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次进宫便撞见苟且之事。
险些被发现时,我被一只生着薄茧的手捂住了嘴。
“你就是皇兄出征北境带回来的太子妃?”
花丛掩映下,我瞧见了他眼底的凛冽杀气。
几乎咬牙切齿,激起我一身冷汗。
同样是这个声音。
“太子之位更迭,你现在是我的太子妃。”
......
太子从北境班师回朝,还带回来了一位女子。
我就是那个女子。
江煜对我一见钟情,想娶我为太子妃。
宫中设宴,百官相贺。
我嫌宫宴太吵,以醒酒为借口溜了出来。
“大人......”
行至凤荷池时,远远的便听见一阵喘息声。
再走近些才看清,那竟是两道交叠在一起的人影!
我不由得向前一步,却不小心踢到了面前的假山。
“什么人在那儿!”
那边的人低呵。
丝绸布帛摩擦在一起,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我暗道不好,提起裙摆想离开。
可凤荷池周边的小路太多太杂,在满园海棠掩映之下,我竟忘了来时的路!
我抹了抹额上沁出的冷汗。
才想低下头胡乱选条路,却被一只生着薄茧的手掌捂住了嘴巴。
“唔......”
他带着我隐在暗处。
是一处极为不显眼的假山,外面有林荫遮挡,而假山缝隙里被花草填满。
凌乱花草间,是我与他。
我小心喘着气,盈盈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冷木香。
“看清楚了吗?”
他躬身拢着我。
阴测测的声调里,我竟听得出几分杀意。
不知何时,那只手缓缓下移至我的脖颈,窥探着我颈间的脉搏。
或许只要稍一用力,他就能掐死我,如同捏死蝼蚁一般简单。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
其实我看的一清二楚,那男子官袍上用金线绣着仙鹤,一查便知。
可我不敢说。
也不敢回头对上他的眼。
待脚步声走远,我与他相继从假山里出来。
转头向他道谢时,我瞧见了他腰间系着的蓝玉髓。
上面刻着肆意又张扬的两个字——江羡。
与此同时。
他掐起我的下颌,迫使我抬头看他。
“你就是皇兄出征北境带回来的太子妃?”
......
我生在大梁与北境交界的地方。
身上淌着两国的血。
家乡被铁蹄践踏,孤身逃出来的我又成了流民。
行至交锋的战场之时,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我在江煜的床榻之上。
他没碰我。
相反,他待我极好。
在他的营帐里,我能吃饱能穿暖,能尝到从前从未见过的珍馐美味。
江煜甚至带我去策马。
只不过翻身上马之际,一人出现拦住了我们。
他说我或许是北境的细作,应当杀之。
再不济,也要严刑拷打。
即便那日夕阳无限好,也柔不掉那人脸上的阴鸷。
我彻悟,此刻的眼前人是大梁太子江煜的胞弟——江羡。
那个曾经想要杀了我的人。
我对他的怵怕,从那日便埋下了根。
并不只有我一人怕他。
明明一母同胞,子民以清风霁月喻江煜。
留给江羡的字眼儿却只有残忍暴戾。
坊间还传闻,江煜身子弱,有朝一日江羡定会接替他成为新的太子。
届时他定会率铁骑踏破别国,如入无人之境。
“本王倒想知道,用了什么狐媚妖术,让皇兄如此喜欢你。”
平静无波的话贴着耳朵灌入,渐渐分明。
“日后安分些,别存着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惧怕之下,我低头称是。
等回了宴上,我发现江煜跪在殿中间。
随即响起一声怒喝。
是为娶我做太子妃一事。
“今后你若胆敢再提起这件事,别怪朕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天子动怒尚在情理之中。
尊贵的太子妃之位,有多少京城贵女争着抢着要坐。
我一介流民,怎么配得上?
酒盅溅在地上碎成一片,洇湿了我的衣衫。
我跪在江煜身侧,拉住几欲开口辩驳的他。
“不如......父皇将她赐予我可好?”
席间响起另一道声音,是江羡。
我转头看他,满眼惊恐。
江羡坐在阶下,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杯盏,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
像是在看垂死挣扎的猎物一般。
他似乎极为享受这种快感。
这话一出,众臣开始议论纷纷。有两道声音格外刺耳。
一道来自江煜。
“皇弟不可如此说笑!”
另一道呵斥则是陛下。
“大胆!”
“皇兄肩上是整个大梁,不能被一个女人误了国事。”
江羡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接着道:“况且儿臣率兵连攻三座城池,立下赫赫战功,难道就不配得到封赏么?”
这话不假。
可他没说,他屠了城。
......
江羡没能如愿。
因为陛下给他指了婚,当作他的封赏。
陛下瞧中的,是镇国公府家的嫡女——谢婉。
听闻她与江羡是青梅竹马。
我在踏春宴上见过她一面。
我知道这些京城贵女瞧不上我,可江煜一定要我去。
他说日后我是要嫁给他的,早晚都要与这些世家女见面。
我拗不过他,索性站在一旁躲懒。
春日里海棠开的正盛,我捏着帕子准备摘几朵回去拿给江煜。
他近日的病又重了些许。
什么汤药喝了都不见效。
我只身迈入棠林深处,不想却撞见了江羡和一位女子站在一处。
乌发高束,红衣黑靴,不施粉黛,未配钗环。
想必,那便是谢婉了。
这等挖墙脚的事,我本无意听第二次,直至那女子提起了我。
“听闻北境的那位女子,姿色很是出众,江煜死活要娶她作为正妻。”
“旁的也就罢了,当时我也在场,那女子不是你从战场上救回来的么?”
江羡救我回来的?
那我为何在江煜的榻上醒来?
“皇兄喜欢的,让给他便是。”
“你不怕她是细作?”
一阵风来,吹的满树海棠簌簌,落了他满肩。
江羡拂掉肩上的海棠花,淡淡开口:“怕什么?剥皮抽筋......有的是法子折磨她。”
话落,他凝神片刻。
不偏不倚地掀起眼皮,朝我这处盯过来。
盯了半晌,江羡收回目光,慢悠悠开口。
“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本王请你出来?”
带着被发现的尴尬,我从树后走出,朝他们行礼。
“见过殿下,谢将军。”
半晌,我又补了一句。
“我不是细作。”
谢婉只瞧了我一眼,转头揶揄:“细作要是这么蠢,那大梁早就统一诸国了。”
一句玩笑话让我羞透了脸。
余光里,江羡的唇角上扬。
我知我身份低微,我也知道他们瞧不上我。
这种谈话,他们根本不屑于避开我。
巾帕绞在一起,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谢婉绕开我,继续说:“你我二人的婚事可是要作废的,我还要随父亲去守边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江羡的目光一直停在我的身上。
抬头对上那双眼睛时,我听到他说。
“那是自然,本王想要的,还没得到呢。”
......
踏春宴早就散了。
只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停在回去的必经之路,上面挂着“谢”字车牌。
“我明明和阿爹说好要策马回府,这马车……”
谢婉疑惑。
“见过殿下。”
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
我只想着早点回去,不要让江煜等的太久。
闻言看去,一个身着暗紫官袍的人站在马车旁。
而官袍正中间,赫然绣着仙鹤图案!
“我家小女性子顽皮,叨扰殿下了。”
镇国公谢疏朝江羡作揖行礼,话锋一转:“不知这位是?”
我看不到自己面上的表情有多僵硬,勉强自己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笑,哑着声音回他。
“我是……”
“他是皇兄的心上人。”
江羡迈近一步,挡住了谢疏审视我的视线。
像是知道我想些什么似的,他提起那日宫宴:“镇国公怎会不知?那日宫宴你应当也在场。”
“是老臣眼拙,还请姑娘见谅。”
谢婉出声打断:“父亲,我要和殿下策马回去,不坐马车。”
“这位姑娘怎么离开?那不如让车夫送这位姑娘回东宫吧。就当是赏给老臣一个脸面,送太子殿下一个人情。”
抬头望了望天空,灰蒙蒙的,似是要下雨。
我的确需要马车送我回府。
江煜本想派人接我,可我并不想拖累他,也不想让他背上色令智昏这类骂名。
谢疏等待着我的答复,笑眯眯的。
不知他到底认没认出我。
今日江羡和谢婉皆为见证,若我坐了谢府的马车而出事,他谢疏岂不是难逃一责?
想到这儿,我点点头,独自上了马车。
可我想的太过天真,也不懂宫闱下的腌臜。
车轮悠悠向前行了一段路,我便意识到有些不对。
“太子府在城东?怎么感觉向城西走了?”
回答我的只有勒住缰绳的声音。
“没错,城西安静,适合杀人灭口。”
车夫掀开车帘,面目狰狞,手里还攥着一柄白花花的刀子。
霎时一道惊雷乍现,劈得我两眼发花。
“我是太子的人,你胆敢动我,江煜一定饶不了你!”
我面上强装镇定。
宽大的袖子下,我紧紧握着匕首伺机而发。
这银质匕首是江煜送我防身用的。
我当时还笑他活得太过谨慎。
不曾想现在,这东西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车夫捧腹大笑:“江煜都自身难保,哪来的精力分给你呢?不如跟了我……”
他猛然间攥住我的下颌,将我的脸别到一旁。
另一只手开始解我衣裳扣子。
春雨汹汹,雨水砸在地上,盖住了摇晃的马车。
“贱人!”
我挣扎的厉害,生生挨了车夫的一巴掌。
车帘晃动之中,我看见了站在雨幕中的江羡。
他没撑伞,持剑站在原地。
下一刻,一柄利剑穿透马车侧壁,插在了车夫的身上。
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脸。
腥臭味黏在鼻息之间,逼得我干呕。
“怎么不杀了他?”
低沉的声音被春雨过滤的朦胧,滑进我的耳朵。
江羡扒开趴在我身上的车夫,瞧见了我手中的匕首。
实话实说,我不敢。
“我没有殿下那般的勇气。”
屠城三座的勇气。
我从未杀过人。
可我有想杀的人。
......
江羡伸腿迈进马车内,让本就拥挤的车厢变得更加燥热。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他。
为何他从战场上救了我,却还想杀了我。
明明想杀了我,三番五次救我的也是他。
我装傻开口:“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杀我。”
却换来江羡一声嗤笑。
“本王不傻,你也别装傻。宫宴那晚,你骗了本王。”
原来江羡早就知道我在骗他。
听到这儿,我心里也便不怕了,坦然开口:“这次刺杀不成,应当还有下一次。”
那时的我该怎么办?
“两条路,跟着我或者……让你的太子殿下救你。”
只能依仗他人么?
我没说什么,向窗边稍稍移了些许,隔远了我与他之间的距离。
江羡见状问到:“你很怕我?”
“是,但怕你的不止我一人。”
“为何?”
我想说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不怕才怪。
可此刻我与他正并排坐着,话到嘴边却变成:“想来应当是殿下年幼就参军出征,长年持弓挽箭的缘故。”
他的脸上生出几许玩味,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或许能哄江煜开心。”
他也坐了过来,将我与他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压榨殆尽,双眼噙着幽光,仿佛要把我吞噬。
“本王只会觉得说这话的人,舌头留着也是无用,应该拔了喂狗。”
他猛地摁住我的后颈。
额角撞到了他的鼻尖,疼的我闷哼一声。
“云华?你在此处吗?”
江煜的声音将我从狭小的车厢内解救出来。
一同往日,我向江羡垂首道谢。
他却不以为意。
“日后我会讨回来。”
江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江羡。
最后撑着伞站在雨幕中扶我下车,时不时地还能听见两声咳嗽。
我有些担心,替他拢了拢大氅。
“殿下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当心受凉。”
“无碍,你许久未归,我有些担心。”
“口说无凭,皇兄还是做点什么才好。”
很煞风景的话。
一字一句中满是挑衅,江煜将我圈在怀里:“此番谢过皇弟了。”
回程的路上,我提醒江煜要提防镇国公府。
只因车夫那句“江煜自己都自身难保”,始终让我惴惴不安。
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不久之后,宫里来人通报,镇国公意欲谋反。
被江羡亲自斩杀。
又是江羡。
......
江煜接到传旨后便急匆匆地入了宫。
我没去。
因为我接到了谢婉的拜帖。
有些日子不见,她憔悴了许多。
见我赶来,她头都未抬:“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从小便爱慕江羡。我知道他性子冷,从未见他真的对什么人上心。”
“江羡最擅长的,便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然后看着爱恨嗔痴绕他而过。”
“我以为他会一直如此,而我,也会一直同他站在一起。”
可她的心上人,杀死了她的父亲。
谢婉说到这儿忽然落泪,声音也跟着哑了起来:“踏春宴那天晚上是他头一次不顾两家世交的情面,将我一人抛在原地,连头都不曾回过。”
茶盏中的枝叶浮浮沉沉,我看的出神。
此时的江煜在做什么呢?
他身上病症应当……又该发作了吧。
“请谢小将军不要恨我。”
茶水入口苦涩,正应此时此景。
谢婉轻笑:“因为江羡喜欢你而恨你?你也配么?一条生在荒芜之地的烂命也值得我恨么?”
雾气氤氲,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猜想大概是鄙夷。
可我这不值钱的烂命,是我阿兄以命抵命换回来的。
而他永远葬在了白骨之下。
葬在江羡屠的第二座城里。
他只上过一次战场,被一箭射中右腿,成了瘸子。
他是个瘸子,跑不快。
城门被撞破时,他就是这么说的。
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我死死攥着发白的指节,又听谢婉道:“父亲那些事我一早知道,我不怨恨江羡这么做,我会去守边疆,替父亲背罪。”
忍着传至四肢百骸的疼痛,我扯了扯嘴角。
“你以为去守边疆......就能逃得掉么?”
说罢,我再也支撑不住。
忽然门被推开,江羡走了进来,用他惯用的冷声冷调告诉我。
“太子之位更迭,你现在是我的太子妃。”
茶盏和我一同摔在了地上,我不断呕出鲜血。
疼痛正在模糊我的意识。
一片赤红中,那双黑靴朝我走来。
愈来愈近。
......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
越过雁鸣关,我看见阿兄在河对岸向我招手。
他穿的破烂,血和汗混在一起,辨不清本来的面目。
是我辨不清,还是我已经忘记他的模样了?
我哭着问他为何还穿着这身衣服。
他讪讪挠了挠头:“我怕云华找不到我,只好日夜来这边等一等。”
我蓦然想起。
与阿兄的最后一面,就是他穿着这件衣服送我离开。
“我们云华被人抛弃一次才遇到了我。我这个做兄长的,总不能让她经历第二次。”
“今天云华也没来......”
“没来是好事儿,好事儿。”
他好似看不见我,扭头准备离开。
“阿兄!”
我拼命唤他,想伸手拉住他,好让他离我近一些。
可是一直有一个声音唤我回去,拽着我不让我靠近阿兄。
“阿兄......我一个人好累啊......”
我被扯了个踉跄,死死扒着河岸,哭的很难听。
嘴里腥甜,我又开始呕血。
鲜血堵住了我的哭声。
我叫不住他,只能看着他慢慢离开。
他的背影孤单又落寞,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始惊惧后退。
——江羡下令屠城那日,我与他分别之时,阿兄是不是也这样望着我?
“云华定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阿兄不能拖累你,我是个瘸子,跑不快的。”
如同叮嘱我多吃饭,多穿衣一般。
阿兄温声细语地叮嘱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睁开眼睛,我躺在江羡的怀里。
我正死死攥着他的前襟,眼泪早已洇湿了他的护甲。
梦醒了,海棠花也落了。
我又不得不算计。
我猛地推开江羡缩在床角,警惕地扫了一圈屋内。
一众侍女和太医跪在地上。
“这是哪儿?江煜呢?江煜为何还没回来?”
江羡没接我的话,他转头吩咐:“陈太医医术高明,赏黄金百两,都退下吧。”
原来百两黄金这么容易。
我阿兄耕种半年,打算换几两碎银给我说亲。
可麦子还没长出来,城就破了。
阿兄也去了。
屋内只剩我与江羡。
“江煜呢?我要找江煜!”
“江煜死了,太医说是气急攻心而死,死在我与父皇面前。”
我知道江煜死了。
是我做的。
他身子本就不好,我只是加了一味药材进去,提早送他上路。
海棠性寒。
与江煜平时服的汤药相克。
他是第一个我要杀的人。
可我要装作不知道。
“我不信!我要去找江煜。”
赤脚踏在青石板上,想象中的冰冷却迟迟未触及。
“当初是本王救了你,你找江煜做什么?要报恩也是要找本王报!”
江羡欺压上来。
“我说过,你欠的恩,迟早要还。”
......
京中飘雪了。
连冬日里的雪也格外偏爱京城,温温柔柔。
不像边境,积雪应堆了几尺高。
凛冽的北风中,阿兄的尸骸还在等着我去敛。
可我被圈在府里太久,出不去。
屋内伤人的利器都被收走了,是江羡害怕我因为伤心而自尽。
这一日,江羡难得空闲。
他看着落雪,又看着我苍白的脸。
注视颇久,许是起了怜悯之心,他问我想不想出去。
当日我在自己的茶盏里下毒,栽赃嫁祸给谢婉。
命虽救了回来,可也伤了我的根本。
江羡兴致勃勃说了许多地方。
他说长街尽头有家吹糖人的,酒楼前的小贩还能吹陶笛。
那都是他常去的地方。
我默了半晌,开口问他:“我想去看看谢婉。”
他只愣了一下,随即说好。
当朝天子的身体每况愈下,江羡揽了大部分朝政。
也正因如此,我站在谢婉面前,极其顺利。
我被圈在府中多久,她就被关在牢狱里多久。
“请谢小将军不要恨我。”
昔日我向她道歉,为的便是此时此刻。
我的话轻轻的,荡在牢狱里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