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免费

作者:丁家羽|发布时间:2023-01-13 17:04:57|字数:6571

作为垂帘听政的太后,言官对我的论断总是毁誉参半。

赞我的很多,骂我的则更多。

有人问我怎么看。

你跟一个在马背上长大,除了领兵打仗,就是维稳朝廷的女人谈贤良淑德,我觉得你找错了对象。

直到后来有人问我,难道这辈子,就从没做过什么后悔的事吗。

也谈不上后悔吧。

我只是心疼那个放弃所有,拼尽全力走到我身边的少年郎。

……

我爹是朝中倚重的丞相,我娘是燕国嫁过来和亲的公主,我一出生,就是我们大饶贵族中的贵族。

在十六岁以前,我的生活基本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随心所欲。

但随心所欲,它不等于无忧无虑。

我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后来我和我爹达成了共识,他允许我每七天出去玩乐一回。

那天我什么都不必做,就只骑马。

而我见到温衡屿的那次,便是这样的机会。

当我骑着追风到达郊外的时候,温衡屿正被一群青年男女围在中间作诗。

我的目光和他一眼撞上,我们俩同时愣了。

我认为,他想的,应该和我想的差不多吧。

总之从那次以后,我每回出去放风都能遇见他。

他从不会主动靠近我,但我知道,他的心里定是念着我的。

比如,他会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把我扔在地上的花儿捡起来夹进他的书册。

再比如,他会在天将要落雨的时候,假装把伞忘在了他待过的亭子里。

“汉人就是和咱们契丹人不一样,这性子也太不爽利了。”

这是我的婢女在听了我的叙述后,给温衡屿的评价。

我深以为然。

所以,在又一次和他邂逅之际,我直接出言喊住了他。

他长长的一双眼睫在阳光下颤啊颤的,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不知……姑娘唤在下何事?”

“我想约你一起往那头儿的山上骑马去。”

温衡屿身边的人在起哄。

大家看看我,再看看他,有个别胆大的,甚至开始动手把他往我的方向推。

温衡屿的脸都羞红了。

但他仍然应了我的邀请,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追风一甩马尾巴,甚至都能扫到他的额头。

期间,他曾三次踩到我的脚后跟。

这个呆子。

接下来的两年,我教他骑马,他教我作诗,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身边的人和他身边的人都惊讶极了。

因为他们弄不明白,为什么水和火,也可以交融得这么好。

可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有回我爹下朝,他神色郁郁地把我喊去书房,说是恐怕皇上撑不到明年开春了。

我爹的预感果然没错。

天启元年的腊月初七,太子耶律含即位,成为大饶的第五位君主。

我必须嫁去皇宫陪他并肩作战,一起面对崭新朝堂里的风起云涌。

我爹说,这是我们江氏一族的使命。

我入宫那天,漫天银粟纷纷扬扬地撒下来,道旁千人一起颂贺,我却只能看到孤单单站在一旁,几乎淋成了雪人儿的温衡屿。

我们江家的姑娘不会哭。

但坐在宽大的马车里,我拿指甲掐破了自个儿的掌心——看着那比嫁衣还要艳丽上几分的鲜血,我的心里坠坠地疼。

……

耶律含跟我想的有点儿不太一样。

如果他不说,我几乎要以为,外界传他身体孱弱的那些言论是假的。

不过,许是他清楚自己非长寿之人,他对我真的很温和。

他在用他的方法弥补我。

他没同我圆房。

他说他已经有了长子耶律长兴,传宗接代的任务完成,便没必要再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了。

婚后的第三个月,耶律含力排众议,封我为贵妃。

我的身份,甚至盖过了太子故去的生母。

又过了四个月,我成了大饶后宫执掌凤印的皇后。

而这一年,我还不满十七岁。

我预感我的人生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每天都有理不完的事务,忙忙碌碌,然后离风雪中的那位少年郎越来越远。

可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我脚下的路日益变得平坦起来的时候,耶律含却说我爹没了。

你看,契丹人就是这么直接。

哪怕他是个病秧子,他也还是学不会婉转,一句实话直接砸过来,能砸得人背过气去。

“我的人去查过了,应该是将军府的手笔。”

自古文武不两立,这我理解。

我不理解的是,因为政见不同就杀人,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你别喝了。”

耶律含抢过我手中的茶杯,看我瞪他,他又补了一句:“这已经是你喝的第六杯茶了。”

耶律含亲自下旨,令我回娘家帮忙操办我爹的丧事。

而这样的殊荣,自有文字记载以来,那还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当我乘坐的凤辇终于停到府门,我在那儿见到了阔别数月之久的温衡屿。

按说,他老子只是正五品的通政司参议,他不可能在被邀的宾客行列。

可他还是来了。

我甚至能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我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温衡屿的祖上,乃被契丹人掳到上京为奴的汉人,全赖着后辈争气,这才挣得一身官服光耀门楣。

所以,骨子里流着异邦人血液的温衡屿,放在这些大饶所谓贵族的眼里,那就是来路不正。

“搁外头站着干嘛?”

我下了车,无视所有人的打量,是直接拽上温衡屿的袖子往灵堂的方向赶。

正在亲戚的搀扶下守着火盆的我娘,骇得纸烧了手都没察觉。

余下挨在她身边,我那早已出嫁多年的两个姐姐就不同了——过了最初的惊愕之后,她们一个横眉,一个撇嘴,压根儿就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

大抵在她们的认为里,若我这般任性妄为的皇后,那是做不长久的。

绕过二人,我自管和温衡屿一前一后地往里走。

到了地方,我接过我娘手里的那摞纸接着烧,从头到尾都目不斜视。

“刚才烧疼了吧?待会儿忙完了,我帮你上点儿药去。”

一句话听得我娘红了眼眶。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我大胆还是不大胆了,只紧之又紧地攥起我的一只手,问我这几个月过得好不好。

看我这头儿叙上了旧,温衡屿自动退到了男宾处,和那些自诩贵族的人坐在一起。

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将军府竟然也派了人来吊唁。

怎么,他们这是验收自个儿的战果来了?

我娘气得整个儿身子都是抖的。

温衡屿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默默地走过来,挡在了那人和我的中间。

“这是我们东家给的奠仪,还望皇后娘娘……您节哀顺变。”

东家?

王徇那个老匹夫,他竟是随便打发了个下人过来送我爹最后一程。

好,很好。

耶律含体弱多病,说不定哪天就去找老皇做了伴儿。

剩下我这个皇后,自打进宫以来,也没做出什么可载入史册的大事。

王徇是觉得他吃定了我江氏一门,认为我爹除了三个已嫁做人妇的闺女,连个承继衣钵的男丁都没有。

所以,他即便再是如何地行事乖张,我也拿他没办法。

我不能留在丞相府过夜。

由是,在黄昏家家冒起炊烟的时候,我重新登上凤辇,同倚在门口石狮子上的阿娘告别。

当然,还有站得比她稍靠后一些的温衡屿。

其时,暮色四合,我甚至看不清对方的眉眼。

但我知道,此时此刻,他也一定在看着我。

回到宫中,我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颁出一道旨意。

这道旨意,是下给将军府的。

我封王徇的嫡长女为和亲公主,嫁去山高路远的燕国。

而还在灵堂那会儿,我管我娘讨了一封加盖了她私印的手书——让她嘱托我那个最是喜欢折腾人的皇帝舅舅,届时,一定记得“好好照顾”我们大饶过去的公主。

从那天晚上开始,接着一连三天,王徇都跪在凤鸣殿外求我收回成命。

可他自个儿都说是成命了,我还怎么往回收?

其实,大多数的人都看出来了,和亲一事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但仍挡不住有一两个没眼色的替王徇求情,说是看着老将军满头白发地跪在那儿,着实可怜了些。

不过,不管是王徇本人,还是那些个帮他求情的老大人,他们好像都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拔了爪牙的老虎,还是老虎。

更何况,耶律含的爪牙一直都在。

“当时皇上一句话就给他噎回去了。皇上说,那老将军应该感谢自己还有腿跪,而不是像国丈大人一样地睡在棺材里。”

穿着一身素色宫装的婢女,叽叽喳喳地同我学嘴,努力引着我往好的方向去想。

我却觉得无所谓。

只要耶律含不会心软,做跳梁小丑的那几个人喜欢骂,那便让他们骂去。

……

大抵是想帮着我立威,这件事情发生以后,耶律含开始有意地放权。

“没了无条件支持你的父亲,如今的朝堂,可说是危机环伺,我护不了你多久的。”

耶律含把尺余高的奏折一股脑儿地塞给我,他自个儿则是正大光明地偷懒。

不过我也仅是一笑,并没有推拒。

因为我认为他分析得在理。

在耶律含的支持下,我从协助他处理一些不紧要的国事,到慢慢地独立裁决一切日常政务。

如此发展到后来,遇到重要的军国大事,我便召集大臣集会共商,只把商议的结果通报给耶律含即可。

朝堂上开始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他们说我是牝鸡司晨,是想走武帝的老路。

但耶律含比他们更狠。

他直接对史馆学士下令,让他们在书写皇后言论的时候,也称“朕”。

可能是这剂药下得猛了些,再加上我能上手的事务越来越多,做出来的成绩也越来越多,朝堂上不和谐的言论倒跟着变少了。

毕竟,契丹人的血液里装着自由。

所以,在那些老大臣的眼里,不管是黑猫白猫,只要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也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没人注意到我独揽军国大政的这一年,才刚过了我十九岁的生辰。

耶律含的身体是一日弱过一日。

到了最后,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往往一睡就是半天。

而另一个变化是,温衡屿的名字,开始在呈上来的各路奏章里出现,频率高到吓人。

我太了解他的个性了——他放在做官上的所谓斗志,甚至都比不上,他那个才是爬到通政司参议的爹。

那他现在又是要干嘛?

“温大人……如今在哪儿效力呢?”

我并没有说哪个温大人,仅是如同聊家常一般地,问着身边伺候笔墨的那位黄门。

小太监年龄不大,却给人一种偏沉稳的观感。

他先是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再是为我添了一杯新的茶水,这才不疾不徐地答我的话。

“回娘娘,如今温大人为昇州刺史。”

那黄门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前儿个奴婢才听说,这温大人回京述职,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我的手一抖,点了一个好大的墨点儿在折子上。

……

可我并没有等来温衡屿的述职。

盖因,大奉的皇帝刚平定了几场内乱,打到手热,干脆窝回头北上,是一路闯进我大饶的腹地,在昇州城外屯兵三十万。

“我这身体虽说……时好时坏的,但横竖不算是什么要紧事,你便放心地去吧。”

耶律含把手搭在床沿上,整个儿小臂瘦得就只剩下骨头了。

我没接他的话茬儿,只告诉他说,上京离昇州太远了,从这里赶过去最快也要十五天。

而不管是我还是耶律含,我们都清楚,温衡屿他不可能撑得过半个月。

不是对方的能力不够,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能用的人太少了。

“怕什么?我们大饶的骑兵最是厉害。路上赶快些,说不定十二三日就能到。再者说,你别看昇州刺史是个汉人,可那小子不是个软骨头。”

我没再推托。

我接过身后医女手中的药,亲自喂给耶律含吃过之后,便连夜出了城。

……

这次和上次一样——无论是我爹不打招呼地走,还是生平第一次,面对气势汹汹的三十万大军,我根本来不及害怕,也来不及感伤。

在接下来的十二天里,我能想的只有一件事儿,那就是快些赶到昇州城去。

“娘娘,您且忍着点儿,微臣必须先把裤子……从您的腿上给撕下来。”

随队的医女趁着休息的时候给我看伤。

我却感觉不到疼似的,任由她皱着眉毛低头折腾了老大一阵。

“已经八天了,也不知道昇州城内的粮草……还剩下多少。”

那个医女没答我,反是一板一眼地给出建议,劝我最好从明日开始坐车走。

我笑了。

笑她的单纯。

我侧脸看了看眼前,这个至多才是不到十五岁的小医女,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破了一层皮而已,哪里就用得着坐车了?”

如果我们这头儿再晚点儿到,那不如趁早打道回府的好。

我到的时候正好是晚上。

从上京到昇州,我用了不到十二天。

其时,乌云遮月,我只能大致看到远处的帐篷一个挨着一个,如坟茔一般。

我吩咐所有的人同时手持两个火把。

“待会儿大伙儿都给我使劲儿地喊,最好是喊出排山倒海的气势来!”

这就叫输人不输阵。

当然,你也可以把它说成是兵不厌诈。

为了求快,注定我这头儿的兵,不可能多得过大奉那头儿的。

十八万对三十万,除了智取,我别无他法。

而手里撑着那面赤底黑纹的狼旗,我的心跳,变得前所未有地激烈。

也许,契丹人天生就是适合打仗的吧。

在喊下那句“杀”的时候,我如是思索。

我没料到的是,这场争斗竟能平息得那么快。

我和温衡屿里应外合,双面夹击,把大奉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温衡屿甚至拿箭射中了他们的皇帝。

设若不是为了那句“穷寇莫追”,我俩估计都能生擒了他。

“你怎么亲自来了?”

温衡屿几步迎上来,一双手握住我的肩膀——那力道大得,隔着盔甲我都能感觉到他的怒气。

我总觉得他有哪里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还晒黑了。

不过,他依然那么好看,好看得不像话。

其实这个时候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倒头睡觉,或者是喝上一碗烧酒。

但面对温衡屿,我却更想伸手抱抱他。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我把自个儿的脑袋扎进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儿,听着他沉沉的心跳,我觉得万事万物都跟着慢了下来。

温衡屿难得地没有反抗。

更有,在我身侧的副将咳嗽不止,以提醒我注意拿捏皇后风范的当口,他甚至眼睛不眨地跟人说,我这大概是累晕过去了。

他这么老实的人,竟然愿意为了我撒谎。

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得那位副将的脸都绿了。

……

半个月后,我和温衡屿一起回了上京。

耶律含果然没有对我食言。

“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儿的嘛。”

他眯着眼看过来,笑得像一个慈祥的老太太。

他还跟我说,温大人守住了昇州城,得奖。

于是次日在朝堂,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我亲手将节度使的印绶交给了温衡屿。

那一刻,我心里正有一股类似于骄傲的情绪滋生。

不过,如果我能预知交出印绶,是将他推得离我更远了,说什么我也不会这么做。

六个月后,温衡屿在任上迁升南院枢密使,一时间风光无两。

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本没怎么在亲事上关注过他的人,现如今,都盯上了他身边的那个空位。

随着登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温家阿母的心思,也变得越来越活络——她甚至不惜以死相逼,非说要看着自家儿子娶妻了才安心咽气。

屁!

后来,老温大人甚至走到了她前头,她倒是咽的哪门子的气?

可所谓当局者迷。

等我再见到温衡屿,他已经娶了翰林院修撰林大人的独女,是个有家有口的人了。

“我没和她圆房。”

在把述职的折子递上来的那一瞬,他同我低语了这么一句。

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可我却如何压都压不下上扬的嘴角。

他也笑了。

……

但这种快活并没有维持太久。

我二十一岁的生辰刚过,耶律含就撒手归了西。

我看着面前站的才是十二岁的耶律长兴,第一回感觉到了疲累。

虽说耶律含留有遗旨,指明了耶律长兴为新君,我作为太后辅政,但这会儿的上京城内,手握重兵的宗室亲王起码得有十多个。

他们实力雄厚,盈布朝廷,虎狼环伺。

另者说,在以游牧为生的契丹人眼里,那个高位,向来是能者居之的。

当时故去的老皇,一意孤行地把王位留给他的独子耶律含,这些亲王的心里本就藏着诸多不满,更何况是现在了。

所以那天晚上,我找来了温衡屿。

“北周末年,年仅七岁的静帝为杨坚所废。”

“后周末年,世宗柴荣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最终被赵匡胤夺了龙椅。”

……

不待我讲下去,温衡屿便截住了我的话头儿,问我究竟想干嘛。

“崇丘,”时隔多年,我再一次唤了他的字,满眼的深情并未作假,“如今我面临的现实情况……你最是知道得清楚。我和长兴母寡子弱的不说,再加上族属雄强,边防未靖,崇丘,你得留下来帮我。”

我明白这样的要求很自私。

同时我也明白,即便是我不开口求他,他也会努力地护我们母子周全。

温衡屿果然想都没想地答应了。

不过,当我用一句“你可以把长兴当成是自个儿的孩子”试探他之际,他却犹豫了。

“晏如,我不能那么做。不管怎么说,林挽清她都是我的妻。”

妻?

我嗤了一声。

就凭那个买通宫中黄门意欲对我下毒的蠢妇,她也配占着那个空位。

我没把这件事情告诉温衡屿,我只是赌气地问他:“那如果是我把她给杀了呢?”

“媱媱,你不能那么做。”

他是有多久没喊过我媱媱了?

一时间,我的神思不由恍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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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16 23:3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