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姜公馆的童养媳,等未婚夫归来等了四年。
他游学归来的那日,并肩同行的是一个穿着洋裙的明媚女子。
他指着我说,“这是我的妹妹。”
我望着他们二人的眼神。
他们把我看成了合该去死的,旧社会的糟粕。
而她,是新时代里自由舒展的雄鹰。
我被沉重的贞节牌坊压死的那一日,他们远渡重洋,无人知晓。
可是,没人知道。
我又活了。
重活一世,未婚夫竟死拽住我的罗裙,让我一起走。
但,我早就不要他了。
……
姜公馆的门铃被揿响时,我正在祠堂中跪着。
我已经在昏热的烟雾中跪了大半天,只为了替那位在欧洲留学四年,终于即将归来的未婚夫求个平安。
忽然,门外一片热闹,沸腾。
我竟然听到了平日里只会挑刺刻薄的婆母发出最最和善喜悦的笑。
我拿香的手不由一抖,心脏恨不得跳出胸膛。
——是姜妄溯回来了!
我的丫鬟玳瑁向来眼明心亮,只不过这一次,遇见这天大的好事,她竟然没有连忙跑进来,拉我出去。
她犹疑地踱到祠堂门口。
我笑着插好香,“我就说这蜡烛都爆了花,果然是有好事发生。”
玳瑁却只抿了抿嘴。
外面的笑声和客套声越发响亮,像是一锅滚开的水。
只不过,里面还掺杂着女子的脆声。
那不是闺阁中的千金该有的声音,她没有和顺低声,声音反而大方又明亮。
我心中一颤,背后冷气飕飕。
“小姐……你还是出去迎一下吧。”玳瑁怜悯地扶我起来。
我木着脸,僵硬地站起身子,缓步走出祠堂。
阔大的院子里,姜妄溯正侧目低头,噙着笑冲旁侧穿洋裙的女子说话。
我就像是一粒冷透的油点,丝毫融入不进这和谐的氛围里。
姜妄溯看到我,笑容淡去。
他微微皱眉,像是看到一个碍眼的难题,或者一个刚从黝黑洞穴中爬出的怪物。
“妄溯,这位是?”他身旁的女子好奇地摇摇他的手臂。
姜妄溯指了指我,轻声道,“这是我的妹妹。”
那女子瞪大眼睛,看着我一身黑沉沉的长袍和挽起的发髻,又看着姜妄溯笔挺的西装,笑了笑。
“不像啊。”她说。
姜妄溯也笑了,“不是同胞妹妹。她家没人了,仗着祖上和姜家有交情,来投奔我们,这才把她接过来养着的。”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姜妄溯。
阔别四年。
他是怎么能够用这种轻巧的,讲笑话般的口吻说我家没人了,将我的痛苦过往轻而易举地揭给别人看的?
“你好,我是柳英歌,很高兴见到你。”那女子笑眯眯地自动冲我伸出手。
我下意识倨身行礼,有些怯懦又有些迷茫地看着柳英歌伸来的手。
她眼睛都在憋笑,烫过的发髻微微发颤,骄傲地看着我,轻声呢喃,“哎,你怎么连握手都不会?”
我感觉我的指尖都在发抖,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低下头。
余光中,姜妄溯和柳英歌垂眼看着我。
像是看着一个应该被草草遗弃,快些消灭的封建糟泊。
姜妄溯在姜公馆举办舞会。
当晚,唱片机播到冒烟。
他把留学一同归来的同学都邀到了家中,挤挤挨挨,好不热闹。
我背着身,偷偷睨向舞厅。
女人们穿着绚烂的洋裙,扑着洋脂粉,大大方方地展现着自己如花般的美丽。
被规训着闭门不出的我,感觉在我身上停滞许久的时间忽然发疯般飞跑。
时代,真的变了。
柳英歌是本场舞会的主角,她紧紧挽着姜妄溯的臂膀,笑着从浪花般的裙摆中踢出一点粉色的鞋尖。
他们看着无比般配,般配到毫不顾忌。
只不过,姜妄溯约莫还是和我熟悉些,他敏锐地察觉到我偷望的眼神。
他抿了抿嘴,在一曲终了时,不动声色地走了过来。
我常被教导要低眉顺眼,但也许是被这群自由青年所影响,今晚竟然鼓起勇气抬了头。
姜妄溯身上带着沉冷的香水气,沉脸看我。
我从他玉白色的脸庞上看到了幼时的少年。
那时他带着点稚气,和我追逐玩闹时,脸颊容易泛红,白里透红,像个漂亮的小丫头片子。
不过,如今他长大了,眉骨更加挺拔,五官更加立体,也许是在西方学习的缘故,浑身没有温润包含的气息,反而挑眉沉凝,狂妄倨傲到嚣张。
我以为他即便是不与我成亲了,也会把我当作他的妹妹,兴许是看我一个人冷冷清清,要邀请我去参加舞会。
我既期待,又害怕出丑。
可是姜妄溯只是冷冷看着我,压低声音道,“你回你院子里去,不要在这里丢人,偷眼打量客人,实在是没规矩,你想让别人都知道我有这么一个拿不出手的妹妹吗?”
哦,原来,我已经让他出丑了。
可是,当初,明明是他紧拉着我的手,让我永远待在姜公馆的啊。
明明那个时候,我家里还有远亲,愿意接济我,养我至成年。
是姜妄溯哭得不成样子,硬生生拽住我的手,嚎道,“不要走,不要走,阿玉,你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得要命,像是灼热的火。
门口恰逢路过一辆马车。
他以为那是来载我的车,吓得用力把我抱在怀里,手掌颤抖,像是抓着自己的命。
也是怪了,当时他指尖在我手腕上烙下的红印,到现在都没有消去。
我无奈地放下包袱,“好,我不走。”
婆母站在他的身后,笑若慈佛,“阿玉,你和妄溯感情这么好,合该留下,其余事你别担心,你慈父慈母留下的几件小铺子,暂由我们家帮你打理,你放心,收了的钱都帮你攒着,等你成亲时就交给你。”
那时,我本就大恸,心绪飞散,没有细思,更何况,姜妄溯一直紧抱着我。
少年的他,良善而单纯。
他信誓旦旦,“阿玉,你别怕,以后有我护着你,你信我。”
我没想到,我信了他,信错了人。
他见了更广阔的世界,所以不要我了。
我和姜妄溯的婚事无人再提。
姜妄溯和柳英歌却成了人人艳羡的情侣。
我自小被教育。
男人是磐石,女人只是围绕磐石的苇草,绕着男人打转。
我前半辈子都是为了姜妄溯而活,如今,我被撂下了,成为了迷茫的,等候在屋中的一块石头。
我试图发出微弱的挣扎,去询问婆母,她替我打理的铺子,能不能给我。
——既然姜妄溯不想再看到我了,那我便走。
只不过,婆母听明来意,冷冰冰地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吞了你的钱不成?”
我跪在青石砖上。
她淡淡笑道,“那几个铺子哪里是什么值钱的玩意,这些年全在亏钱,我还往里头倒贴了不少钱呢,不过你要是想要,那便给你吧,只不过,我记得当时我们说的可是等你成亲之后才给你的。”
我心中一沉。
我早就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姜母吞了我的钱,不想给我,恐怕还要给我寻门彩礼高的亲事,闭着眼把我嫁出去。
我病了。
姜母暗中偷偷张罗亲事的事情就像是烈油煎我的心,我当然知道她找的都是些什么人——赌棍,恶徒,残废。
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像是一座不可翻越的大山。
我徒劳改变,却只能让自己心焦力瘁,病得更重。
一开始玳瑁还和我讲述外面的趣事,只不过,她的话渐渐埋没在公馆里越发悠扬的钢琴曲中。
有人说笑,有人聊天,男女之间,用调情般的口吻学着洋文。
“小姐。”玳瑁哽咽着说,“虽然我是姜家的下人,但是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姐。”
我宽慰地笑,只不过额头滚烫,肺部发痛,痛到我开始流眼泪。
在昏沉的煎熬中,我终于抗着,逼迫自己清醒了半响。
我还要给自己挣条命去,我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
苦居在深宅大院中的我,毫无人脉,唯一的一丝希望,寄托在姜妄溯身上。
我想求他,求他念着旧情,帮我一把,帮我拒了婚事。
我不会再阻他的路了,我只想活着。
在去找他的路上,我的脑中一直明明灭灭闪现着少年时代。
年少的姜妄溯捏着我送给他的帕子,哭唧唧地说,“阿玉,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
他支着下巴,用小指摩梭我的手背,还没等我羞涩回避,他便已然脸红,他嘟哝道,“什么时候才能娶我的阿玉啊。”
他兴冲冲地从海外寄来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
吾妻阿玉亲启
切勿担心,我一切皆好,幸得遇见一干同游挚友,但仍未解我对你的相思之苦。
所谓“睁眼看世界”,诚不欺我,西方文明博大精深,堪得一窥,我欲诚心潜学,待归国后,将此处发生的所有趣事都讲于你听。
阿玉,等我。
……
我还没走到厅堂中,那钢琴曲突然停了。
有女子笑嘻嘻地说,“妄溯,我手弹累了,怎么办?”
姜妄溯叹气,宠溺般地叹道,“来,谢谢柳大小姐赠曲一首,我给你按按,你好好休息。”
他们哈哈大笑。
我依着门框,病到差点晕倒。
忽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我以为是姜妄溯。
可却是柳英歌。
她带着蕾丝手套,拈着西式糖果,挡在我的面前。
“我都知道的,你本来不是他的妹妹,是他的童养媳,对吧?”她笑着将糖塞进自己的嘴里。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如今不兴命定之言,男女之间,都是自由恋爱。”她款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