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子灭我九族,害我父皇母后。
重活一世,我定要将他剥皮削骨。
可如今他却说,愿意弃江山选我。
“晚晚,我承认我有野心,但那野心,远比不上你的一颦一笑。”
不不不,你最好是保持着这份儿野心,去争、去抢……
我要你们兄弟自相残杀,自毁长城,自掘坟墓!
……
当我意识到自己重生在及笄这年时,我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毕竟,被未婚夫君窃国灭族,被最信任的义姐割肉剔骨,那么多的怨气,想是阎罗王也不敢收我。
“小殿下,您这会儿还不开始梳妆吗?”
栖梧宫的宫女跪了一地,有意无意地催我动身。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离我最近的那名圆脸宫女,心里不禁有些好笑。
这才是柳清如住进宫里的第二年,阖宫上下,就被她收买了个彻底。
“本宫天生丽质,倒是梳的哪门子妆?”
圆脸宫女跪在那儿不明显地抖了抖,终是没敢逆了我的意。
我便是穿着身上的绯色常服,披散着头发,去到了父皇母后所在的勤政殿。
“哟,这是要开始焚香了吗?”
母后嗔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冲着母后一笑,和她一起坐进摆在上首的那张玫瑰椅里。
“今天是清如的大日子,阿妹何以这身打扮?”
皇兄入主东宫不过数月,讲起话来,依旧是之前咋咋呼呼的语气。
我特别有留意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是看向柳清如的。
父皇静看事态发展,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一向愿意惯着我。
我瞥了一眼打从我进门就跪在那里装鹌鹑的柳清如一眼,哼了一声。
“父皇,之前是儿臣欠考虑了。如今儿臣细想,儿臣还是觉得……自己并不想凭空多出一个姐姐。”
父皇把身子歪向龙椅的一侧,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在那儿胡闹。
母后也没开口制止。
柳清如的脸白了白。
犹记得前世,父皇母后惜她年幼失怙,更瞧在她爹为国捐躯的份儿上,不但把她接到宫里来养,更是给了她无上荣宠。
今天过后,柳清如将是除我之外,唯一有封号的公主。
眼前此刻,正是父皇为把她的名字写进玉牒,而举办的典礼。
“柳姐姐,”我瞪了欲开口说话的皇兄一眼,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看柳清如于众人面前扮演小白兔,“本宫总听你说一句‘何德何能’。其实我也想问问,你究竟何德何能,以区区六品武官之女的身份,去肖想我大启的公主尊位?”
饶是柳清如一向心机深沉,当时她也不过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远没有前世的她能沉得住气。
大抵料定父皇母后,以及我那个昏头昏脑的哥哥会为她求情,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我一眼,然后瞬时红了一对儿弧度优美的眸子。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了,一枝梨花带微雨。
若斯情状,果然引得我那个傻哥哥站出来护着她。
“早在母后同阿妹提起此事之时,阿妹不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吗?就……就连‘长宁’二字,都是你帮忙想出来的呢。”
长乐。
长宁。
看来上辈子,我从来都不曾防备过柳清如。
“眼下我又后悔了不成吗?”
我心里清楚得很,依着父皇的作派,他向来不把金口玉言的那套说辞给当回事儿。
所以,难办的人从来都不是他,而是我那位色令智昏的好皇兄。
但正所谓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母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往他那边瞅了一眼,他便乖乖地闭了嘴。
“清如啊,你说长乐这丫头……她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打小儿就被我和她父皇给宠坏了。你看,要不……”
母后行至殿前,把柳清如拢在怀里,语调低缓,眉目柔和。
可不管是欲言又止的皇兄,还是满脸委屈的柳清如,他们皆知晓一件事——那便是大势已去。
柳清如这辈子再想做公主,难如登天。
事后,我神清气爽地回栖梧宫。
中间路过御花园的那片荷花池,我听见不远处,有小太监尖着嗓子在喊救命。
嘶,你说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可柳清如故意跳进荷花池,勾着沈筠承跳下去救她,不应该是在三日后的宫宴上吗?
我顺着回廊往右看,果然瞥见一抹鸦青色的袍服。
说来也可笑。
沈筠承、沈筠乾兄弟俩,柳清如虽然是和弟弟沈筠乾“剪不断,理还乱”,但她最先看上的那个,却是在东宫做太子伴读的哥哥沈筠承。
不过,一向都算无遗策的柳清如,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小将军沈筠乾外冷内热,爱憎分明,想法简单。
剩下哥哥沈筠承呢,他却和自个儿的弟弟完全相反。
他表面上温润如玉,实则手段了得,最是不讲情面。
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哥哥不如弟弟好骗。
“你们几个先回去吧。那谁,”我冲跟在我身后的圆脸宫女招手,“你陪本宫……往那边瞅瞅是怎么个意思。”
我到的时候,柳清如已经陷在荷花池里,扑腾了有好一会儿了。
数名太监并宫女,大伙儿围在四周急得干跺脚。
“咱们几个中间,只有小德子会水,偏巧他今儿个被人喊走做洒扫去了。”
而随着余光里,那抹鸦青色的袍服离我越来越近,我作势往前一拦,把沈筠承给劝了下来。
“池子里那女的,原本就会水。刚刚许是进去的姿势没选对,怕是这心里头一紧张啊,这才一时没记起自个儿会水的事实。”
我的声音不小,周围但凡长耳朵的都听见了。
一阵静寂后,只瞅着眼前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个个儿冲我山呼“公主万安”。
沈筠承随着众人略略躬身下去,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还无的笑。
装得还挺像。
其实,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哪怕是我不劝他,他也断不会牺牲他的清誉,去救一个和自己素不相识的女子。
前世便是如此。
他先是假模假式地捉了身边的太监打听情况,后又是打发对方去催会水的小德子。
从头到尾,他连水都没下,倒白得了个好名声。
因为,没人知道君子端方的沈筠承,竟会睁着眼说瞎话,他自个儿就是个会水的。
再看眼前。
沈筠承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几名宫女走过去,说是让她们帮忙挡着点儿视线。
可不得挡嘛。
我瞥了站在池子对过,浑身湿哒哒的柳清如一眼,莫名觉得俩人儿还挺配。
“小殿下这是要回宫吗?”
看柳清如被一群宫女簇拥着走远,沈筠承转头同我闲话家常。
我冲他一笑,没说回,也没说不回,只问他有没有工夫教我骑马。
我忽然记起上辈子,在我和沈筠乾尚未定亲之时,于六艺一事上,沈筠承倒颇认认真真地指点过我几回。
后来我做了他的弟妹,他这才不得不避嫌,同我的关系渐行渐远。
“微臣昨日才收到筠乾的家书,依着日子来算,他至多这个月月底便能赶回京城。”
他果然提到了沈筠乾。
我问他能不能教我骑马,他却跟我聊沈筠乾。
看来上辈子,我并没有怀疑错。
眼前此人,确实对我抱有不一样的想法。
否则,身为庶子的他,不可能在沈筠乾已成储君的情况下,还愿意冒着风险潜到地牢去救我。
这就好办了。
我故意装出一副听不懂他试探的样子,笑得更欢快了些。
“这个月月底吗?那便没多少工夫可等了呀。所以本宫才要拜托沈公子,下个月秋猎,我想给筠乾一个惊喜。”
几句话听得沈筠承一愣。
不过,也仅是须臾,他便垂下眉眼一笑,问我可有现成的骑装。
位于京郊的马场很大,但我却一次都没来过。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排斥一切能使我出汗的活动。
前世的我,活得恣意又张扬,从不肯委屈自己哪怕是一星半点。
今日却不同。
我不但穿上了沈筠承为我准备的骑装,还顶着大太阳,听他在那儿跟我讲注意事项。
可才是颠在马上跑了没几圈,我就感觉到大腿内侧一阵火辣辣的疼。
“筠承哥哥,我有点儿头晕。”
“本宫”变成了“我”。
“沈公子”变成了“筠承哥哥”。
这就是我坐车再骑马,晒红了脸,又磨破了皮的收获。
沈筠承倒也没怨我。
他朝我伸手,把我稳稳地接回地面,且递上一枚小巧的水囊。
“竟是我最爱喝的薄荷茶,筠承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沈筠承没回答我的疑问,只遥遥往不远处的树荫一指,说是我们可以去那儿休息片刻。
我借着头晕的由头,朝他手臂上一歪,感叹一句“今儿的太阳,简直是晒得人皮疼”。
我故意没去看沈筠承的表情。
不过,我却打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明显的笑意。
“最近微臣……碰巧得了一张美容的方子,赶明儿个拿给公主来试试。”
沈筠承并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动作,也没有说出任何逾矩的话。
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用以支撑我重量的左半边身子,一直都在悄悄地用着力。
而和他离得近了以后,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沉水香。
依着当时的行情,一捻沉水香,能轻松卖得黄金三两。
犹记得前世,沈氏父子三人,他们打着救百姓于水火的旗号,列数了父皇昏庸的八大罪状。
其中的一项,便是这豪奢二字。
思及此,我几乎要掰断藏在袖中的指甲。
“这敢情好。如果因为骑马而伤了皮肤,教我在筠乾的面前丢了丑的话,那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听我再次提起沈筠乾,沈筠承的脚步一顿。
但也仅是一顿而已。
他什么都没说。
不过,什么都不说,不代表什么都不做。
他借着安置我进树荫歇息的工夫,终是扶住了我的手臂——哪怕是隔着袖子,我都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灼热。
呵,这就受不了了吗?
那往后的日子,他可该怎么熬呢。
从马场回去以后,我待在栖梧宫足不出户,且阻了皇兄不下三次的邀约。
在外人看来,这是我们兄妹为了柳清如的事儿,而起了龃龉。
实则,我是为了晾一晾沈筠承。
所以,再次见到沈筠承,是在三日后的中秋夜宴上。
我到的时候,柳清如正围在母后的身边,低眉顺眼地说着什么。
其实,如今回过头来看,我认为她也没多厉害。
柳清如之所以能成功拐走我的未婚夫君,教沈筠乾对她爱得死去活来,无非是用了一招投其所好。
动辄说上几句“时和岁丰,河清海晏”的话,故意做出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引得沈筠乾那个傻子把她当知己。
想到这一层,我决定今天晚上对沈筠承使上一剂猛药,先拿下两兄弟里的哥哥再说。
……
所谓中秋夜宴,离不开推杯换盏,歌舞助兴的那套。
而吃喝玩乐放在父皇那里,他一向比政务看得还要重。
由是,在不知道第几波美女上场,各位老大臣喝得耳热酒酣之际,我同母后告罪一声,提前退了场。
当我摇摇晃晃地穿过数条宫道,来到一片假山前的时候,沈筠承果然跟了过来。
只他一心系于一人,并没有发现缀在他身后的那条尾巴。
我勉强按下心头的狂喜,假装刚留意到有人在附近。
不过,我并没有开口说话,反是故意踉跄了几步,教自个儿的脑袋不轻不重地磕在假山上。
“公主小心!”
沈筠承几步赶过来,急急托起我的手臂,几乎把我半个身子都圈进了他的怀里。
夜色渐浓,远处的宫灯一片晕黄。
若斯环境,最是能助人的胆色。
我就着沈筠承的怀抱一甩手,噘着嘴同他抱怨。
“怎么才是几日不见,筠承哥哥……就和我生疏了去。人家明明有名字的,你却非要喊我一声公主。”
我想都不必想,就知道躲在暗处的柳清如,她到底是有多么地恨我入骨。
同时我也知道,得我一句责怪的沈筠承,他到底是有多么地爱我至深。
呵,谦谦君子?
那是对方尚未碰上自己喜欢的女郎。
一旦遇见,便是高岭之花,也难免跌落神坛。
沈筠承的眸色一黯。
随即,他把我的小臂握得更紧了些。
“别闹了长乐,”他的声音里裹着一丝明显的沙哑,每说一个字,便靠得离我近一分,“我送你回栖梧宫去。”
长乐?
送我回去?
看来,还是我下的药不够猛啊。
思及此,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伸手缠上他的脖子,把嘴唇凑到他的耳朵旁。
“筠承哥哥,若斯良辰美景,你果真舍得……不留我一留吗?”
我嘻地笑了一声,又道:“还有,我不叫长乐,我叫——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