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七年,成了裴笙最利的一把刀。
而他也利用我的仇恨和爱慕,让我成为他争夺白月光的工具。
可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这把刀,不再心甘情愿做他趁手的工具了。
因为……我要成亲了。
……
刚执行任务回来,我急匆匆往山上赶。
此时夜色浓重,乌云密布,宛若被打翻的墨。
眼见大雨将至。
杏色发带被我妥帖护着包了几层才放进怀里。
这是送给裴笙的生辰贺礼。
为了绣完上面的图案,耽误了不少工夫。
我不善女红,绣的不好,不知裴笙是否会嫌弃。
若他问起来,便说是山下随手买的。
总之我对裴笙的情愫,是万万不可被他看出的。
吊着一颗心,我回到山上。
“阿晏,你办妥了?”小漓见我回来赶忙拉着我,“你身上可受了伤?”
我顾不上理她,呼哧呼哧地跑到裴笙门口。
如今对我来说,将礼物送给他最为重要。
不知裴笙见到可会惊喜。
我提心吊胆地想推门,屋内却传来两人的交谈声。
“主子,阿晏还没回来。”说话的是暗一。
“放心,家仇没报,她不敢死。”
听到裴笙冷冰冰的声音,我的大脑突然空白起来。
是在说我?
“她也算好骗,给点甜头,便死心塌地了七年。”
“她以为我看不出她的那些心思,却不知自己有多明显。”
裴笙轻笑着,语气里的奚落和凉薄任谁都能听出来。
“也是可怜,她不知道,主子当初救她也不过是为了救凌姑娘。”
暗一轻蔑的笑声有些刺耳。
不知怎么,脸颊上冰凉一片,我摸着竟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眼泪。
天空一闪,一道闪电打下来。
轰得我脑袋发懵。
接着便是瓢泼大雨,打在背上,滴下殷红的血珠。
后背搏斗留下的伤口在赶来的路上浑然不觉,可此刻竟然痛得刻骨铭心。
下山。
尴尬和疲倦袭来,我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大字。
七年来,我本以为只要小心藏住自己的心思,静静待在裴笙身边就好。
没想到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地以为当初裴笙是特地救我!
自作多情以为裴笙看不出我的情愫!
自作多情以为裴笙对我有一丝真心!
到头来,他救我原来只是为了救凌茉?
我一直都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我喜欢裴笙,七年来,一直小心藏着自己的心思,为他做了许多报恩之外的事。
可如今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
手中的杏色发带此刻也显得尤为可笑,好像在说,裴笙从未对我有过一丝真情,一切都是我的自我感动罢了。
我苦笑着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
后背的血不知流了多少。
终于,眼前一黑,我直挺挺栽了下去。
我的命,是裴笙救下的。
玺和六年腊月十六,我十四岁,再过三个月及笄。
那天早上我还听伏在阿娘膝上逗弄从巷口捡来的小黄狗,一边听阿爹讲长安之外的故事。
晚上就传来太后口谕,右相林锦珂通敌叛国,罪不可赦,抄灭满门。
可我的阿爹为官清廉,是熙魏国人人都知晓的啊。
怎么一夜之间成了通敌叛国的奸臣了?
我不明白。
只是当夜天降大雪,林家一百三十七口人全部被诛杀。
裴笙就是在那天救了我。
他培养我,成了他最利的一把刀。
七年来,我接了大大小小无数任务,成了裴笙最得力的帮手。
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亲手杀了那个人,为林家报仇。
裴笙说他愿意帮我,他对我好,是与旁人不同的好。
我愿意帮裴笙杀人,不仅是为我自己,更是因为,现在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就是裴笙了。
可如今想来,竟然全是算计。
救我是算计,教我武功是算计,对我好也是算计。
这一切都是为了凌茉。
当今的皇后……
再醒来已经在客栈,床边趴着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长得妖孽,见我醒了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
他说他叫慕楚寒,是他将我背来了客栈。
我背上伤势不重,只是发了两天烧,一脚踏进鬼门关。
他用了灵丹妙药才让我安然无恙。
我感激他,却也知道我这种人树敌众多,不能与他朝夕相处。
可每当我赶他走,他总是眼眶红红地像巷口那只被我捡来的小狗那样求我别丢下他。
我狠不下心,他未经世事,不知道听了什么行侠仗义的故事,非要跟着我行走江湖。
可他不知道,我不是什么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的侠士。
我只是背负血海深仇的杀手。
裴笙找到我时,我正被慕楚寒吵得头疼。
不知道这种模样好看的人怎么连话也这么多。
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我起身打开客栈的衣柜冷眼示意。
“躲进去。”
慕楚寒噘嘴不满:“姐姐是要见哪个jiān夫?”
我和他没认识几天,没必要和他说,只是拽着把他塞进衣柜。
警告他别出声,见他乖乖点头之后,我这才利落关上柜门。
拉开门,裴笙温润如玉地立着,依旧是一袭白衣,丰神俊逸。
“阿晏,听闻你受伤了?怎么不上山让小漓看看?”
他见到我,笑意盈盈,言语关切,目光温柔得像是一池春水。
若不是那夜亲耳听过他对我绝无半分真心,恐怕我还会沉醉在他施舍的温柔里。
“主子有什么吩咐?”
我面色平静,婉言拒绝了他的客套。
这么多年,我从未叫过他主子。
听我这么称呼,他眸中似有一丝惊愕和受伤。
“阿晏,在生我的气?我才知道你受伤……”
他叹了口气走近一步,想进屋与我长谈。
我不语,堵在门口,丝毫没有放他进来的意思。
偏偏这时屋里传来一声响。
我心里一惊。
慕楚寒果然不老实!
“屋内有人?”
裴笙那双狭长的眼,敏锐地眯起定在我的脸上。
我后背一凉,见他疑心已起,只好装作镇定地侧身放他进来,心里却盼着慕楚寒这小子别再搞出什么动静。
裴笙在屋里转了一圈,眼看就要靠近衣柜。
我头皮一紧,正要说话。
却见他目光落到桌上的发簪,走近拿起。
“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这些东西了?”
这东西不是我买的,是慕楚寒说好看偏要送我。
“我也是女子。”我这话说得云淡风轻。
却是偏要说出这话,再去看他脸上凝结的表情。
他沉默下来,神色带了几分郑重:“阿晏,等大仇得报,我带你四处云游……”
大仇得报?
他怎么会在意我的家仇?
他在意的,不过是宫中的凌茉。
“放心,我比你……更想报仇。”我冷声道。
他这才满意,又恢复了往日温润的模样,从怀中掏出一幅图纸递给我。
“阿晏,养好伤就回去吧。”
送走裴笙,我冷着脸拉开柜门。
慕楚寒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赔着笑:“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就是腿麻了。”
“你走吧。”我倒了杯茶,“谢谢你救我,钱我会还你。”
我这话让慕楚寒慌了神。
“姐姐,不要赶我走好不好?”他抱着我的胳膊,一双桃花眼里满是让人不忍拒绝的哀求。
“你现在伤还没好全,我照顾你。”
他心烦意乱又乱诌出一个理由。
我摇摇头,又不是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了,往日重伤也是一个人,用不着他照顾。
“是不是因为刚刚那个男的?”他眼里不知怎么蓄满了泪水,“你喜欢他?”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轰得我愣了下来。
这些年在暗地里滋长出来的情愫在那一刻竟然被他明晃晃地戳破。
我喜欢裴笙,竟然如此明显!
“和他无关。”
这件事全然是我的一厢情愿。
慕楚寒听我这话阴阳怪气起来:“姐姐对他可真好!可这么多天照顾你的是我!”
这话不假,慕楚寒心思纯粹。
我受伤醒来,他为我忙前忙后,见我一直冷脸,还想着办法逗我开心。
大概是发现我就是一个没趣的怪人,他总算放弃了请法师过来给我驱邪的想法。
“谢谢你救我。”我不想欠人情,于是说,“日后我可以帮你杀一个人,算我欠你的。”
可他却突然生气了,瞪了我半晌摔门走前不明不白地甩下一句:
“谁要欠人情,我要你的人情做什么!蠢死了!”
这小屁孩不识货,裴笙说过我杀人很厉害的。
慕楚寒耍性子一连两天没来,我的伤势也好了不少。
是该离开去处理正事了。
临走前忽然看到桌上的蝴蝶发簪。
那是慕楚寒下楼给我买糕点看到觉得好看要送我的。
但他大概不知,我从不戴首饰。
我忙着帮裴笙杀人,忙着复仇练功,早已忘了七年前自己还是个爱美的女孩子。
忘了当时偷戴阿娘的首饰被发现后,被她好一顿揶揄。
她说:“我们阿晏这么漂亮,日后定然让夫婿睁不开眼。”
这只发簪很漂亮,但是不应戴在如今的我头上。
我换了一身黑衣出现在了秦府,寻着图纸不过一刻钟就找到了书房。
不久一道血迹淋上窗纸。
秦大人死得安稳,我一刀封喉。
七年前,太后收到阿爹通敌叛国的证据,正是由他提供。
自那以后,秦大人从阿爹的门生一跃成为现在的御史。
屋内的烛火摇曳落在他的脸上。
他不瞑目,眼睛瞪得很大,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
这样子,像极了被官兵乱刀砍死的阿爹。
想来这算是因果报应。
拿起蜡烛我扔到一旁的书架,火势渐大,从他桌上拿了奏折揣进怀里,我翻窗离去。
回到山上复命时,裴笙就披着月色在门口等我。
遥遥相望,他笑得儒雅,像是天上的仙君,不染世俗。
而我,黑压压的身上还带着秦大人的血腥味,这双手也不知沾了多少人的命。
我时常想,我卑贱又荒唐的人生,是不配喜欢裴笙的。
好在裴笙也这么觉得。
“阿晏,我就知道你会来。”他摊开手,眼中融着夜色。
我将东西交给他,脑中尽是那日他轻蔑又冷漠的声音。
是,我一定会来。
七年来,我不曾忤逆过他。
“阿晏,明日得空陪我……”裴笙开口了,在我的千思万绪中,他抬手想摸我的头。
换作从前,我定然欣喜,可如今只觉得可笑。
歪头一躲:“明日要下山祭拜,属下告退。”
说完这句,我便转身离去,独留裴笙的手空荡荡地蜷起。
屋内小漓坐着,看样子是在等我。
“阿晏,你有心上人了?”她眸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我这才看到桌上放的,是我枕下的杏色发带。
之前在客栈被慕楚寒发现要独占,终究是被我拿了回来。
“是。”我拿起来,对上小漓的眼。
那双眼中满是可怜。
“阿晏,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她目光悠远,声音缓缓响起。
玺和元年,新帝登基时不过五岁,朝堂动乱,太后执政。
为早日让新帝独当一面,太后将暗卫交于陛下。
暗卫统领比新帝大几岁,两人相处宛若兄弟。
可不过五年,新帝空荡荡的后宫突然要纳一位小姐为后。
统领一听竟是自己当初的恩人,而他们两人早已私定终身。
统领告诉了新帝,妄图让新帝成全,新帝不肯,两人至此反目成仇。
统领带领暗卫出宫,自立山头,他心中所想皆是为救宫中所爱。
玺和六年腊月,统领救下林家灭门的遗孤。
见过皇后的人皆知,她身形与皇后极为相似。
小漓看向我,声音清冽:
“阿晏,他心中所想皆是为救宫中所爱。”
原来如此。
他对凌茉,不是恩情,竟然是爱……
我捏紧桌上的杏色发带,对小漓一笑:“放心,我的心上人绝不是他。”
七年了,我才知晓一切的真相。
这山上的人与个个我出生入死,可却个个冷眼看我入局至深。
不知裴笙是不是看出了我对他的疏离,一大早便要让我陪他练剑。
我对他的情愫疯长的七年,一朝真相大白,见他只觉得心痛。
借着下山祭拜爹娘才得以离开。
但我没想到下山会见到慕楚寒。
他穿了一身红,惹眼得想不注意都难。
但我的身份不适合和他走得太近。
于是我提着东西转身。
“去哪?”可慕楚寒偏偏挡在我面前,面露寒意。
我抿唇不语。
我与他还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不告而别很好玩吗?”他又出声了,掺着怒意。
告别,原本就不是好事。
我不明白他生什么气,挪步往左,这人偏偏又跟上来,往右,他又不依不饶。
我垂下眼眸,轻声道:“没必要。”
没必要特地过来跟我说话。
没必要非要过来问我为什么。
没必要告别。
没必要堵着我。
他被我这话刺得炸了毛,怒极反笑:“你非要对我这么说话?你对那人有这样?”
奇怪,这又关裴笙什么事?
我不解蹙眉:“和你有什么关系?”
慕楚寒眸中熊熊烈火被措手不及地泼灭,盯了我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便侧过身。
我提着东西去上坟。
竹林里,风吹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我说阿娘最爱画竹。
林家的衣冠冢就被裴笙安置在了这里。
“阿爹阿娘,总有一天,我会走到那个人面前,亲手杀了他的。”
我跪在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一扭头,却是怀中抱着酒壶的慕楚寒。
他……喝多了?怎么跟到这里来的?
慕楚寒步子不稳,却是一步一步跌坐在我面前。
阳光从竹叶间隙洒下,他一袭红衣好看得惊心动魄。
“姐姐……没人喜欢你,我喜欢你好不好?”他抱酒而立,脸颊绯红。
日光好像有些晃眼,我竟开始失神起来。
慕楚寒却握起我的手在坟前倒豆子一般说了起来。
“我自幼被父母厌弃,从小和祖母相依为命。”
“父亲更爱庶弟,母亲恨我不讨父亲喜欢,便整日虐待我。”
“下人因此苛待我,讥笑我,若不是我讨得了祖母欢心,恐怕我早就死了。”
他抬眼:“姐姐,那日你蜷缩在角落喃喃说没人喜欢你,我仿佛看到了当日的我自己……”
“姐姐,也没人喜欢我……你喜欢我好不好?”
他的泪珠顺势滚落而下,烫在我的手背上,不知不觉我的心也有一块被浸湿。
原本这世间最爱我的两个人已经长眠于地下,成为我面前的坟包。
对我好的,却是利用我的爱慕与仇恨来算计我。
我抱住他心底升腾出一股酸楚与怜爱:
“慕楚寒,你竟与我同病相怜。”
我不再排斥慕楚寒。
没有任务,我便下山和他一起去茶馆听曲,看皮影戏,逛集市。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种生活了,连带着无趣的人生也跟着鲜活了起来。
集市上,我们戴着买的獠牙面具。
慕楚寒把身上的披风脱下给我系上,指着那边的糖葫芦要给我买。
他放开我,人影绰绰,等我再看过去,对面已然换成了裴笙。
他负手而立目光依旧温和:
“阿晏,有任务了。”
耳边,小贩叫卖声,孩童嬉笑声,女孩子们的闲话声都渐渐消失。
风吹过摊上的风铃,其声泠泠。
细想这么多年,裴笙找我,皆是为了任务。
那晚我不见了,他也是因为任务才开始找我。
他对我只有在利用时才能施舍出几分心思。
“主子。”我掀开面具,挤出笑容来,“任务交给别人吧。”
裴笙不动,只是目光沉沉问我:“为何?”
我指了指身上的绀色披风,故作羞涩:“属下,有心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