十七岁。
我预感我的人生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每天都有理不完的事务,忙忙碌碌,然后离风雪中的那位少年郎越来越远。
可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我脚下的路日益变得平坦起来的时候,耶律含却说我爹没了。
你看,契丹人就是这么直接。
哪怕他是个病秧子,他也还是学不会婉转,一句实话直接砸过来,能砸得人背过气去。
“我的人去查过了,应该是将军府的手笔。”
自古文武不两立,这我理解。
我不理解的是,因为政见不同就杀人,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你别喝了。”
耶律含抢过我手中的茶杯,看我瞪他,他又补了一句:“这已经是你喝的第六杯茶了。”
耶律含亲自下旨,令我回娘家帮忙操办我爹的丧事。
而这样的殊荣,自有文字记载以来,那还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当我乘坐的凤辇终于停到府门,我在那儿见到了阔别数月之久的温衡屿。
按说,他老子只是正五品的通政司参议,他不可能在被邀的宾客行列。
可他还是来了。
我甚至能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我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温衡屿的祖上,乃被契丹人掳到上京为奴的汉人,全赖着后辈争气,这才挣得一身官服光耀门楣。
所以,骨子里流着异邦人血液的温衡屿,放在这些大饶所谓贵族的眼里,那就是来路不正。
“搁外头站着干嘛?”
我下了车,无视所有人的打量,是直接拽上温衡屿的袖子往灵堂的方向赶。
正在亲戚的搀扶下守着火盆的我娘,骇得纸烧了手都没察觉。
余下挨在她身边,我那早已出嫁多年的两个姐姐就不同了——过了最初的惊愕之后,她们一个横眉,一个撇嘴,压根儿就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
大抵在她们的认为里,若我这般任性妄为的皇后,那是做不长久的。
绕过二人,我自管和温衡屿一前一后地往里走。
到了地方,我接过我娘手里的那摞纸接着烧,从头到尾都目不斜视。
“刚才烧疼了吧?待会儿忙完了,我帮你上点儿药去。”
一句话听得我娘红了眼眶。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我大胆还是不大胆了,只紧之又紧地攥起我的一只手,问我这几个月过得好不好。
看我这头儿叙上了旧,温衡屿自动退到了男宾处,和那些自诩贵族的人坐在一起。
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将军府竟然也派了人来吊唁。
怎么,他们这是验收自个儿的战果来了?
我娘气得整个儿身子都是抖的。
温衡屿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默默地走过来,挡在了那人和我的中间。
“这是我们东家给的奠仪,还望皇后娘娘……您节哀顺变。”
东家?
王徇那个老匹夫,他竟是随便打发了个下人过来送我爹最后一程。
好,很好。
耶律含体弱多病,说不定哪天就去找老皇做了伴儿。
剩下我这个皇后,自打进宫以来,也没做出什么可载入史册的大事。
王徇是觉得他吃定了我江氏一门,认为我爹除了三个已嫁做人妇的闺女,连个承继衣钵的男丁都没有。
所以,他即便再是如何地行事乖张,我也拿他没办法。
我不能留在丞相府过夜。
由是,在黄昏家家冒起炊烟的时候,我重新登上凤辇,同倚在门口石狮子上的阿娘告别。
当然,还有站得比她稍靠后一些的温衡屿。
其时,暮色四合,我甚至看不清对方的眉眼。
但我知道,此时此刻,他也一定在看着我。
回到宫中,我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颁出一道旨意。
这道旨意,是下给将军府的。
我封王徇的嫡长女为和亲公主,嫁去山高路远的燕国。
而还在灵堂那会儿,我管我娘讨了一封加盖了她私印的手书——让她嘱托我那个最是喜欢折腾人的皇帝舅舅,届时,一定记得“好好照顾”我们大饶过去的公主。
从那天晚上开始,接着一连三天,王徇都跪在凤鸣殿外求我收回成命。
可他自个儿都说是成命了,我还怎么往回收?
其实,大多数的人都看出来了,和亲一事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但仍挡不住有一两个没眼色的替王徇求情,说是看着老将军满头白发地跪在那儿,着实可怜了些。
不过,不管是王徇本人,还是那些个帮他求情的老大人,他们好像都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拔了爪牙的老虎,还是老虎。
更何况,耶律含的爪牙一直都在。
“当时皇上一句话就给他噎回去了。皇上说,那老将军应该感谢自己还有腿跪,而不是像国丈大人一样地睡在棺材里。”
穿着一身素色宫装的婢女,叽叽喳喳地同我学嘴,努力引着我往好的方向去想。
我却觉得无所谓。
只要耶律含不会心软,做跳梁小丑的那几个人喜欢骂,那便让他们骂去。
……
大抵是想帮着我立威,这件事情发生以后,耶律含开始有意地放权。
“没了无条件支持你的父亲,如今的朝堂,可说是危机环伺,我护不了你多久的。”
耶律含把尺余高的奏折一股脑儿地塞给我,他自个儿则是正大光明地偷懒。
不过我也仅是一笑,并没有推拒。
因为我认为他分析得在理。
在耶律含的支持下,我从协助他处理一些不紧要的国事,到慢慢地独立裁决一切日常政务。
如此发展到后来,遇到重要的军国大事,我便召集大臣集会共商,只把商议的结果通报给耶律含即可。
朝堂上开始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他们说我是牝鸡司晨,是想走武帝的老路。
但耶律含比他们更狠。
他直接对史馆学士下令,让他们在书写皇后言论的时候,也称“朕”。
可能是这剂药下得猛了些,再加上我能上手的事务越来越多,做出来的成绩也越来越多,朝堂上不和谐的言论倒跟着变少了。
毕竟,契丹人的血液里装着自由。
所以,在那些老大臣的眼里,不管是黑猫白猫,只要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也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没人注意到我独揽军国大政的这一年,才刚过了我十九岁的生辰。
耶律含的身体是一日弱过一日。
到了最后,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往往一睡就是半天。
而另一个变化是,温衡屿的名字,开始在呈上来的各路奏章里出现,频率高到吓人。
我太了解他的个性了——他放在做官上的所谓斗志,甚至都比不上,他那个才是爬到通政司参议的爹。
那他现在又是要干嘛?
“温大人……如今在哪儿效力呢?”
我并没有说哪个温大人,仅是如同聊家常一般地,问着身边伺候笔墨的那位黄门。
小太监年龄不大,却给人一种偏沉稳的观感。
他先是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再是为我添了一杯新的茶水,这才不疾不徐地答我的话。
“回娘娘,如今温大人为昇州刺史。”
那黄门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前儿个奴婢才听说,这温大人回京述职,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我的手一抖,点了一个好大的墨点儿在折子上。
……
可我并没有等来温衡屿的述职。
盖因,大奉的皇帝刚平定了几场内乱,打到手热,干脆窝回头北上,是一路闯进我大饶的腹地,在昇州城外屯兵三十万。
“我这身体虽说……时好时坏的,但横竖不算是什么要紧事,你便放心地去吧。”
耶律含把手搭在床沿上,整个儿小臂瘦得就只剩下骨头了。
我没接他的话茬儿,只告诉他说,上京离昇州太远了,从这里赶过去最快也要十五天。
而不管是我还是耶律含,我们都清楚,温衡屿他不可能撑得过半个月。
不是对方的能力不够,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能用的人太少了。
“怕什么?我们大饶的骑兵最是厉害。路上赶快些,说不定十二三日就能到。再者说,你别看昇州刺史是个汉人,可那小子不是个软骨头。”
我没再推托。
我接过身后医女手中的药,亲自喂给耶律含吃过之后,便连夜出了城。
……
这次和上次一样——无论是我爹不打招呼地走,还是生平第一次,面对气势汹汹的三十万大军,我根本来不及害怕,也来不及感伤。
在接下来的十二天里,我能想的只有一件事儿,那就是快些赶到昇州城去。
“娘娘,您且忍着点儿,微臣必须先把裤子……从您的腿上给撕下来。”
随队的医女趁着休息的时候给我看伤。
我却感觉不到疼似的,任由她皱着眉毛低头折腾了老大一阵。
“已经八天了,也不知道昇州城内的粮草……还剩下多少。”
那个医女没答我,反是一板一眼地给出建议,劝我最好从明日开始坐车走。
我笑了。
笑她的单纯。
我侧脸看了看眼前,这个至多才是不到十五岁的小医女,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破了一层皮而已,哪里就用得着坐车了?”
如果我们这头儿再晚点儿到,那不如趁早打道回府的好。
我到的时候正好是晚上。
从上京到昇州,我用了不到十二天。
其时,乌云遮月,我只能大致看到远处的帐篷一个挨着一个,如坟茔一般。
我吩咐所有的人同时手持两个火把。
“待会儿大伙儿都给我使劲儿地喊,最好是喊出排山倒海的气势来!”
这就叫输人不输阵。
当然,你也可以把它说成是兵不厌诈。
为了求快,注定我这头儿的兵,不可能多得过大奉那头儿的。
十八万对三十万,除了智取,我别无他法。
而手里撑着那面赤底黑纹的狼旗,我的心跳,变得前所未有地激烈。
也许,契丹人天生就是适合打仗的吧。
在喊下那句“杀”的时候,我如是思索。
我没料到的是,这场争斗竟能平息得那么快。
我和温衡屿里应外合,双面夹击,把大奉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温衡屿甚至拿箭射中了他们的皇帝。
设若不是为了那句“穷寇莫追”,我俩估计都能生擒了他。
“你怎么亲自来了?”
温衡屿几步迎上来,一双手握住我的肩膀——那力道大得,隔着盔甲我都能感觉到他的怒气。
我总觉得他有哪里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还晒黑了。
不过,他依然那么好看,好看得不像话。
其实这个时候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倒头睡觉,或者是喝上一碗烧酒。
但面对温衡屿,我却更想伸手抱抱他。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我把自个儿的脑袋扎进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儿,听着他沉沉的心跳,我觉得万事万物都跟着慢了下来。
温衡屿难得地没有反抗。
更有,在我身侧的副将咳嗽不止,以提醒我注意拿捏皇后风范的当口,他甚至眼睛不眨地跟人说,我这大概是累晕过去了。
他这么老实的人,竟然愿意为了我撒谎。
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得那位副将的脸都绿了。
……
半个月后,我和温衡屿一起回了上京。
耶律含果然没有对我食言。
“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嘛。”
他眯着眼看过来,笑得像一个慈祥的老太太。
他还跟我说,温大人守住了昇州城,得奖。
于是次日在朝堂,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我亲手将节度使的印绶交给了温衡屿。
那一刻,我心里正有一股类似于骄傲的情绪滋生。
不过,如果我能预知交出印绶,是将他推得离我更远了,说什么我也不会这么做。
六个月后,温衡屿在任上迁升南院枢密使,一时间风光无两。
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本没怎么在亲事上关注过他的人,现如今,都盯上了他身边的那个空位。
随着登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温家阿母的心思,也变得越来越活络——她甚至不惜以死相逼,非说要看着自家儿子娶妻了才安心咽气。
屁!
后来,老温大人甚至走到了她前头,她倒是咽的哪门子的气?
可所谓当局者迷。
等我再见到温衡屿,他已经娶了翰林院修撰林大人的独女,是个有家有口的人了。
“我没和她圆房。”
在把述职的折子递上来的那一瞬,他同我低语了这么一句。
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可我却如何压都压不下上扬的嘴角。
他也笑了。
……
但这种快活并没有维持太久。
我二十一岁的生辰刚过,耶律含就撒手归了西。
我看着面前站的才是十二岁的耶律长兴,第一回感觉到了疲累。
虽说耶律含留有遗旨,指明了耶律长兴为新君,我作为太后辅政,但这会儿的上京城内,手握重兵的宗室亲王起码得有十多个。
他们实力雄厚,盈布朝廷,虎狼环伺。
另者说,在以游牧为生的契丹人眼里,那个高位,向来是能者居之的。
当时故去的老皇,一意孤行地把王位留给他的独子耶律含,这些亲王的心里本就藏着诸多不满,更何况是现在了。
所以那天晚上,我找来了温衡屿。
“北周末年,年仅七岁的静帝为杨坚所废。”
“后周末年,世宗柴荣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最终被赵匡胤夺了龙椅。”
……
不待我讲下去,温衡屿便截住了我的话头儿,问我究竟想干嘛。
“崇丘,”时隔多年,我再一次唤了他的字,满眼的深情并未作假,“如今我面临的现实情况……你最是知道得清楚。我和长兴母寡子弱的不说,再加上族属雄强,边防未靖,崇丘,你得留下来帮我。”
我明白这样的要求很自私。
同时我也明白,即便是我不开口求他,他也会努力地护我们母子周全。
温衡屿果然想都没想地答应了。
不过,当我用一句“你可以把长兴当成是自个儿的孩子”试探他之际,他却犹豫了。
“晏如,我不能那么做。不管怎么说,林挽清她都是我的妻。”
妻?
我嗤了一声。
就凭那个买通宫中黄门意欲对我下毒的蠢妇,她也配占着那个空位。
我没把这件事情告诉温衡屿,我只是赌气地问他:“那如果是我把她给杀了呢?”
“媱媱,你不能那么做。”
他是有多久没喊过我媱媱了?
一时间,我的神思不由恍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