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绛春楼的歌女,他是侯府公子。
即便我知道过了今晚,他便能为我赎身。
可我却还是逃了。
因为这一次,我是回来救他的。
……
我穿过廊桥,隐约听见对面厢房传来曲桢低醇的声音,“劳烦姑娘传话,问问清梧姑娘几时来,我同她约好的。”
可却不等那侍女通传,他又改口,“还是不了,就说清梧姑娘无论多晚,在下都在这里等她。”
而后,又递过去一只精致的锦袋,“此乃生辰礼,劳烦转交。”
我轻叹了口气,心中暗暗数落“呆子。”
今日根本不是我的生辰,是当初我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胡诌的。
可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记着。
曲桢是候府公子,风光霁月的少年郎,前途无量的少进士。
可他偏偏遇上了我。
……
我从混沌中醒来时,脑海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画面。
我是歌女清梧,也是携仇而来的孤女。
起初我接近他,不过是为了一个身份。
一个能查清真相,拿到证据,还我家人一个清白的身份。
曲桢原本是我计划中的一环,可却在事情败露之迹,心甘情愿被我利用。
最终我大仇得报,清史正名。
可他却为此丢掉前程,远赴边疆。
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就那样死在了敌人的铁蹄之下。
他原本,有锦绣前程,官袍加身,或许会娶一位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平淡且满足地过完这一生的。
那夜,窗柩被月光晒得斑驳,秋风寒凉,丝丝入骨时分,我收到了前线的战报。
敌人铁蹄踏破边关,十万将士拼死抵挡。
可防线节节溃败,将帅曲桢,宁死不从,被敌人斩于城下。
为了泄愤,千刀万剐其尸身,更悬于城墙外三日……
有什么东西从我眼中滑落,砸在了那张轻飘飘的信纸上。
曲桢清隽的面容浮现我的眼前,胸口刺痛之感渐渐明显。
他总是会笑着同我说,“清梧,你别怕,我会永远护着你。”
即便是在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用他,可他还是心甘情愿。
轻拭我眼角的泪,温柔地开口:“那我还要感谢这候府公子的身份,否则我还不认识你呢。”
我拈着那张纸,对着空气怔神了许久。
哽咽着轻声问:“曲桢,要是你从未认识我就好了吧?”
可一切太迟了,如今的他再也无法给我回答了。
或许是我心有不甘,抑或是阎王爷见不得曲桢的下场。
我回来了,回到所有事情发生之前。
这一次,我或许还有机会救他。
原本今日,我们约好了赏花会结束了,他便来听我唱曲儿。
而就在今晚,我们互通心意,明日他便会来替我赎身。
从此我不再是贱籍身份,而这也是我报仇的第一步。
可今日,我脑海中出现的画面纠缠不休,站在厢房门口之时,我犹豫了。
我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而是通过曲桢,会更加轻易接近我的故人。
我在远处默默看了许久,还是被他眼底的失落刺痛到了。
胸口是卷土重来的钝痛,我想要赶紧逃开。
一转身,却撞进了另外一人的怀里。
失重感让我忍不住惊呼,“啊……”
显然,这边的动静引起了曲桢的注意。
他眼神落下,见到我此时正趴在另外一位男子的怀中,有一瞬间的怔忡。
他压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问:“清梧姑娘,这便是你不见我的原因么?”
这绛春楼,缺美人,缺美酒,缺琴音雅乐,唯独不缺的,就是情种。
可偏偏,曲桢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情种。
他的眼神有些许失落,明明上一世,我可以无动于衷地利用。
可这一次,我却犹豫了瞬,也只是一瞬间,还是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摆出来,“曲小侯爷前途无量,清梧低贱,自知难配。”
歌女与勋贵,只有在话本里会成双成对罢了。
如今这世道,怎么看,都是陌路。
更何况我身上的血海深仇,还未报。
“清梧,你若是要拒绝我,不必轻贱自己,你同我说,我自然明了的。”
他的声音如潺潺清泉,配上深情凝望的眼神,很难不叫人心动。
他惯会伪装的,就连上一世,明明痛极,却仍笑着和我说“我无碍的。”
如果不是同他做过一世枕边人,我恐怕此时也听不出他语气里的难过。
想了想,还是决定当断则断,“小侯爷,以后奴便不能为您唱曲儿了,清辉阁解大师正收徒,大师已允诺我名额,清梧以后便不在绛春楼了。”
解卿尘是音律大师,因为本朝天子喜好音律,故而其在都城的地位也甚高。
此次开放清辉阁收徒,许多人慕名而去,其中便不乏绛春楼里以歌乐卖唱为主的青楼姑娘。
毕竟,成了大师之徒,不仅能提升技艺,更能一举摆脱贱籍。
何乐而不为?
上一世,我自然也是报了名的,只不过还未等到结果出来,我便跟着曲桢回家了。
毕竟,比起我一步一步接近故人,寻求真相。
嫁给曲桢,是一条捷径。
本来,一心报仇的我无心无情,利用起来也不手软。
可这一次,我不忍再看他因此丧命,或许难一些,但这条路,我想自己走。
“清梧姑娘唱腔精妙,定是前途无量。”
他唇角微扬,发自内心地替我高兴,“不知在下以后,可还有机会同姑娘切磋技艺?”
他问得委婉,又似是邀约。
落在周围的人耳朵里,谁都看得出来,情意二字有多明显。
“无可能。”
我敛了笑意,眸色瞬间冷了下来。
我义正言辞的拒绝,引来了旁人的指指点点。
说话难听的很多,更多的是骂我假清高。
曲桢被落了面子,也不恼,临走前还同我拱手,“既如此,在下愿姑娘,心想事成。”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胸口有细细密密的啃噬之感。
自顾自呢喃:“希望这一次,不会再拖累你了。”
旁边的侍女唤了三声,我才回过神来。
“姑娘,那清辉阁的名单还未出来,您为何不同小侯爷说实话?”
侍女满脸惋惜,或许她也觉得,我错过了一位能庇佑我一生的好男人。
可我生来便不是只能活在温室里的花朵。
随风而荡的芦苇,也能奏出乐章。
我凝了凝神,将上一世的画面赶出脑海,对旁边的侍女说,“以后小侯爷来,就说我不在。”
她虽疑惑,却也还是应下。
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
避开了曲桢,我必须好好计划如何复仇。
若是能顺利进入解大师的清辉阁自然是好的。
可若是不能……
昨日曲桢那句“心想事成”犹在耳边。
楼下便有小厮“哒哒哒”赶过来送信。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清辉阁名单出来了,您上榜啦!”
“清梧姑娘不愧是绛春楼的招牌,被解大师看中,前途无量啊……”
外头喧闹不断,我避在屏风后,却暗暗松了口气,这吹出去的牛,总算能圆回来了。
为了躲曲桢,当天晚上我便将我近年的积蓄全都交出,只为自己赎身离开。
连夜收拾行李,来到清辉阁门前,却意外看见了两道身影。
这其中一道,自然是清辉阁阁主解卿尘解大师,可另外这一身月色长袍之人……
“小侯爷亦是音痴,既是你推荐之人,定然不会有错。”
曲桢立在阶下,却不见气势低下,仍是一副不卑不亢沉稳之态,予人清风明月之感。
“清梧姑娘本就资质过人,在下只作荐者,绝无干涉大师定夺之意。”
瞧瞧,这人总是这样,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令人无法拒绝的话。
解大师也无甚架子,连连应好,“小侯爷如此用心用情,不知佳人是否知晓啊?”
曲桢没说话,朝他作揖告退,一转身,脚步却顿在原地。
解大师自是解风情的,见此场景,“哎哟”一声便钻回阁里。
清风朗月,本应是抚琴弄弦之意境,可我们两人面对面。
前几天刚撕破脸,如今的关系就这样被摊开,双方都尴尬得很。
比起曲桢的纠结,我坚定地快刀斩乱麻。
“小侯爷这又是做什么,莫非是挟恩图报?”
他飞快打断我,“不是。”
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可下压到嘴角却暴露了他。
显然是在意的,可如今我们再也不是歌女和恩客的关系,他已然无理由再对我施惠,
“既然不是,那便请小侯爷今后,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我垂眸,冷淡以对,尽管胸口心跳如雷,却仍旧装得一本正经。
踩着脚步,慢慢走近,再将将要擦肩而过的时候,顿住。
“从今往后,不再有绛春楼清梧了。”
从今往后,只有复仇的徐清麦。
不过,曲桢这一世不必知道了。
……
清辉阁有位每位弟子配备住处,比起绛春楼,这里多了些许幽静。
我将行囊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准备去见解大师。
既然决定要和曲桢划清界线,那我便不能是名不正言不顺进的清辉阁。
未免夜长梦多,此事必须速战速决。
可当我走到阁顶之时,却发现解卿尘像是知道了我会来。
“解大师。”
我侧身行了礼,他眯着眼仰躺在贵妃塌上,并无所动。
就在我准备唤第二声时,他忽然动了。
语气里噙着笑,“人人进我这清辉阁,都争着抢着要拜我为师,怎么,你不是冲这来的?”
他眼里满是戏谑,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也不恼,明明白白说出我的来意,“若我告诉您我的真实目的,可否和您做个交易?”他那双凤眼亮了瞬,“说说看,什么交易?”
“我同您保证,我做的事情不会伤害到清辉阁的声誉,我也可以告诉您我所有的计划,交易嘛,自然是我进入清辉阁之后,同曲小侯爷再无瓜葛。”
他笑得有些狂,“你这丫头倒是聪明,是个做买卖的好苗子。”
我可不是为了黄白之物。
刚刚在门口他和曲桢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明白,他俩肯定不止泛泛之交。
我进清辉阁,大抵也有他游说的成分。
发生的事情既已无法改变,那便只能及时止损。
解卿尘此人清高得很,我将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会再做什么月老红娘之事。
“不过能进我清辉阁的,可不是花拳绣腿的草包之辈。”
他摇着扇踩下台阶,边开口,“加一个条件,一月后的落池宴,你若能完整弹奏红酥手,我便收你这个徒弟。”
我低头应是,心中却暗喜。
落池宴是我计划的第一步,却未曾想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家当年的案子并没有什么人关注。
或者说,再偌大的一场风波内,徐家只是一艘被意外波及的小船。
所以也更不会有人,将徐清麦同当年那个在刑场上哭到晕厥的女孩挂上钩。
为徐家翻案,为一家七十口人正名,是我来京都便做的决定。
徐家获罪,我爹被斩首,其余族亲判流放。
而我,没为贱籍,进入绛春楼成为一名任人轻贱的歌女。
翻案的种子在我心中埋来多年,直到今天,它才终于破土而出。
落池宴,是上层贵族的娱乐,达官贵人携家眷同游之所。
因为当今圣上喜好音律,这主题自然也同乐曲有关。
打着“与众卿同乐”的名头,这一天,皇帝和大臣都可以毫无顾忌地不顾朝政。
而我要找的故人,便在其中。
程璃是我的闺中密友,从前我们两家关系好,时时在一处玩。
后来我爹倒台,她家也险些受了牵连。
还是我爹主动和她家划清界限,这事方罢。
那几日我勤学苦练只为能进入落池宴表演。
只是日子越发宁静,心中却越发忐忑。
人人都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如今程璃已嫁为人妇,她的夫君亦是大名鼎鼎,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
即便念着旧情帮忙,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一试。
那曲红酥手,我将自己关在房中练了许久,终于能一音不差地弹奏。
同时也如愿拿到了洛池宴的入场资格。
但清辉阁之人,只需在落池宴的开宴之前献艺,一曲奏罢,我随着一行人来到了厢房。
我寻了个时机偷偷溜出去,绕过九曲十八弯的围廊,便到了女眷的区域。
许久不见的程璃,就立于人群中,迎来送往,笑意盈盈。
她自小就更活泼,更讨人喜爱。
阔别多年未见,她从同小时候无甚差别,除了那高高挽起的妇人发髻。
我远远的瞧着,想着寻一个合适的契机与她相认。
可未等我有所动作动作,身后便传来了异响,下一秒我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啊!”疼得我惊呼出声。
声音不大,但也足以惊动正那边热聊八卦的夫人们,我咬着牙齿忍着痛,抬眼便和程璃的目光对视。
她表现自然,可眼神却出卖了她,一瞬间的闪动,她定是认出我了。
我低下头看着身上这身侍女服,再回头那被倒霉的,被我换了衣服的侍女,正站在这群侍卫身后。
“这人将我打晕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好大的胆子,这落池宴都敢偷混进来!”
她声音不大,但是尖。
这样一闹,连带着假山那边的朝臣官员们也停下来,纷纷侧目。
我从程璃的眼中看到了些许着急,大约是怕我出事,下一秒她便转身匆匆离去。
大事不妙,不论我这厢再怎么劝说,那人定是要将我扭送面圣,一副抓到了贼人,迫不及待想要立功的模样。
见状,我也不再白费口舌。
我本就是清辉阁在册乐师,再不济,便搬出解大师的名号。
只是为何换上这身衣服,恐怕要好好解释一番。
……
在我的双手即将被拗脱臼的时候,终于被这群侍卫押送至圣上面前。
湖心的落池亭中,帷幔垂落,花香簇拥中,解卿尘和皇帝正在品茗。
我像是一件物件一样,被扔在阶下。
动静不小,皇帝没开口,解卿尘倒是解了围。
“清麦徒儿?你怎得这幅打扮,怎得没同你师哥师姐一起?”
我面上不显,心中却翻了个白眼,这人惯会演戏。
我为何要来这宴会,他早已知晓。
我为何从江春楼到清晖阁,他也已知晓。
如今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倒是叫人佩服的很。
我顺着他的话,解释道:“师父对不住,是我贪玩,躲开了师兄师姐们,结果却迷了路……”
皇帝没开口,本是想给解卿尘这个面子,只要我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件事便算过去了。
可那个被我换了衣服的侍女倒是不依不饶,“你胡说!若只是迷路,又为何将我打晕,还同我换了衣服!“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此女定是贼人,应当压下去,好生审问!”
在众人面前,皇帝居然被一个侍女架在了不上不下的地方,心中不满却也未曾发落。
而是转向我,严肃问道,“你怎么解释这身衣服。”
完蛋。
我若是别有用心,那便是解卿尘识人不清,连带着辱没了陛下的信任。
可我若是没问题,此一系列怪异举动,居然能在落池宴上通行无阻,陛下的脸面更是不知往哪搁。
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借口,我心中正着急,额头开始沁出细细密密的汗。
权衡再三,我暗自在心中同解卿尘道了个歉,刚准备开口认罪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曲桢便是这样,拨开重重叠叠的人群,走到我的面前。
“回陛下,此女是为了赴臣的约。”
曲桢疯了。
我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上赶着来送死。
“陛下,奴家不认识这位公子。“我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陈情。
曲桢却硬是要护下我,拉扯半天,亭中的天子终于开口。
“朕这落池宴,可不是供人打情骂俏之地。”
哈?皇帝是对打情骂俏有什么误解吧?!
不过好在,由于曲桢的乱入,我不会被当成别有用心的刺客丢了命。
曲桢欲将我拉走,旁边的人却慢悠悠开口,“小侯爷不是苦恋绛春楼的清梧么?怎么这么快,便勾搭上解大师的徒弟了?”
曲桢身形一僵,本不想理会,可那人却得寸进尺。
我看了一眼,便知是同他从小不睦的纨绔子弟。
他却还要犯贱,“姑娘,咱们曲小侯爷将来可是要娶贱籍歌女的人,你就不必在他身上浪费年华了,不如跟了我如何?”
他满嘴污言秽语,却不知我就是清梧。
毕竟绛春楼的头牌,不是谁想见便能见的。
我气不过,冲他回嘴,“公子见谅,奴家只知人畜不可通婚,奴家一个小女子怎么能跟您呢?”
旁边的人听懂了我话里的讽刺,全都憋着笑,我本想过个嘴瘾,却没成想,不大不小的动静,被皇帝听了去。
“曲桢,这姑娘倒是护着你。”
我心中暗叫不好,果不其然,下一秒便是“噩耗”。
“你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你爹可没少因这件事进宫求朕,依朕看,不如这事今日就定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