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舜仪脚步一顿,仿佛想起来了上次会面时的难堪场面,安静了许多。
我见他如此,心中更是确信无疑,他今日相会的友人里必然有嘉纯一个。
这事顿时就变得好笑了起来,他竟在花朝节扔下了自己的白月光,心上人,前来救我。
只是我并不因此感激。
原来得不到的,才会真的被人珍惜。
在110的提示下,我知晓嘉纯近期会对我有些动作。
我想抓住她的把柄,也想借此大礼,拉拢王瑄的父亲。
所以这几天我时常故意只带了小桃外出,方便他们对我下手。
花朝节是个好日子,我若是在今日出事,怕是镇国公府想瞒也瞒不住,这也是嘉纯的最终目的。
公主府的侍卫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暴露于人前,所以我约见了连嘉以防万一。
她的父亲与萧玉倾是多年好友,她天然便是长公主一脉的人。
为了今日,我苦心谋划许久,结果却被沈舜仪这厮打乱了部署。
他帮了倒忙,还在沾沾自喜,着实碍眼。
“陆二小姐,我送你回府吧。”
“若是那些歹徒再出现,我也好保护你。”
沈舜仪言语间有些局促,没有了往日的张扬。
“沈公子多虑了,有连小将军在,那些人不敢再来的。”
我言语客气疏离,并没心思维护少年敏感脆弱的小情绪。
连嘉平白受了伤,做了白工,也不爽得很。
她对着沈舜仪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在一旁蹿火。
“可别这么说,沈公子多厉害啊。”
“这名号一报出来,把那帮歹人吓得立马服毒自尽。”
沈舜仪听的满目通红,甩袖离去,我望着他夜色中远去的背影,神色晦暗。
雍帝为了掩盖自己重病的消息,宣布照常举办春日围猎。
远郊猎场,聚集了一众官员与世家家眷。
雍帝不知服用了什么虎狼之药,竟然面色如常的主持开幕。
但若是有心便可以发现,隔上几炷香,他身边服侍的大太监便会给他换上一杯新茶。
“昭昭,你猜那茶里泡了多少年的老参吊着我那好弟弟的小命。”
萧玉倾借口要看我今日头上簪的珠花,把我召到了她的帐下。
她没有驸马,身边的男侍却未曾少过,今日身边自然也带了一位。
那人身姿风流,眉眼昳丽,跪坐在一侧为我们添茶。
说是男侍,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这些人里大部分是她的谋臣。
众多男侍里只有一个例外,可他前世背叛了她。
我当时向萧玉倾投诚时,曾直接言明她的身边有他人派来的细作。
“殿下,在什么样情况下,你会自愿喝下一杯被下了毒的茶呢?”
“陆昭明,你脑子没坏吧,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我闻言松了一口气,我选的大女主果然不是恋爱脑。
如今昔日长公主的枕边人,前世的投毒犯季渊正被关在公主府的地牢里严加看管。
他倒是真心爱慕过的萧玉倾的,毕竟萧玉倾有颜有钱,可耐不住狗皇帝以高官之位诱huò。
男人嘛,不管是什么废物都觉得自己该有鸿鹄之志,认不清楚自己的定位。
而在萧玉倾眼中,他就是一个纯纯的工具人。
“别人我也舍不得睡,那都是留着干正经事儿的。”
“就挑了这么一个没用的,确实是大意了。”
季渊从不被允许掺和正事中来,因此并不知晓什么公主府的隐秘。
萧玉倾肯退让还权,全靠仙逝的太后以死相逼。
“我曾经答应过那个女人,会让她拼死生下的儿子当上皇帝。”
“可我没保证让他的后代继续坐这个位子,美事儿不是这么想的。”
“本来想着他也活不了多久,就不要搞得这么血雨腥风,让大家受累。”
“结果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也罢,还是让我这个姐姐送他一程吧。”
萧玉倾望着那高台上的人影,感慨良多。
有人过来传话说陆明熹在寻我,我刚一出帐,却被沈舜仪堵了个正着。
“陆二小姐对我是否有什么误会?”
“不然为何两次三番拒绝我的好意,还令我在众人面前出丑?”
沈舜仪把我逼至角落,眼角微红,马尾高高束起。
少年郎的风采依旧,我的心境却与前世不同了。
我微微侧头,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沈公子也许是好意,但若是这好意没有用到正处,只会为小女引来麻烦。”
“而我,最怕麻烦。”
我甩开他的手,整理好衣衫,重新回到萧玉倾帐中。
她什么都没有问,又好像什么都知晓。
“昭昭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小郎君?”
萧玉倾手中团扇指向猎场上的一众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面上笑容暧昧。
“我暂时无意于情爱。”
“对殿下之前所言的新政,倒是颇有兴趣。”
雍帝的子嗣不少,中用的却没几个。
他对待子女倒是出乎意料的一视同仁,哪个都不在乎。
“他呀,被那个女人养歪了,就只在乎他自己。”
萧玉倾与我议事时,偶尔会提上几句当年。
哪个都不在乎,也就是哪个都有机会,这也使得这些皇子皇女在底下争抢的欢。
想来当年沈舜仪娶我,也是为了给嘉纯提前铺路罢了,当真好谋算。
他用一场虚情假意,换得了镇国公府的站队表态。
而我则在他日复一日的谎言骗局中,被困成了一个疯妇。
雍帝的病一日重过一日。
“也许他岁数大了,记性差吧,忘记如今的太医院院判还是我冒雨为他请出山的。”
萧玉倾嗤笑出声。
最近日夜都有刺客出入公主府。
而我同萧玉倾稳坐室内,大开屋门,专心下棋。
偶尔下累了,就停下来看着屋外护卫与刺客们的厮杀。
院中青石上的血水刚冲刷掉,马上又覆上一层。
“他连继承人都没挑好,倒是有功夫在这儿找我的麻烦。”
萧玉倾身边的男侍细致地坐在窗边调香。
当他点燃了香炉,浓郁的草木香瞬间冲散了一些屋外飘来的血腥味。
后来刺杀停下来了,雍帝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未敲定下一任储君。
大皇子随他,重色,早早便被掏空的身子,不是个长命的。
二皇子是个莽夫,前些年同人打架斗狠伤了子孙根,无法留嗣。
五皇子倒是个不错的苗子,年纪能力都得当,只是母家势大,恐怕未来会生出别的心思。
而七皇子是个还在吃奶的娃娃。
挑来挑去,挑到了三公主嘉纯身上,想来也少不了她的后宫团在后面撑腰吹捧的缘故。
正当嘉纯得意洋洋的等待着立储圣旨时,户部尚书王生安上告嘉纯在封地铸造私币。
世人皆知,钱和兵这两样东西是一个当权者统治的基石。
有些东西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伸手来拿。
嘉纯明显犯了雍帝的禁忌。
王尚书手中的证据是伪造的,也是我亲自送到他手上的。
我根本不怕此事被揭穿,一个重病中的帝王已经无法分辨事情的真假,只在乎谁想从他手中夺取权力,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
花朝节那日,埋伏在后的护卫还是活抓了那头目。
王大人一向爱女,他原本也算个直臣,却在得知真相后,甘愿入伙。
嘉纯被雍帝厌弃,五皇子有望成为最后赢家。
嘉纯不知道,只是依靠别人,终归会有被人抛弃的那天。
而有望的意思则是,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失败。
五皇子是个幸运儿,也同时是个倒霉蛋。
因为他的对手是萧玉倾,所以他失败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雍帝驾崩,五皇子手拿遗诏预备登基,根本压制不住嘴角的笑意,可还没走上金銮殿便被拦住。
有人来报,大军围城。
此时此刻,公主府内。
萧玉倾随手把棋子扔回白玉盒。
“昭昭,走,我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元庆元年就这样轰轰烈烈又安静祥和的开始了。
轰轰烈烈的是皇宫,五皇子党自然不甘心马上到嘴的肥肉被别人抢走,拼力抵抗,死伤众多,尸横满地。
安静祥和的是民间,百姓只是日落而息,日出而作,这皇城便换了一个主人。
萧玉倾顺利即位,朝臣无一不服。
“不服就走呗,我又不缺这几个臣子。”
萧玉倾面上的血迹还未擦净,当着众人的面擦拭着染血的佩刀。
连嘉护卫在她身旁,“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这也许才是他们服气的真正原因。
雍帝现存于玉京的子嗣尽数被发配至封地,无诏不能回。
而作为有后宫团的潜在威胁嘉纯也即将被送走和亲。
她从前身为女子,却总爱操纵女子的命运,如今也该尝一尝身不由己的滋味。
“宿主,你还是心软了。”
“我不是对她心软,我只是对女子心软。”
寒部世代民风粗狂,文化落后,附属于大殷。
这是我给她的一条生路,帮助寒部子民开化,去赎她以往的罪行。
其实嘉纯若肯改过自新,也许会有另一番天地。
可她于自己宫室内自缢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只觉得烂泥扶不上墙。
“为了逃避和亲竟然选择自杀,瞧她这点儿出息。”
萧玉倾以嘉纯破坏大殷与寒部的友谊为名,去除了嘉纯公主的称号,只让她以平民的身份下葬。
系统催我去见沈舜仪。
“咱们的任务还差一个收尾没干呢!”
听闻得知嘉纯的死讯后,他大病了一场,半个月都没下得了床,当真情深。
“昭昭,是我对不起你。”
“我全都记起来了。”
见我登门,沈舜仪从床榻上跌撞地起身,跪俯在我面前。
他伸手想要触碰我,看到我冰冷的目光后,又苦笑着缩回。
“昭昭,你永远不会再原谅我了,对吗?”
“无论我有什么苦衷。”
如今的沈舜仪也才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人,却承载了青年沈舜仪的记忆。
“110,这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对沈舜仪已经不再心动,往昔情谊也消散地一干二净。
可是看到他这样,还是愣了一瞬,眉头不由皱起。
“宿主,这是此世界发生重叠故障导致的。”
“但是没关系,我会联系总部清除他的记忆。”
“只是......宿主,你真的不想知道沈舜仪口中的苦衷吗?”
过去的伤害已经达成,如今这一切对我来讲已经没有意义了。
“是的,我想我有不原谅你的权力。”
听着我淡漠的话语,沈舜仪面上不住地有泪水滑落。
“昭昭,我娶你时许下的诺言,句句出自真心,绝无半点虚言。”
有些事情,晚了就是晚了,再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重来一次,我看清了太多从前被情爱掩盖的真相。
我无心再与沈舜仪纠缠不休,任由他苦苦哀求,拂袖离去。
这方世界,还有许多值得我在意与热爱的东西。
“宿主,任务已达成,这次你还要选择留下来吗?”
“我选择......留下。”
“我在这里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那......祝你好运。”
萧玉倾登基后,我被封为御前女官,替她整理奏章。
镇国公府众人大为震惊,除了陆明熹。
“我们昭昭就该是这样光芒万丈的,姐姐真替你感到骄傲!”
陆明熹也没有按照原定的轨迹成婚,她办起了学堂,收了很多平民家与济世堂中的女孩,教她们读书识字。
但不是免费的,她在学堂外开垦了一小片菜地,学生们要用自己的劳动作为报酬。
“我想让她们有自立自强的能力,也想让她们懂得,天下没有白来的午餐。”
“至于婚事,我总得先找到我自己,再去考虑更长远的将来。”
连嘉走的那日,我奉旨去城外送她。
“这玉京我是真的待不住,改日你到塞北来,我带你去骑马看落日。”
“我烤全羊的手艺可是一绝,军中更是有不少好儿郎,你一定喜欢。”
“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后来我以自身为刀剑,在只是偶尔有零星女子为官的朝堂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在萧玉倾的大力支持下,朝中开始进行科举改革,男女共同参与科考。
王瑄偷偷从寺院跑出,参加了改革后,第一场男女混合的科举考试。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内里却很倔强,破题角度犀利,一针见血。
她成了我的同事,做了朝廷命官后,没人再敢拿她当年的遭遇说事。
“那从来不是我的错,我也不会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王瑄为官多年,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深受一方百姓爱重。
一次我们饮酒谈天,她喝得有些上头,我才得知,嘉纯的死与她有关。
“父亲忍不下这口气,她的命是命,我的命便是草芥吗?”
“当初出事时,族老们险些叫人把我困了投井去,只是为了一个烈女名节。”
“多可笑啊,人命在他们眼中轻如鸿毛......”
“陆大人,我们总点儿为她们做些什么吧?”她转头问我。
王瑄不再年轻了,她的脸上早已有了细纹,可在我眼中却散发着无比柔和的光。
当年抛弃她的男子也已在宫变之时被清算,可她却迟迟不肯成家。
她自己说不愿被困在小小的后宅,既然有机会走出来,就要坚定地走下去。
“自然。”
我们对望,举杯共饮。
我在这个世界待了许多年,可终归有离开的那日。
我回家的那天,许多人来送我,沈舜仪隐藏在人群之后。
我其实知道,系统故意使坏,没有消除他的记忆,想让他一辈子都活在求而不得的悔恨之中。也可能是怕我后悔,想为我留下听他辩解的机会。
但那真的不重要了,昨日之事不可追,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番外:萧明华(前世)
我是嘉纯公主。
我的母妃是大殷朝出名的宠妃,我父皇爱她如痴。
曾为她花费重金,大兴土木,修建温泉楼阁。
也为她一句想念沧州的荔枝,就让驿从跑死七匹马,日夜兼程,送新鲜的荔枝入京。
我的舅父家原本只是苦寒之地的六品小官,也随着母妃鸡犬升天。
她从小就告诉我,掌握了男人,就掌握了天下。
“纯儿,你生得比母妃还要美,只要你愿意,这天下都是你的。”
我十岁时,母妃的盛宠还是引来了灾祸。
皇后趁父皇出宫视察民情,借着被嫉妒冲昏头脑的嫔妃之手给母妃下毒。
临死前,母妃交给我了一条殷红的蛊虫。
此蛊以女子的血肉为食,种入体内,可使女子容貌日盛,且伴有异香,有令男子成瘾之效。
原来这才是她荣宠不衰的秘技!
苦寒之地多异族藏身,曾经年轻的母妃野心勃勃,想要替自己搏一个富贵荣华。
她特意在选秀前费了好一番功夫,得到了这条蛊虫。
我不知为何有些失望,我本以为父皇与母妃间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爱的。
母妃身故后,父皇悲痛了不过几日,就转身投入了新晋妃嫔的怀中。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就连父皇对我曾经的宠爱也是假的。
他忘记了母妃,也忘记了我这个女儿。
久而久之,宫中人见我无宠,便对我rì益轻慢。
冬日里宫人克扣我宫中的炭火,夏日里兄弟姐妹把我推下水池取笑。
我终究还是动用了那条蛊虫。
那时的我,只是想借用一点儿他人的爱慕,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在那不久后,第一个对我表达善意的男子出现了,当年的他还是一个男孩。
宫宴上,他发现了我手臂上的烫伤。
他是淑妃的侄子,也是当朝首辅的独子。
沈舜仪把我带到了他姑姑那里上药,拜托他姑姑好好照顾我这个朋友。
淑妃正得圣宠,膝下又无子嗣,我也得以重新进入了父皇的视线。
我明明讨厌这些虚妄的爱,却还是逐渐迷失了自己。
我害怕失去,所以用力抓紧身边一切浮木。
后来,我不需要主动索取,那些男人就会把自己的心献上。
我其实不稀罕他们的心,只觉得他们有趣,喜欢看他们挣扎妒忌。
我更想要珠宝,华服,还有母妃没有得到的权势。
少年将军,清贵探花,沉稳帝师都是我的裙下臣。
我也如愿踩着当年那些欺辱过我的兄弟姐妹的尸骨,踏上了那个至高之位。
根本没费什么功夫,有的是人愿意为我赴汤蹈火,解决难题。
他们忧虑我皱眉,担忧我流泪。
我好像明白母妃的话了,只要我愿意,这天下就是我的。
可过程里还是出了一些意外,那就是陆明昭,一个嫁给了沈舜仪的平庸女子。
他明明说过爱我,为什么要娶妻,甚至还妄想生子?
我以为是蛊虫离他太远的缘故,便找借口把他困在宫中,近身相处。
初时确有成效,宫中暗探回禀,他们夫妻失和。
哪怕我弄死了陆明昭腹中的孩子,但我只是抹了抹眼泪说自己并不知情,沈舜仪便轻易原谅了我。
我阻拦了陆明昭送出的信,宫人把信递上来的时候,我甚至不屑打开,便丢进火盆里烧尽了。
我篡改了消息,把沈舜仪送给陆明昭的礼物说成送给我的,实则暗自咬牙,嫉妒得发狂。
我想着,等他回来就会乖乖变成以前的样子了。
可陆明昭死后,沈舜仪还是离我而去了。
太医说他郁气攻心,药石无医。
我去见他最后一面,沈舜仪说他不恨我,只恨他自己。
没有恨,自然也就是没有爱的,可......为什么?
我把自己关在宫里三天三夜,才终于想起来了什么,那爱本就是假的。
母妃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所以她不知道,那蛊虫在人身体里时间久了,会让人发疯。
也对,世间哪里有那么划算的买卖。
可这道理,母妃到死都不知道。
我赖以生存的这些廉价又虚妄的爱,原来要以燃尽我的生命作为代价。
我可真是亏透了。
我的头总是很疼,我开始毫无止境的纵欲,杀戮。
我痛苦的时候,也不想叫别人好过。
既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那便继续错下去吧。
我的容貌开始凋零,就像盛放过后的花被踩到泥里。
我的情郎开始惧怕我,也许是我逼着他们挖出自己心脏的场面太过血腥。
我的王朝开始衰败,子民怨恨我的暴政,试图推翻我的政权。
而我醉倒在冰冷的金色大殿,享受着独属于我的,最后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