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牢里待了三年。
出狱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虞泊,他长身玉立,黑大衣夹着风雪,手中烟根明灭。
我冻得缩脖子,与他擦肩而过。
他静声,没拦我,可下一秒,猛然扣住我的脖颈,拖进车内。
“欠我的还没还清,就急着去见哪个杂种?”
呛鼻烟味刺激神经,他从前不抽烟,知道我不喜欢,便总是咽着颗薄荷糖来吻我。
我淡笑,坦然看着他。
“虞大少爷,你爸是死的不够惨?还敢来招惹我。”
他狠掐我的脖颈,印象中的含情眼不复存在,满目的恨。
因为他爸是我害死的,我让他成了孤儿。
……
我不反抗,任由他掐,呛到脸色青紫,宣泄所有的恨。
衣口被动作挣的露出一角照片。
一个女孩,很稚嫩。
他神情恍惚,渐渐松手,“你妹妹......”
我猛地咬上他的手,尖牙锐利刺进肉里,恨意凌然。
他怎么敢提我妹妹。
当年我百般哀求他,求他去看一眼我妹妹,只要一眼,可他没有去,我妹死了。
身后真皮软垫被生生撕下,我又拿头去撞他,过长的头发被狠劲激得掀起。
额角露出疤痕。
他盯着那处愣神,被我撞在雪地上也没反应,鬓角梳好的发松开。
虞泊向来骄傲,鲜少有狼狈的时候,可我不管,又用腿去踹他,怀里的衣服掉了满地。
踹的狠,用尽了力,干瘦身体累的喘息。
司机撇过眼不敢看。
定制西服被我踩了不少脚印,他无动于衷,低声问:“怎么来的?”
不顾身下雪刺着肌肤的冷,执着地问我,怎么来的疤痕。
我踹够了,去捡地上被弄散的衣服,没多久便收拾好,不大的包裹很空。
唯一单薄的衣衫落在地沾雪湿透。
我烦躁的皱眉。
出狱前,狱警语重心长,又带着安慰,让我出去好好做人。
很可惜,我不太听话。
刚出门,我就想掐死虞泊,让他们一家团聚。
他想去摸那道蜈蚣似的扭曲疤痕。
我撇开,冷声:“不要在我面前,提我妹妹。”
我妹妹死了,我知道。
在我入狱没多久,死在麻将馆后门的小房间。
浑身青紫色。
我去看的时候,他们一个个从小房间出来,抽着劣质烟,摸边角泛黄的麻将。
灰暗偏僻的一处天地,终年透着死气烟味,和男人涨红脸的怒骂。
“哟,姐姐来了,一起玩。”
揶揄的笑,往我身上摸。
那时候我爸也在,缩在另一边打牌,醉红的脸发出沉疴恶臭。
“妈的,又输了,晦气。”
他转头看见我在一边,抄起旁边厚重啤酒瓶就要往我脑上砸。
他喝醉了就喜欢动手,不管什么身份场合。
动手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神,赢回在麻将馆输了底朝天的优越感。
我妈打不过他,也要拼着头破血流和他打,我学了十成十,亮出身后的刀,也跟着他互相砍。
我嘶吼,“一起去死吧,狗东西。”
以前的我文静老实,留着乖巧短发,带着眼镜总是温顺的笑。
他们哪见过我这种样子。
一个个都吓破了胆,任由我和他疯子一样,不要脸面的闹。
十七岁的许安像市井泼妇,丢下了所有尊严,在一堆男人里发疯,哭的跟乞丐一样脏乱。
我想走。
虞泊拦着我,“你刚出来,还能去哪?”
“关你屁事。”
他沉默哑然,说不出话。
这是我第一次呛他。
十七岁的我胆小懦弱。
会露出讨好的神色,求着高高在上的虞泊,露出最柔软的后脖让他亲吻。
小心翼翼的蜷缩,像刺猬打开腹部,耳垂轻轻摩挲,薄软的肉,激得泛红。
我受不住,会红着眼,软下声音求虞泊松口。
他只盯着半晌,骤然压下长眉,更大力,像兽做下标记,谁都不敢觊觎。
可现在的我,眼里死气弥漫,与冬日相衬。
透不出半丝曾经的软。
我活动僵硬的骨节,冷的缩起身体,走了几步,右脚隐约颠坡。
虞泊声音颤栗,蹲下身,去摸那廉价布料做的裤子。
“你的腿,怎么了?”
我看着高眉下狭长的眼,不似年少淡漠。
以前的他,浑身都溢着与我割裂的不可攀。
到后来分手,眼里总是透着狠,活生生要撕碎了我般,现在又露出疼惜。
我直言:“瘸了,我现在是个半残疾。”
又扯出笑。
“虞泊,你不就是想看我惨,装什么?”
刚入狱那会年纪小,长得也瘦小,总被欺负。
一个室的狱友肥壮,按着我的头让我过去孝敬她。
她有恶癖,喜欢长得白净的姑娘帮她舔脚,进来之前干过不少这种事。
她拿着张照片丢在我脸上,炫耀辉煌般,照片的女孩长得像我妹妹,匍匐在地上满脸灰败。
她说,我只是吓吓她,谁知道跳楼了。
她伸出脚,想让我舔。
我佯装乖巧近身。
生生咬下她大腿一块肉,头发被狠拽着往墙上撞,我被打的头破血流,还是不肯放。
她丢了面子,又受了伤。
趁狱警不在,打断了我一条腿,可我那天还是拼命咬下她一块肉。
只要她出现,我就像疯狗一样追着她咬。
此后她看见我,右腿会下意识的抖,才没敢来欺负我。
二十出头的许安,刚刚学会如何在那群狼嘶吼的黑暗天地活着。
现在的我,要学会逃过虞泊。
虞泊还是把我带回了家。
我又踢又闹,他把我扛在肩膀上,扣住我的后脖颈。
“再闹就饿死你。”
虞泊很霸道,从相识起,他的瘾癖就是喜欢掌控我的后脖颈。
我最敏感的地方。
他不准任何人触碰的领地。
我每次惹他生气,他便一言不发。
扣住我,咬那处的软肉,直到我控不住颤栗,向他求饶才肯放手。
我嗤笑,刺激他。
“虞泊,你爸要死不瞑目了,害死自己老子的人,你也还能下的去手?”
他爸是被工厂机器意外戳中,当时我在工厂大闹,无意撞到启动按钮。
导致他爸被卷进去,抢救无效。
他红眼,咬牙切齿,“闭嘴。”
我知道这还不够。
“宋随,我要见宋随。”
曾经熟耳的名字,从我嘴里发出已经如此陌生,我一阵恍惚。
天翻地转,大掌控着我的脑袋,用力到骨节泛白。
虞泊把我拉近。
和那年我甩了他,他在学校门口当着众人的面跪在地上哀求我一样。
声音恨恨道:“三年,你还想着那个杂种?”
他说,许安,你贱不贱,宋随要订婚了,你还想缠着他。
我还是笑。
“我当然贱,和你谈恋爱上过床,我怎么不贱。”
高考完那年,他从办公室偷了我的志愿表,跟着我上了一所大学。
运动会我去给学长送水,对方不小心扑在我身上,他把人打的住院退学。
虞泊家有钱有权,他爸给学校捐了几年款,没人去怪他不可理喻的胡闹。
所有人都捧着他,说我不识好歹。
我失去了奖学金评选。
没了下半年所有的生活费支撑,穷到去捡垃圾。
一块的馒头,分两餐吃,连水都要小口喝,怕没了又要钱买。
到最后实在没办法,就去接自然水生喝。
大冬天,那水灌下去痛的我痉挛,强撑着去干兼职。
那时候虞泊在干什么。
他正张扬着眉眼,笑得肆意,被人包围着,去最贵的商场消费。
跟着人都有份,虞泊不在乎钱,他问别人,女孩喜欢什么。
只要说了,都能收到奖赏,多贵都行。
他捧着各种昂贵的珠宝项链塞到我手里,连包装费都可以抵我半个月的伙食。
像现在这样贴着我的脑袋。
不似如今的恨。
他嘴角勾着青涩爱意,去寻我的耳垂轻扯,低声问我:“小耳朵,和我在一起吧。”
笑着笑着,我又想哭,可我妹死了后,我哭不出来。
我妹怎么死的来着,在麻将馆。
其实也不是,是我上大学后,留她一个人在那畜生身边的时候。
我一直都知道的,我妈恨我们,我爸不爱我们。
上了大学的我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我忘了,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我有什么?
有从小打牌喝酒上瘾,爱动手的亲生父亲。
会带着中年老男人来家里,偷看女儿洗澡的亲生母亲。
二十平米的破烂出租屋,我走了后,妹妹就在那被锁在厕所待了两年,被自己亲妈拿来赚钱。
她恨我妹更多,因为生我妹时难产,导致她身材走样,皮肤蜡黄。
那些老顾客都瞧不上她了,不给她零花钱。
她拿主意打在我身上。
可我要读书,不经常回家,我妹还小,一吓唬她,就会乖乖听话。
她会喊我姐姐,会在我回家时候帮我锁上门。
我以前讨厌她,讨厌自己,觉得她们都脏,后来想想,我更脏。
虞泊害死我全家,我还和他谈恋爱。
他大概也不知道,我还被他舅舅带去过酒店,晕倒头,吊顶的灯晃着泪水,痛得窒息。
险些差点死在那里,才逃出来,没让他得逞。
当年我提分手,虞泊不愿意,拉着我去酒店,双眼赤红,抖着手去解我衣服。
带着孤注一掷的执拗:“你还没试过我,我一定比宋随强,你试试,试过了我们就不分手。”
我和他第一次越过雷池。
没红色。
虞泊以为我和宋随有过,不是第一次,惊滞的停住,猛然用力,不知道哪来的狠劲。
死死的咬住我的后脖软肉,掉了眼泪,湿润泪水滴在我的脖颈,被他吸吮走。
我想跑,被抓回来。
假期五天,我都在床上渡过,累的麻木,双眼呆滞。
他掰过我的头,渡了一口水,继续亲。
他问我,为什么不爱他,为什么要作践他。
我也想问。
虞泊,你的爱为什么那么疼。
为什么我疼的时候,你不在。
我是个小县城的姑娘,家里一团糟,连我的学费都交不起。
我妈说,你怎么不自己去赚,往那一趟,保准比我赚的多。
我爸带着牌友回家。
有老婆有孩子的中年男人问我,要不要零花钱,想往我房间走。
我吓傻了,哭着去拉被往下拽的衣服。
那年我十六岁,懂了道德人伦上的东西,我的亲生父母能若无其事去纵容。
甚至我妈贴心的送来圆环物品。
我从窗户跳下去,二楼不是很高,可我太害怕了,拖着腿疯狂往外跑。
我坐在马路哭,旁边的小女孩穿着厚棉袄,大红色很喜庆,摇着爸妈的手要去买糖。
我抬头一看,今天过年了,右袖的边角破的像萝卜丝。
最后我花了身上最后一块钱,买了糖,在楼下躲了一夜,等他们都走了,回家递给我妹妹。
上高中的学费是我在学校门口捡垃圾和洗碗赚的。
老师知道我家里情况,破格介绍我去学校后门洗碗,按碗数算。
我每洗一个碗,就摆着手指头算,记在本子上,又再数一遍。
食堂阿姨说没见过这么会过日子的小姑娘。
我腼腆的笑,拿着账去找包堂大叔拿钱,少了一块。
我找了他一个星期,要回那一块钱,他不耐烦,从包里掏出一块钱甩在地上。
中午食堂人很多,目光射来。
他大声咒骂:“真他娘的不要脸,一块钱也缠着老子,穷疯了吧。”
他满脸晦气,我死死埋着头,脸涨通红,抖着手去捡那一块钱,大家都唏嘘看着我。
眼前突然掉了五块钱,有人踩在脚下,笑看我。
“快去捡吧臭乞丐,不少呢。”
我没捡。
我只要那一块钱,因为那是我该得,只差这一块,我就筹齐了学费,多的我一分也不要。
我强忍羞耻,走出食堂,装的若无其事去办公室交学费。
其实这不算什么,对十六岁的许安来说,只要能让她上学,这点羞辱不算什么。
交了学费,班主任安排我进了一班。
我脑子笨,他们吃喝安乐时,我要花三倍的时间去重复知识点。
我照常刷题,旁边的座位突然被撞开。
迷茫抬眼,虞泊坐在了我旁边,班主任说他是新来的,成绩很好。
我有些近视,戴着眼镜,很乖的样子,与他截然相反。
看了眼他崭白的书,很冷的脸,默不作声移了位置离他远些。
我和他整整半年,除了让座位时,没有半点交集。
我沉默着写作业,忙着去各个地方赚钱,什么都做,那天我刚洗完盘子,身上沾了味。
校服买不起多的,只有两套来不及换。
前座一脸嫌弃,“什么味啊?”
他转头去问虞泊闻到了没,虞泊家有钱,成绩好,老师不怎么管他。
他不喜欢交流,可人缘莫名的好,大家都向着他,找他聊天。
虞泊刚睡醒,眯着眼瞧人。
我抿紧唇,缩着脖子,正巧碰上他的视线,烫的我一躲,紧张的蹭一下站起来。
被桌角拌的摔了跟头。
这一摔,把他的书从桌上全撞下来。
刚拖了地,很多污水。
书弄得很脏。
周边一小片静声,我害怕的哆嗦,慌乱去捡书。
“对不起,对不起。”
从前我们班有男生,在上虞美人这首诗时爆笑,指着虞泊,说他确实长得像女的。
虞泊皮肤白,眉毛纤细深远,眼尾勾着淡红,是书里说的美人皮相。
但没人敢公然挑衅他。
虞泊没说话,下课后拖着他去厕所,回来后那男生脸色苍白,被打断了一根肋骨。
他满脸坦然,无所谓道:“那杂种把人女生关在教室里,想欺负人家,被我撞破了就来惹我。”
“死性不改,废物一个。”
他懒懒和老师说,这种人活着对世界也没什么贡献。
笑嘻嘻去撞老师的肩膀,这事就过去了。
对方家长也不敢说什么,毕竟是儿子做错事,还去挑衅人家。
虞泊不怕处罚,动手也狠,那书已经黑了一片,根本看不出原貌。
我急得掉眼泪。
我很穷,自己的书像宝贝一样包着自己做的壳子,没钱赔他新的书。
他拉住我的手,“行了,没怪你。”
我像个鹌鹑,缩成一团。
上课时默默把书挪动中间,那时候我不知道,像他这种人有从国外的教师专门上课。
学校的课和习题他早就学完了。
我傻傻的和他分享了半年的书。
每次做笔记,我看不清,下意识往中间移,他不躲,等我回神时,我们正贴着身体。
离得很近。
他挑着眉笑,“不躲我了?”
我一直怕他,不是因为他凶,是他有钱人缘好,身边围着的人总带嫌弃看我。
默认我不配和他坐在一起。
中学时期很无聊的阶级划分。
我控制着去不在意,可还是忍不住低头回避这种坦然的嫌弃。
我结巴,“没,没有躲。”
我脸烧的红。
虞泊很有攻击性,他看着我时,眼神像透过灵魂,可以看见苍白懦弱的我在无限自卑。
我和他渐渐熟络,他确实很聪明,我看不懂的题,他看一眼就能知道考点。
他说,这些题我初中就做过了。
那是我花了一个月攒下的钱买的习题集,上面的题一道也看不懂。
连答案对我来说都晦涩的可怕。
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和他确实隔着天堑距离。
我又缩起了脑袋,很少和他说话。
他看我不理他,也跟着无言,我们又回到了以前,各不相干。
到了新学期,我重新选了位置,和宋随坐在一起,我和他是邻居,算是有些熟稔。
那些刀刺的眼神不再切割我的灵魂,我浑身轻松,吐了口气。
我笑着和宋随讨论新出的课程。
他成绩比我好,我便经常用笔轻戳他的手臂,问他答案。
我以为和虞泊的相交线只会短暂略过。
直到那天,我被保安大叔拿着手电筒抓住。
我一直在学校捡空水瓶,每次都等天晚人走光了才动身。
那时候学校空荡,他看了眼四周,对我说这是学校的公物,要抓我去校长办公室理论。
我能上这所高中是校长破例减了很多学杂费,要是犯错被通报就会失去特评。
我怕的要命,跪在地上求他。
他把我带到保安室,说放过我也行,开始扯我衣服。
他有老婆有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