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北朝最年轻的镇国将军有一段孽缘。
我第一次翻墙出宅邸是他教的。
第一次品尝行军烈酒是他带的。
我被隔壁世家小姐推入湖中是他救的。
我及笄之年情窦初开也是为他。
再后来……
我家,是他带兵抄斩的。
血雾弥漫,尸首四横,我娘被吞于熊熊烈火之中。
他将那把滴血的剑刃抵在我脖颈处,神色阴鸷,宛若地狱里的罗刹。
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终究是在血海深仇中一日长大。
……
我又做梦了。
我梦到我爹投敌,害死了数以万计的北朝将士和陆家全家。
梦见陆时青带兵抄斩将军府,霎那间血流成河,腥味弥漫。
室内铜镜前,我娘为我绾了最后一次发,镜中少女容貌迤逦,我就要及笄了。
我稍一转头,珠钗便叮铛作响。
门外忽地传来嘈杂之声,那齐齐脚步发出的声响,像极了我爹带兵出征时。
紧接着便是家仆尖叫声响起。
我急的起身要冲出去看,我娘却紧紧攥着我的手。
她笑的好温柔,可眼眶里的泪却如同断了弦的珍珠似的扑簌簌砸落在我手背上。
我极少见我娘哭的这样悲怆。
她将一个冰冷的金色牌子塞到我手上。
“稚子无辜,以后你这个做姐姐的,要照顾好你稚妹。”
“你爹爹选错了路,你谁都不要怨。”
“娘不想做旁人的刀下亡魂,我想走的体面些。”
“岁禾,你就大步往前走,不要回头。”
外面兵器相撞四响,她好像知道时间紧迫,一股脑的说完这些,还未等我串联起来,我便被我娘推出了门外。
我心下慌乱。
可她反锁了门,我怎样都拍不开。
而门外——
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尸首四横,鲜血洒满了青石板路之上,慌张逃窜的家仆被训练有素的官兵一刀致命。
我手里拿着的免死金牌,在大好日头的照应下发着耀眼的光。
正是这一块小小的牌子,让我免死于抄家官兵无情的刀剑之下。
耳边嗡鸣,撕裂的哭喊不绝于耳。
他们为了几两碎银,侍错了主,便要遭遇这样的无妄之灾。
尖叫声中,昔日一心跟我母亲争宠的姨娘发疯一般的朝我冲过来,她想抢走我手中的金牌,博取最后一丝生还的可能。
然而她还未碰到我,一柄剑自她身后刺穿,她口中吐出的鲜血溅在了我脸上猩红的血幕迷糊了眼前视线。
她就那样跪倒在我面前,死不瞑目。
我茫然的擦了擦脸上流淌而下的血迹,再抬头,便对上了陆时青冷冽阴鸷的双眸。
他将长剑自姨娘身体里拔出,从血雾中走来,周身杀戮之气。
滴着血的剑刃挑过我的下巴,最终抵在了我脖颈处。
那只握住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一滴泪豆大般落在血迹未干的剑刃上,晕开了层层绯色。
他赤红的双目和骇人的目光仿佛在告诉我,他随时会杀了我。
他的心腹部下在一旁拼命的拉扯他肩膀,“将军不可!她手里有陛下御赐的免死金牌,杀不得啊!如何处置这罪女还要等候朝廷发落!”
陆时青置若罔闻,僵持良久。
他突然失控一般冲过来狠狠掐住我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我爹至死都在担心他的安危!直到他手持弓箭,将我爹诛杀在马蹄之下,我爹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做的局,瓮中捉鳖!”
“背叛之人不得好死!”
“沈岁禾,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沈家的人究竟几分真心!”
掌心力道寸寸收紧,呼吸逐渐艰难,我在身子晃啊晃中终于明白了——
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叛变,我爹带着手里仅剩的那点兵权,投敌了。
所以我娘才说,我爹走错了路。
而昔日说要娶我的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终是在血海深仇中一日长大。
濒死之际,他却松开了我。
我看到内堂大门大敞,我娘一身素衣反手推翻了烛台。
火势灼人,我眼泪滚滚下落,视线模糊到我没能看清我母亲的最后一眼,只看到她被掉落的房梁砸倒到那一刻。
我没有爹娘,没有家了。
陆时青也恨透了我。
我身上流着罪人的血,我也是罪人。
幸好这只是个梦。
我爹与陆时青的爹爹可是生死之交,他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战功累累。
当年新帝浴血登基,他好不容易替君王守下江山,怎会投敌叛国,又怎会背刺友人呢。
何况,陆时青才不会那样对我。
从荒漠边塞到繁华京都再到江南之城,我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他向来视我如珍宝,他说我是他做梦都想娶的人。
但我胸口好疼好闷啊。
我觉得我要窒息了。
冷汗涔涔中我还是睁开了眼。
月光透过窗柩照映进来,倾泻一地,剪裁出他立于床边修长的身影。
睫毛轻颤,我措不及防对上他那双眼底凛冽的眸光。
好骇人,一下子又让我想起被抄家的噩梦,他猩红的双目,似要将我千刀万剐。
半梦半醒,我思绪还未清醒,下意识抬手覆在他眼前。
呓语似的开口:“阿青,你别这样看我,很吓人”
“我害怕。”
手腕被他钳住。
他温热掌心处的厚茧磨的我皮肤生疼,掌心力道寸寸收紧,我这才恍然惊醒。
那些不是虚假的噩梦。
那是我永生的梦魇。
4
我猛然坐起身子,这才嗅到他身上萦绕着的酒气。
他冷冷勾唇,稍一用力便将我扯至身前。
醉了酒的缘故,陆时青嗓音喑哑,却不失冷冽。
“沈岁禾,你想跟我耍什么把戏?少用这幅我见犹怜的模样看我。”
“你们沈家人,惯会骗人。”
他将我推倒在床上,欺身压了下来,粗鲁的扳着我的肩膀。
我看着他冷峻狠戾的面容,怎么都跟昔日在京都繁华大道上纵马奔驰的少年联系不起来。
可他变成这样,我也是罪因之一。
他诘问审判的话语宛若利刃字字句句刺在我胸口。
“沈岁禾,你会做噩梦吗?”
“你罪孽深重的将军父亲,会来噩梦里找你吗?”
“那些曾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他们冲锋陷阵战场上九死一生,却因不肯叛国,死在了你父亲的刀剑下。”
“还有我父亲,一生之中唯一的败绩,是因为你们沈家的背叛!”
靠床的窗未关紧,春寒料峭,风带着凉意吹了进来。
被陆时青攥在掌心之下的胳膊好疼,心脏也疼。
我望着随风吹动的珠帘,艰难开口道:“陆时青,你休了我吧,我不配在你身边。”
没有什么比娶了仇人之女在身边更为讽刺的了。
他却猛然掐住我的脖子,“你以为离开我远走高飞就可以重新开始你的生活了吗?”
“我要你一辈子在我面前为你背信弃义的父亲忏悔,为我父兄,和那些枉死的将士赔罪!”
他说的话那样狠戾,落在我脖颈处的力道却越来越松。
大概是酒劲上头,他有些意识不清了,说到最后,竟将脸埋在了我肩颈处。
口齿含糊不清的,“我真的恨……”
我惊魂未定的大口喘着气,却蓦地僵住了身子。
指尖颤抖地摸上锁骨,一指湿润。
他哭了。
感受到陆时青的呼吸渐渐平稳,我终于将人推开。
春日夜间的温度那样低,夜风那样凉。
我睡不着,更不敢跟他同床共枕。
将被子盖在陆时青身上后,我推门而出,干脆爬上了高高的墙头。
京都城林立的佛塔,是这座繁华城市最显眼的地标。
我仰头看看高悬的月亮,又看看耸立的高塔。
思绪逐渐被拉远。
我爹和陆时青的爹爹都是为新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臣。
圣上赐宅邸、黄金,我们住在京都最为繁华坊区,两家相邻不过几十米。
后来我爹调任新职,我们举家搬迁至一个名为岑州偏远之地。
那里治安混乱,民智未开,何等落后。
当初我娘还哭着小声抱怨了一句,“这哪是调职,这分明是流放!”
搬离京都前,我坐上马车时哭成了泪人,不停的撩起帘子观望陆时青伫立在空荡荡府门前的身影。
“陆时青,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你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他也眼眶通红,手里紧紧攥着我最后送给他的海棠糕,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永远作数的。”
但事实上这场我以为山高水长我哭的难舍难分的分别,不出半年我们便重逢了。
陆将军亦然举家搬离京都,迁任骏城参将,就在我们比邻之城。
后来我才明白,我娘说的对。
这分明就是流放。
坐在高处不胜寒的位子上,君王怎会不忌惮手握兵权功高盖主的臣子呢?
再加上朝廷颁发的新律,处处实行着重文轻武,以文治国的方针。
所以我爹和陆伯父,都被明里暗里的剥了大部分军权,贬职了。
也正因如此,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所以他先一步起兵谋反了。
声势浩荡,不过几天便接连攻下三座城池。
下一座,便是岑州。
他不能做光头皇帝,所以他以一城百姓的性命作为要挟。
而我爹亦有他的怨念和狼子野心。
所以二人顺水推舟的达成合作,我爹就这样当了叛贼。
而他投敌的第一步,便是将利刃刺向了昔日好友。
陆家带兵支援,深入岑州后才发现,这是一场四面楚歌有去无回的陷阱。
他们负隅顽抗,穷途末路之时只有陆时青杀出了一条血路。
滔天的仇恨撑起了少年的脊骨。
而那时,我还困在庭院里,不问世事,整日疑惑我娘最近怎么不开心,总是掉眼泪。
是担心我爹与贼人殊死搏斗,生命堪忧吗?
我爹爹那样厉害。
后来陆时青接任兵权,带兵镇压,以神挡杀神之势火速收复失城。
而我爹带着叛军在逃亡的路上被就地俘杀。
再后来,岑州的将军府变化为枯骨堆了。
谋反刚平,皇帝需要安抚民心也需要重振帝威。
那些陷敌的官员被处置,而曾经的官眷也因此获罪。
从岑州到京都,我与其他被羁押的女眷或徒步或锁于大大的牢笼之中,厚重的铁链在脚下发出沉重的声响。
日头好毒。
我唇角干裂,迷迷蒙蒙的在想,幸好我娘当初冒着风险,早早的把稚妹送回了京都,寄养在了曾经老仆的家中。
否则这样的回京路,我自身难保,又怎么能护得住岁语。
后来中途休顿,与我同住一个草屋的姐妹哭着同我讲——
“我们这些人啊,再也没有以后了。”
“或卖去青楼,或沦为军妓官妓,要一辈子被所谓的贱籍罪籍困住,就连为奴为婢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夜黑风高的夜晚,她趁着官兵睡着之际,逃跑了。
但她没能逃出这座牢笼,被当场诛杀,一箭穿心。
官兵以此为例杀鸡儆猴,吓得所有人连哽咽都不敢出声。
我坐在空荡荡的茅草屋里,月光惨淡,我不敢睡。
我蜷缩在床沿处,忽地木门被推开。
夜黑风高,那人也隐匿在月色之中,叫我看不清脸。
联想到她们说的沦为军妓官妓,我开始害怕了。
恐慌感和欺辱感卷席着我,哪怕我知道我这一生可能也只配做过街老鼠颠沛流离,卑微到尘埃里了,可真正面临时,我浑身都开始颤抖。
可我还有年幼的妹妹岁语等着我,她那样小,我是她最后的亲人。
我连宁死不屈都做不到。
抱着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我攥紧了身上的衣裳开口,“官爷,奴丑陋粗鄙,带罪之身,万万不敢沾染您分毫。”
而后咬紧牙关,不敢叫哽咽之声在黑暗中拨动他的神经。
来人阔步上前,熟悉的身形和味道让我本能的仰起了头,月光照出他冷冽深隽的脸。
陆时青冷笑一声,“你对自己的认知倒是极为清晰。”
我伏跪在地上,鼻尖紧紧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我们之间的身份早已泾渭分明,差之千里。
当初可以肆无忌惮的一跃跳在他身上,终究也走到了连话语都要字字斟酌恭敬的地步。
“将军深夜前来,是要我做你身边以色侍人的奴婢吗?”
挣扎良久,“妓女”二字终究难以出口。
我可笑的维系着自己早已岌岌可危的甚至不复存在的尊严。
他却毫不留情的扯开我最后一块遮羞布。
“沈岁禾,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