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崔清序,患有癔症。
上一世因为脆弱和自卑。
我在被认回清河崔氏的当天就被嫡妹刺激的发了病。
不仅从此沦为世族笑柄。
更是被送去家庙郁郁而亡。
重来一次我洗心革面。
白天大杀四方,晚上就尖锐暴鸣。
那买来逗乐的细狗都被我折腾出了几分人性化的痛苦。
它脚步沉重。
狗脸上的眉头都挤成了深深的川字。
【又怎么了我的活爹,实在不成你整点砒霜咱俩一道走了罢。】
……
我叫崔清序,已不知在这凄冷清寒的家庙中住了多久。
在被家族抛弃后,我那嫡亲妹妹崔泠月亲自将我送了进来。
她告诉姑子们我生了很严重的癔症,发起狂来会咬人,要她们一定将我照顾妥帖。
她说这话时笑意盈盈,手上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蝴蝶状的玉牌。
崔氏乃簪缨士族,便是家庙中的姑子,也是见多了贵人的,自然认出那是独属于贵妃崔盈盈的令牌。
这是命令,也是警告。
姑子们自然心领神会,很快便将我关进了柴房。
她们用粗麻绳将我紧紧绑在床上。
没有放风,没有尊严,就连排泄,都得在尼姑嫌弃的目光下进行。
我毕竟是个女儿家,被这么如同动物般对待着,自然是生不如死。
可这种时候,死也并非是件易事。
我曾试图绝食,可她们会拿勺子重重撬开我的嘴,然后不由分说将那滚烫浓稠的粥液灌进去。
光阴在这种痛苦中被无限拉长,好似永无止境一般。
我每天唯一的活动,便是转动眼珠,盯着日光投射进来的光影从东到西,最后归于黑暗。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我会腐烂在这张床上。
可我到底还是找到了机会。
就在被关的第三个年头,我磨断了身上的布条,然后趁没人发现时沿着山路跌跌撞撞爬到了断崖。
久未活动的身子虚弱的过分,就连微风吹过都会觉的疼痛。
而我却欣喜的感受着这自由的滋味,随后毫不犹豫一跃而下。
就像一只白色大鸟,重重撞击在地面上开出红色的花。
解脱了吧,大家也都会解脱了吧。
清河崔氏最丢人的嫡长女,终于像个被清洗的污点一样,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再睁眼时便是在一个清贫的医馆,鼻翼间隐约有药草香味传来,我昏昏沉沉睁开眼睛。
额头传来剧痛,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妇正担忧的握着我的手。
那贵妇满头珠翠,脸上却难掩倦色,见我醒来眼前一亮:“清序,我可怜的孩子,阿娘终于找到你了…身子如何了,还痛么,要水么?”
她一句接一句的的问着,而我却望着她那熟悉的面孔陷入沉思。
竟是重生了。
这个场景,正是崔家刚刚找到我的时候。
那时我还是桃花村爹不疼娘不爱的乡野村姑,因为不愿听从养母的话嫁给村口屠夫来换钱补贴家用,正被其追撵的光着脚满山乱窜,无意中便撞上了来庄子上消夏的贵人。
那贵人相貌雅致清丽无匹,眼尾处一粒红痣艳若丹砂,直直往我这处一瞧,竟是如遭雷击楞在当场。
无需多言,我那与她别无二致的容貌便已说明了一切,就连眼尾,都是不偏不倚长了粒红色小痣。
只不过一个珠翠华服犹如神仙妃子,一个破衣烂衫瘦到皮里抽肉。
待反映过来她立时抢上前来,不顾满身脏污将我抱在怀里,哭的连话都说不完整,只一迭声唤着痛煞我也。
我虽年幼,却也知道这是得救了。
心中紧绷着的那股劲儿一松,疲惫便涌了上来,竟是闻着她身上那馥郁柔和的香料陷入黑甜梦境。
只是现如今回头再想,那竟是我唯一一次从她身上汲取到来自母亲的温暖。
“清序,我是阿娘啊。”
虞氏见我默不作声,以为我是不明就里,忙握着我的手解释了起来:“那年上元灯会,我带了你去出去顽,只买了个糖葫芦的功夫,一回头,你便不见了……可我这些年也一直在找你,谁知是个灯下黑,你竟一直都在这庄子里,若不是今儿上天垂怜教我看到这张脸,还不知我母女二人要错过多少时日……”
她哭的肝肠寸断,我却僵着身子并未回应,脑海中闪过的,尽是她拿着金簪狠狠往我脸上来刺的画面。
那时她也是哭了的,一边哭一边肆意伤害着我。
她皱着眉说我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讨债鬼。
她咬着牙说看到你用这张和我一样的脸我就觉得倒胃口。
她流着泪说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要活着。
……
她说了那么多,就好像忘记了刚找到我时那视若珍宝的雀跃,而亲自推动这一切的人,此刻就站在虞氏身后。
她穿着件粉色广袖石榴裙,小脸娇俏可人,正冲我露出一个甜滋滋的笑容:“阿姐,我是泠月。”
十七岁的崔清序看不出来,只顾为这漂亮矜贵的姊妹没有嫌弃自己而欢喜。
可我是家庙柴房里躺了三年的崔清序,对人的恶意最是敏感。
她望着我时那晦暗不明的眼神,我并没有错过。
接下来的事情也和当时一般,在我身体恢复一些后她打着跟我聊天的幌子滔滔不绝说着她与各家贵女的趣事,看似好心介绍各家情况,暗地里却不露声色炫耀着她所拥有的一切。
“泠月,阿姐需要休息,不要吵到她。”虞氏到底是执掌中馈的主母,哪能不懂这些小九九。
她轻声开口,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
崔泠月说了一半的话便被卡在喉间。
她失落的低下头,手不自然蜷起,骨节被捏到发白,可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露出一抹古怪笑意。
“好的母亲。”她乖巧的回答着:“那我便去盯着下人们收拾阿姐的住处,都是差不多年岁的女儿家,眼光想来也是差不了多少,她定会喜欢的。”
“清序,这孩子年纪小,家里又娇养着,一个人独惯了,想来是见有人要分她的宠,一时想不开便醋了。”崔泠月走后虞氏轻轻为我摇着扇:“你做姐姐的,宽宥她好不好。”
“好啊。”我干脆的点点头,还未等她露出个欣慰的笑,便利索的捞起袖子展示起了身上的伤口:“阿娘放心,清序不分妹妹的宠,只要不撕扯我头发,不拿烙铁来烫我,清序做梦都是甜的。”
我眸光清澈的望着她,抿着嘴笑得天真又满足。
虞氏却霎时间红了眼睛,她唇角紧绷,那双养尊处优的手颤抖着抚上我胳膊。
那上面凹凹凸凸皆是疤痕。
青紫发黑的是用指甲掐的,虬曲纠结的是拿热油烫的,还有一道一道肿起来的红印子,那是用柳条浸了水下死手抽的。
无需我多言,她自己便已急不可耐的捞起我的裤腿和身上的衣物看了起来。
随着一声低泣,有温热的泪滴一连串儿跌在了皮肤上,她哭的无法自抑,我却毫无波澜。
上一世我不想用丑陋的伤疤污了这神仙妃子般人物的眼,在她带了衣物首饰要来给我换时只瑟缩着逃避,像只小兽一般惊慌失措的要将那疤痕藏起,可换来的却是母女离心。
她觉得我与她不亲,不如泠月贴心。
可那不过是一个孩子别扭的自尊罢了啊。
在皎皎如月的泠月面前,这灰头土脸的小老鼠已经很努力的减少存在感了,何必非要扒拉开它缩成一团的爪子,去看它那已经紧张到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呢。
如今我便主动给她看个够吧,那些无处安放的苦难与疼痛,我再也不愿独自去背负。
“阿序,我苦命的阿序……”她呜咽着将脸贴在我的伤口处:“有娘在,以后断不会再有人伤你。”
我低低应了一声,她抹了眼泪,强撑着露出个笑容:“泠月那小人精受委屈了便要花银子,阿序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呢?”
她耐心哄着我:“馥兰坊的胭脂?琳琅阁的首饰?或是从那大食国传过来的玫瑰香露?
“可以要只小狗吗?”我眸光闪烁,期待的望着她:“他们说小狗最是忠诚,会护主呢,清序若是有了小狗,别人便不敢来欺负了。”
名门望族向来规矩严苛,崔家子弟未成家之前须得读书习字,是不许遛猫逗狗移了性子的,但见了我密密麻麻的伤,虞氏口中的不字在喉咙间转了几个圈,到底还是允了。
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的飞禽猫犬,珍禽异兽无所不有,这几日恰好是碰了巧,虞氏便使了丫鬟婆子带我同去。
我便揣着钱在庙会里逛,待瞥见笼子中那些哼哼唧唧晃着尾巴的小犬时,一颗焦虑的心竟果真被安抚了下来。
上一世在家庙中也是有好心人的的,是个眼睛幼圆的小尼姑,她总会偷摸在怀中装些蜜饯麻糖给我,看守不严时,还会抱来自己的小狗给我看。
那小狗毛发蓬松性格亲人,会亲昵的蹭我舔我,被这么个小东西温柔的对待,血液中那些叫嚣不安着的躁动似也被平复了下来。
此番我虽重来一回,可镌刻在心底深处那早已被崔泠月放大助长的负面情绪却也如附骨之蛆一般缠绕着我,我不愿坐以待毙,索性便尝试着想要养一只小狗,未曾想确实有用。
那些毛色各异的小狗在围栏里挤做一处,有雪团子似的西施犬,还有生了四眼儿的小土狗,皆是身量娇小眼珠水润,看起来可怜可爱,讨喜的紧。
我的眼神却落在围栏角落的一只黑犬身上,那是个皮毛油光发亮的细犬,看体型已是成年,不知是何原因,却没有在适宜的年岁卖出去,就那么孤零零一狗背对着人蹲坐在那里,透着股被全天下抛弃的丧劲儿。
“就它了。”我指着那狗:“替我拿绳栓了。”
商贩显然也是苦这钉子户久矣,忙不迭将它拖出来,半卖半送的搭了好些吃食。
临行他前犹豫片刻,又提醒这狗性子高冷不喜摇尾乞怜,所以不太受欢迎,若是带回家不耐烦养了,原送回来莫要害命便是。
“老伯放心好了。”我微微一笑接过绳子:“各花入各眼,它不爱做的事儿,我也不去勉强,养它不过是有个活物做伴罢了。”
大概是物伤其类吧,它是个奇怪的狗,我是个奇怪的人,都与这世人眼中的规矩齐整格格不入,可以说是天生的缘分了。
它也不怕生,抬腿跟了便走,我对它的喜爱便又多了几分,是个灵性的好狗。
长相也是上佳,头如梭,耳如扇,腰如弓,尾似剑,正是威风凛凛一细犬。
“便叫不白吧。”我望着它漆黑无一杂毛的身子促狭道。
不白抬头看了我一眼,圆溜溜的瞳仁都似震了一下,狗脸上极具人性化的流露出几分嫌弃。
我噗嗤一下乐了,不顾它的躲闪,伸手便揉了揉它的脑瓜子。
虞夫人虽奇怪我选了这么个苦大仇深的狗子,却也并未多做置喙,只替我挑好了认祖归宗那日穿的衣裙便带着我往住处去了。
作为门阀士族,清河崔氏最是注重规矩,失踪多年的孩子寻回,自然是要开祠堂,带去给祖宗叩首敬香的。
而这么重要的场合,上一世我却并未出席。
那本该温婉俏丽站在众人眼中的我,披散着头发被绳子捆了绑在床头。
为了防止咬到舌头,口中还塞着那从外衫上匆匆撕下的裙摆。
可悲又可怜,在一众衣冠楚楚的家人面前,像个待宰的猪羊般发出沉闷的哭嚎。
而这一切都是归功于我的妹妹,崔泠月。
现在的她就和那时一样,热切的迎了上来挽住我的手:“我rì盼夜盼,可算把姐姐盼来了,卧房早已收拾妥当,阿姐瞧瞧可还有不满意的?”
哪有什么不满意的。
整个房间清幽雅致,画案琴桌一应俱全,衾褥帷帐无不精细,处处皆彰显着对方对我的用心和喜爱。
而这也让虞氏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她拍了拍崔泠月的手:“清序一直在外面生活,府中的事务和规矩,便要靠你这个做妹妹的来提点着些了。”
她就是这般内心软和,才过了一日不到,便忘了崔泠月有意无意在我面前的显摆与炫耀。
崔泠月微微一笑:“母亲安心便是。”
她目送着虞氏出门,又热切的从地上拖出一个匣子:“阿姐,这是我专为你准备的见面礼,快开了它瞧瞧。”
是什么见面礼呢。
无非便是一些写了淫词浪调的书信和几件贴身衣物罢了。
收养我的那家人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跟着些不三不四的浪荡子弟往来颇多,不知何时竟偷了我的贴身衣服亵玩,彼时我有口难言,也不敢声张。
真是难为崔泠月这精心培养出来的闺阁小姐,竟不嫌脏污找了这东西来刺激我。
“开啊。”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直直盯着箱子,猫一般的幼圆的瞳孔发出兴奋的光泽:“阿姐,快些打开它啊,瞧瞧我送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