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少年为了求我和他这辈子的姻缘。
抱着我的尸体,在佛前求了九九八十一天。
重活一世,没有记忆的少年却不欲再与我有瓜葛。
一句“就算你是前世姻缘,与我何干”将我满腔热血冷了个干干净净。
季离,你知不知道,我死的那天。
你的所有记忆都会回来的。
……
“阿暮……你等等。”
季不离的声音将我模糊的意识抽回。
他的声音好似染了血,又是被磨砺了沙土。
有液体滴在我的脸上。
少年的声音近乎破碎:“我马上要飞升了,我去求西王母,她定能救你……”
混沌的脑子里面浮现出的想法:
他要带我去的地方,是西王母的道观。
在京都旁的山顶上,七千七百四十九阶才可登上。
我发不出声音,意识游离在消失的边缘。
灰色的世界里面,喉腔里面都是血腥气,耳朵也出现了莫名其妙的耳鸣。
不知过来多久,我似乎感到青年跪了下来。
季不离嘶吼着喉咙:“我从没信过你,但是如果你……你真的存在的话。”
“求你……求你赐下我们下一世的姻缘。”
“我愿意……我愿意用我的所有,我生生世世的福报、记忆、血肉来交换,你要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给。”
少年呜咽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我的耳朵里面:“求你……求你显灵。”
季不离在磕头。
一贯桀骜的少年,额头碰撞着坚硬的地面,那声音在我听来响得惊人。
“求您……”
于我而言,不过是瞬息之间的记忆。
故而今世第一面,我就认出了那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他骑着高头大马,沐浴在阳光之下。
仅仅只是扬眉一笑,便是有无数的帕子向他抛了过去。
这一世的季不离,似乎很受欢迎。
我将茶楼雅间的帘子拉开一点点。
就是那一点点缝隙。
这一世的季不离穿着银白色的铠甲,整个人英姿勃发。
他那双栗色的眸子猝不及防和我对视。
只一眼,我就知道——
他是我的阿离。
心脏处疼痛,可心下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但那目光并未停留多久。
少顷就直直地转向了他身侧的少女。
那少女只简单束发,和他攀谈的时候惬意快活。
我手下意识一缩,便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那少女之神态,却是像极了前世的我。
他归京的第二天,我便在游湖之会上见到了他。
彼时少年穿着一身白色,倒不像个武将。
我匆匆忙忙问身旁的侍女阿翠我今天穿戴是否好看,不知哪来的一阵风便呼地刮过。
我瑟缩一下,抬眸看向已经战战兢兢的阿翠。
“小姐,今日您说天气晴朗,不用带外袍的。”
我身体不好,这番就总是让父亲母亲操心。
照顾我的任务就落到了阿翠身上。
我默了声音:“我会和母亲说的。”
话刚落音,我便觉着身上被披了件袍子。
扭头看过去,青年的脸就那么进入视线。
他微微蹙眉,像是有几分不悦。
我紧张几分。
陷入了自己思绪的青年一下子抽离开来。
他挠挠头,露出一个笑容,手指向不远处:“她让我给你的。”
顺着他指的方向,那里站着那日和他相谈甚欢的少女。
少女显然是个自然熟的性子:“身子这么弱还不带袍子,要不是本小姐,今天你就得病死。”
旁边的青年像是被惊了一下,忙不迭转身。
“呸呸呸,天天死不死挂在嘴边,你也真口无遮拦。”
“小心我治你的罪。”
他说的话是责怪,但口气里全然是宠溺的意思。
那眸子里面全然是训诫,但我一眼就能看到欢喜。
连带着身上的外袍,都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我是个外人。
在我愣神的时候,青年已经走到了少女身边。
“姑娘那外袍若是执意要还,可直接去将军府找管事,说是季离所给。”
季离,他这一世叫这个名字。
他走过去,他将手虚扶在少女肩头。
他刚刚为我披上的外袍被风吹起。
最后一点余温竟也被吹散了。
我收了混乱的心绪,走进船舫。
好巧不巧,那少女就坐我旁边。
见我来,她一把扑在我身上:“啊,总算找到个认识的。”
只是见过一次,便自然熟得像是多年朋友。
上辈子的我也是如此,从小混迹勾栏苑。
下到妓女、上至贵宦,都能聊之一二。
连带着我一女子妄图做将军的传闻也如此传遍了大街小巷。
因此才遇上了做军师的季不离。
……
喉咙中涌上腥甜。
“咳咳……咳。”
我慌忙拿帕子去捂,摊手是意料之中的鲜血。
上一世从未得过病,这一世却像是病来如山倒。
什么病都沾一点。
我看着面前有点无措的少女,解释:“我身体不太好。”
她很快稳下眸子:“没事,我保护你。”
她将她面前的糕点推到我面前。
“这是季离给我特地安排的,城南那边的匠人做的。”
“里面还有个特制的。”
她将那一小盒糕点递到我面前:“你尝尝。”
那一个个糕点歪七扭八,着实不像是匠人所做。
我捻了一块入嘴,齁甜的糖味伴随着辣味一齐爆开——
反而像是有人自己特意做的。
“怎么样。好吃吧?”
那一瞬间,我察觉到了来自男宾席的视线。
季离。
他神经兮兮地看着这边。
口中那块怪味的糕点,是季离恶作剧的玩笑。
前世的季不离,也常常会做这种举动。
我偏头看向少女,没办法笑出来:“嗯,好吃。”
少女一下子就开怀,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她说她叫穆霖霜,是随军的军师。
她说我和别的京都的人不一样,我没有狗眼看人低。
她说估计过一段时间又要赶赴前线,因为战事还没有平息。
她说,她下一次回来的时候要和季离成亲。
少女说得眉飞色舞:“季离说,这次回来去王母庙求姻缘签。”
“若是签顺,他下一次回来就娶我。”
我心口猛地震了一下。
“若是不顺呢?”
少女摆了摆头。
“他从来不信命的。”
我听着,心口便更痛了几分。
“那为何要去求签。”
少女犯了难:“许是听人说,他这一世的姻缘是上一世求来的。”
等到面前少女低低的呼声响起,我才发现我落了眼泪。
“你怎么了?”
我哭了……可是为什么要哭呢。
季不离和我再次相遇了……
然后……我有点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少女:“没事,老毛病了。”
然后,还有然后吗。
若是两人真的两情相悦,我还能仗着前世之约介入吗?
呵。
马车平稳地停在相府门口,那一水的聘礼却让我有几分发蒙。
进了主庭,就见父亲和一个半百的老人坐在上座。
老将军。
他笑得憨态可掬,见我就招手:“阿暮,来。”
“你小时候和阿离订了娃娃亲的,你可记得?”
我后知后觉地想到,我这辈子和季离有婚约的。
老将军揉着眉:“这不阿离刚搏了个功名,我就火急火燎地来找你了。”
还没等我说什么,便被外面人的声音打断。
青年轻功显世,像是在空中跃行。
他落了地,指着老将军就骂:“你好生无耻,我昨天不是和你说我有心悦之人吗?”
他这话一出,满室都没了声音。
从小在边关长大的季离显然不懂这京城的弯弯绕绕。
一句话,就下了老将军和我父亲的面子。
老将军也是个脾气暴的:“你什么老子都答应你,就这事不行。”
“你现在还不退下,家法处置!”
少年狠狠地看了老将军,又将眸子看向我:“我不想娶你。”
“我也不愿为难你,你当休了我可好?”
季离说得轻巧,落在我这里可是要背负不小的骂名。
父亲刚想发作,便被我按住。
我看着少年,他清润的眸子明明白白地折射出我的样子。
我问道:“季将军的姻缘,我听说是前世求来的。”
“是。”
“若你现在心悦,并非对的——”
季离的眸子有几分厉色:“是对的。”
“我在,她必是对的人。”
我忽然一下子沉默下来。
人说,爱与不爱只一眼。
季不离那眸子明朗,一眼就能看到对我的欢喜。
面前的季离眸子清润。
一眼便知我非他所爱。
转世的季离,还是上辈子的季不离么?
我噤了声音,那句“若我是你此世姻缘”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季离的神色认真,却像是要将我吞噬。
意识,随着喉间血液的涌出被彻底打断。
鼻尖萦绕檀木香。
眼睛像是有异物,几乎是睁不开。
阿翠见我醒了忙不迭给我递水。
“吱——”
那推门的声音响起,我偏头去看。
颔首“母亲,和一法师。”
西王母道场的和一法师,是近些年来最有佛性的僧人。
而在他受戒之前,他只是我的伴读。
见我醒了,和一:“夫人,我和小姐想单独说点话。”
母亲知道我们交好,嘱咐我几句就直接出去了。
我哑着嗓子:“师兄。”
我没受戒,但修佛之人都以师兄弟相称。
和一目光柔柔:“你不刚下山还没半年吗。”
“是醒了前世记忆,性子也学去了前世?”
我看向和一,他坐在不远处的木凳上面,指节拨弄着一串佛珠。
我鼓了鼓腮帮子,有点不高兴:“谁知道啊?”
和一不着调的来了一句:“出现了?”
我沉默一瞬,本来欢快的气氛被他这句话直接凝固。
还是被算到了啊。
我嚅动嘴唇,声如蚊蝇:“嗯。”
和一沉默了:“他是不是不喜欢你?”
没等我回答,外面的钟已经敲了三下。
沉重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连空气的檀木香气也凝固起来。
“嗯。”
我听到我应了声音。
和一在庙中有自己的禅室,今天又是他带来寺信众修习之日。
他将我带进禅室便走了。
我跪在莲花席上,面前是王母的尊像。
我双手合十,学着当年季不离那样磕了一个响头。
前路迷茫,何去何从,我不知。
情路坎坷,归于何处,我也不知。
诸天神佛,能否给我个答案。
耳鸣声忽然而至,喧嚣之际,但像是真的王母显灵一般。
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清清楚楚的声音。
是属于季离的声音——
“和一大师,我想问问,我的缘分是否已到。”
循声而去。
这本就是建在主庭一侧,离着和一接待香客的地方只是咫尺。
不过是几步距离。
提裙而奔。
是季离。
那主庭中跪得端端正正的身影,是季离。
他背对着我,最为醒目的是脖子上面的一条疤痕——
胎记。
或者用这个词更加合适。
老人说,人的胎记是上辈子的致命伤。
前世他拜完西王母,用短剑割喉自刎而亡。
血液奔涌,一刀毙命。
从背面看去,只能看到那个疤痕的一半。
而那只紧握着少女的手,却是一览无余。
他攥得很紧。
至我登入门槛之时,和一的话语便停顿了些许。
他的眸光看向了我。
似乎我将他本该说出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季施主。”
“你的缘分,就在这殿中。”
这方大殿之中。
不过是我和穆霖霜。
在我还在发愣的时候,季离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转向了我。
他的欢欣在偏头看我的时候就彻彻底底凝固。
他知道,若是他的缘分就是穆霖霜,和一的话绝不会是“在这殿中”。
而看到我,他蹙了眉。
随后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我愣住了。
我该如何。
我该不顾礼节地装疯而去,告诉他我才是那个命定之人吗?
我看着他细细地去问他旁边的少女。
呢喃声传不进我的耳朵。
像是突然一下被冷水倾盆浇下。
他不信命的。
我早就知道了。
在季离搂着穆霖霜转身的时候,我的指尖下意识颤抖。
前世万千箭矢凝成的胎记,此刻钝钝地发疼。
那他们该如何说我,我又该如何解释。
我攥了攥拳,落了冷汗。
下意识地退后想要奔逃。
而下一秒,和一的声音却传来:“麻烦二位施主,在此稍等。”
和一的身影又快又急。
一等他们停了动作答应之后,便出来将我扯过。
“囡囡,别哭。”
直到是这一句说完,我才堪堪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哭?
似乎和少女见得几面,我便总是哭的。
季离没有转身,他旁边的少女却偷偷地看了一眼。
她的眸子灵动,又因为自己和心爱之人的约定被这皇天后土承认,整个人是萦绕着欣喜的光。
也因为这欣喜,无端落泪的我更像个滑稽的丑角。
目光相撞。
只是片刻。
和一就已然将我拽走。
我是第二次见到和一如此失态的样子。
他眉心拧在一起,看向我的眼神像是责备。
第一次是他还是我的书童之时。
我第一次呕血,他便急切地将我送去母亲那里。
遍地求医不得,是以来了这山上。
也就是那一次,他上山变成了“和一”。
……
那泪好像流不尽。
我没办法说出一个字,两字必然会中间断一下。
“囡囡。”
我听到和一这么说:“原来他就是你的命定之人。”
我被他拉着,懵懵地点了头。
到了厢房,和一就停了脚步。
他半蹲下来,将随身带的帕子拿给我擦眼泪。
“没事了。”
气急的人是听不进这些话的。
面前又是少时和我相伴的和一。
我呜咽着将他的话打断:“他爱上了别人。”
我此刻脑中情绪纷乱。
是前世那几千长阶让他生了气?
还是我当时因为心力衰竭从未和他说一句我喜欢你?
不然为什么……为什么?
我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手指已经陷进肉里掐出了血。
和一看我半晌,然后将我的手一点点地掰开。
将渗出来的血一点点认真擦干净。
“囡囡,没关系。”
“他会想起来的。”
“什么时候……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和一突然沉默了,他将手上戴着的佛珠摘下。
套在我手腕上:“囡囡,我让你活得久一点,好不好?”
我被问得愣住。
你看,有时候问题会包含着答案。
活得久一点,他本身就告诉了我一个事情。
我活不到那天。
他想起我的那天。
我恸哭出声,那串佛珠被我攥得死紧。
我没办法歇斯底里,也没办法和现在与他人相拥的将军说。
我才是你的命定之人。
季不离,你看,你做了这么多,努力了这么久。
我却一点都做不了。
我回去便退了婚约。
上一世,那和亲的婚约没有绑住我。
那这一世,他也绑不住季离。
若是他从西王母那里的姻缘都困不住季离,那谁困得住?
这个仅仅怀揣着记忆的我?
退婚那天,我自己骑马将那一水的聘礼送回了将军府。
这一世的我无比羸弱。
而翻身上马的时候,我却觉到了无比的雀跃。
那马是一匹烈马,但温温顺顺地纵着我。
我下马只是去摸了摸,它还拱了拱我。
“季姑娘。”
是季离带着几分防备的声音。
还在介怀那天的事情啊。
我回头去看,目光兀自停留在他的脖颈之上。
那上面是两点红色,潋滟起心口涟漪。
像是在和我耀武扬威。
只是一点颜色,便让我有几分醍醐灌顶的清醒。
我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将军。”
我又朝旁边那少女行礼:“穆副将。”
后来打听才得知,穆霖霜一直是季离的副将。
是青梅竹马。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便已经诺定了终身。
鞭长莫及。
他们一见我,便直直和我拉开了距离。
我笑了笑:“不用这么防备。”
“我是来退婚的。”
“今日,我们两人婚约就作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