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均是禅雨寺最出色的佛子。
亦是同我有着婚约的如玉少年。
我苦心等他三年。
大婚当日他却自称顿悟,上了公主车马翩然离去。
临去之时他只教我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后来我独上灵台山为阿父敛骨
望着他们交缠在一处的月白僧衣和繁复宫装。
恨得几乎要掉出血泪。
假慈悲的瘟和尚,打诳语的死贼秃。
我定不独吞絮果,当要你罪业缠身。
……
莲开并蒂花无色,梅结同心玉有香。
本该是成婚的好日子,我却没来由的觉得心头不安。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正穿着袿裳坐在棱花镜前。
为我披上燕尾纱衣的,是阿父特意请来的全福人桂花婆婆。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与齐眉……”
她整好了衣服,又开始替我梳发,口中念念有词说着吉祥话儿。
可我望着身上堆叠似云的衣裳,只觉得一片恍惚。
本朝崇尚以无为本,返璞归真。
是以连婚服都与各朝各代大不相同,直接摒弃了华美精巧的凤冠霞帔,改用了这名为袿裳的袍服。
袿裳白纱白绢,并紫结衣。
行走间飘逸出尘,仙姿绰约,确然是好看的。
可在这样的日子里,却总觉得清寒,少了些喜气。
“女郎莫愁,成亲是桩好事儿。”
桂花婆婆只当我是女儿家的羞怯,她笑眯眯将一枚金摇叶坠子扣在我的耳垂上:“况且谢小郎君待你那样好,那是槐叶巷谁都瞧见的,你且放宽心思,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她这话说的直白,我面上一烫,将心底那丝异样的感觉压了下去。
是了,我与谢灵均自幼青梅竹马,彼此早就心意相通,怎会几年未见,就要生分起来了呢。
我摇摇头,望着眼前神仪明秀的男子,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人还是那么个人,形貌昳丽,站如芝兰玉树。
样子也还是那么个样子,爽朗清举,笑如朗月入怀。
可为何瞧着我的眼神中,昔日浓稠到化不开的情意却已消之殆尽,那双曾脉脉含笑的桃花眼中,如今也变得无悲无喜一片淡漠了呢。
就好像我站在他面前,都不能让他有丝毫动容。
之所以同我成亲,也不过是在敷衍旧时那一纸婚约。
不,不会的,正如桂花婆婆所说,谢灵均最是疼我,怎会舍得视我于无物。
定是舟车劳顿,他很疲倦,亦或是山间数年,他还尚未习惯世俗的烟火气……
我徒劳的在心里为他找着理由,可粉饰出来的太平到底不长久,终是在一声娇叱中破碎支离。
“已无情思缱绻,何必自投苦海,谢灵均,主人问你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来人垂髾高髻跨门而入。
她身穿绣着金线的白色禅服,清凌凌的眸光往堂上一瞧,竟是傲气到谁也不理,只将手上那枚莹润玉佩高高举起。
“禅雨寺纯白无垢的佛子沾惹红尘岂不可惜,郎主还不快些随我去,主人还在等您讲完那卷经文呢。”
我并未在意这婢子的无礼行为,只顾着紧紧盯住谢灵均,去瞧他面上表情。
他若有所思的盯着玉佩,那点漆似的瞳仁微亮,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踌躇片刻,终是长叹一声:“善。”
他下了决定,又想起似乎还要给我个交代,这才正色瞧我:“挽春,此生算我对不住你,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定会遇到如意郎君。”
我望着他恳切的样子,那颗悬着的心终是落到实处。
可随后涌上的,却是无尽怒火:“我是很好的姑娘,所以就该你这般折辱么?”
我站在原地,倔强了起来:“一句对不住就好了?那我这三年等待算什么,若你心里不再有我,何必踩着我纳下的鞋履,穿了我绣好的衣裳,就连头上顶的,都是我攒钱买了的发冠?”
我气得额角直跳,再顾不得旁边乡亲们打量的眼光,只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厉声责问。
“又或许是你在那灵台山里住了几年,就忘记了这世俗对女子而言有多严苛?你大可以提前同我商量,为何非要临时悔婚,将我谢挽春的名声与面子放在脚下践踏?”
我语带哽咽,谢灵均却仍是不为所动。
他低眉敛目,伸手掸了掸被我抓皱的衣服,责备道:“挽春你也太在意世人的看法了,这般重的执念,怎能得到解脱?还望你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莫要再造这些罪业才好。”
他舌灿生花,昔日那张吐露过无限爱意的嘴,如今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伤人。
“可你说要我等你回来的……”我试图挽回。
“如今我已顿悟,决心遁入空门,此前种种,就当是浮屠一梦罢。”
他轻飘飘开口,解开身上喜袍露出里头月白色僧衣,又将发冠摘下任由青丝散落。
“这些都还了你罢,你也莫要再纠结执着。”做完这些他便撇下我,在众人的目光中飘然而去。
待我追出门去,却只望见他白色身影轻盈的跃上马车。
那轿帘微动,露出一角绣着独本菊的明黄色衣袂。
独本菊,又名帝女花。
本朝够资格将此纹样绣在衣服上的人,便只有那嫡出公主元妙仪了。
难怪这样的不可一世,难怪这样的嚣张跋扈。
这位公主的地位可不一般,乃是今上鹣鲽情深的早逝皇后所留。
再兼出生时紫气东来祥云汇聚,伴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解了西北大旱,是以颇受帝宠,早早便拟好圣旨,只待她年满十八,便许她皇太女的位份。
是以性格极为骄纵,皇后在世时还好,殁了之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非但面首无数,更是四处寻找身上有特殊印记的女子收入府内。
活生生的女郎站着进去,又横着出去,公主府的砖石都沁了一层血液。
我正想着,身子却突然被人重重一撞。
是方才那婢子。
她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金裸子轻描淡写往地上一抛:“谢郎君如今在替公主讲经,已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攀扯的了,这些阿堵物给了你,也算全了他在尘世的孽债。”
孽债么?
我惨然一笑,挡在马车旁扬声喝问:“谢灵均,你想当和尚没人拦着,可阿父近日身子不佳,你回来一趟不易,连去见他一面也不成吗?”
回应我的是一片寂静,良久后他的声音才幽幽传来:“挽春,我意已决,莫要再拿这些事情牵绊我了。”
“既是老父患病,每日照应也是辛苦,葭月,再拿些钱打发了她。”
车马内另一道如冷玉相击的女声传来,想来她与谢灵均定是很熟稔了,不然怎会如此自然而然的替他来做决定。
听了她的嘱咐,那唤作葭月的婢子白了我一眼,又将荷包往我手里一塞,这才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望着他们远去,我紧绷着的精神骤然一松,人也似抽干了力气一般瘫坐在地。
可是不行啊,阿父还在等我,外头闹得这样凶,他定是听见了,我不能让他再担心了。
我胡乱抹了把眼泪,又咬着唇将散落在地上的金裸子尽数捡了起来。
反正脸都丢完了,若还绷着性子不拿钱岂不真成了大傻子。
那婢子口口声声说着阿堵物,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殊不知对我这样的人而言,这些身外之物有多重要。
这锭金裸子可以为阿父多抓几副药,这锭可以再买一尾鲜鱼替他补补身子,那被子经年累月盖着也有些薄了,该要换一床才是,还有大门总是关不拢,吱呀吱呀在钻风,也得修缮修缮……
这些都是能让阿父快些好起来的保障,莫说我要蹲着捡,即便是跪着,那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收拾完了这些,又煮了鸡蛋剥了皮,放在眼眶上滚了几圈后这才露出个笑容推开了阿父房门。
“春儿,都怪阿父不好,见你乖巧伶俐,又与灵均脾性相投,便想将你留在身边,这才定了你和他的婚事。”
阿父看起来比我还要难过,他靠在枕头上微微坐起,枯瘦的双手覆在脸上:“谁曾想我这亲生的儿子竟是个狼心狗肺的,让你伤心不说,还害的你丢了脸,是阿父错了啊。”
“阿父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十分自然的将他的手扒拉下来,将早已灌了热水的汤婆子拿出来往他怀里一塞。
“当日若不是您心善捡着了我,早不知就被哪个山头上的野狼叼走了,哪里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给您当女儿?”
我又故意做出不悦的样子:“总不会谢灵均不要我,阿父你也就不认我了罢?”
“你叫我一声阿父,我便一世都是你的阿父,怎会因这些不相干的而受影响。”
我本意是想缓解他心头郁气的,熟料阿父却蓦然湿润了眼眶:“可你怎这样心善,总是这样替别人想,自己的苦就打落牙齿和血吞,阿父活了数十载,总比你这孩子能住经事儿,哪里还要你反过来安慰我呢。”
他这样说着,粗糙大手覆上我的头发:“哭罢,哭出来就好了……”
阿父常年抽旱烟,手上已熏出了味儿,那泛着苦涩的淡淡烟味萦绕在鼻翼间,温馨又家常,我再也忍不住,将脸贴在他掌心呜咽着哭了起来。
“我就是想不通,我又没有做错事,怎这人上山一趟,说变就变了呢?”
我今日绷了许久,直至此时才任由情绪宣泄,那些委屈和不解,一股脑顺着眼泪流淌了出来。
是了,怎上山一趟,说变就变了呢,谢灵均以前,从不这样的。
幼时他会替我打扇赶蚊子,等我蹒跚学步,又会带我山间疯玩,给我拿柳叶编花环带,等再大些啊,他也上了学堂,成了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送我的东西便也从草蚂蚱、糖葫芦变成了耳环胭脂和香粉。
我仍记得阿父为我们定亲那日他眼里的光芒比最亮的星星还要璀璨。
他手巧,用桃木替我做了个发簪,还说来日有钱了,便替我换成个金簪子。
如今桃木簪仍在我发间带着,那金簪之约却已成了空头许诺。
是他不爱我么?
爱的啊,否则怎会在三年前我被恶少逼婚时挺身而出,甘愿放弃科考跟随那禅雨寺的老方丈做什么狗屁佛子。
那正是个浴佛节,我与谢灵均相携去禅雨寺踏青。
赶巧碰上那寺中设了签筒,若有抽中签王者,便可面见禅师玉真法师得他赐福。
“挽春,你来罢。”
谢灵均笑眯眯替我拿着祈福用的红绸条儿:“你这人运气好,万一抽中了签王,便教玉真禅师保佑你漂漂亮亮,身体康健。”
我便屏气凝神伸手一捏,那签上一片空白,只尾部一个小小的红点儿。
“中了中了,是签王!”拿着签筒的小沙弥拍掌一笑显出两个梨涡儿,伸手便要邀我去禅房。
“我与这位大哥哥情谊深厚,教他替了我去也是一样的。”
我笑眯眯从挎着的竹篮里拿出个青团往小沙弥手里一放:“小师傅尝尝这个,可香。”
“你怎自己不去?”谢灵均疑惑道。
“我怕生的呀。”我嘻嘻一笑。
“我漂不漂亮无所谓,你去见见玉真法师,沾点福气去考个状元回来,也好早些给我把那木簪子换成金的。”
谢灵均眸中便沁出暖意。
本朝佛教大兴,禅雨寺作为护国寺,玉真法师更是佛法渊博,若能得他赐福,也算美事一桩。
这人与我心意相通,自然知道我是念着他好。
于是含笑替我将发丝掠在耳后:“那挽春便略等我一等,待日后,我不仅要给你金簪子,还要给你银簪子,玉簪子,翡翠簪子……”
“净会说胡话。”
我羞赧,伸手一推,少年人便朗声笑着穿过乱红浮华的花墙走向禅室。
“爱yù之人,犹如执炬,檀越一片真心全付,早晚要被烧了手的。”小沙弥吃完了青团,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小小个人儿懂什么了。”小沙弥长得玉雪可爱,我也不以为忤,又拿了一枚青团递给他:“这是用糯米粉做的,不好克化,你别贪多,留着晚上吃罢。”
“我不白吃你的。”小沙弥拿着青团,眨巴眼睛思忖片刻,便从怀里摸出个吊坠踮着脚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这东西送你,保管比玉真的赐福还管用,连个宠物都照看不好,也不知怎么当上方丈的。”
他说完也不留恋,转身就去得远了,我正要追撵,几个香客却不知从何处说说笑笑绕了过来。
这么一打岔,那白色僧袍便一晃而逝,再也找不着了。
那吊坠白生生一枚,材质却非金非玉,触之生温。
我正待细看,谢灵均却虎着脸走出来,一把拉了我的手要离开。
“好端端的,谢郎这是怎么了?”他涵养极好,向来进退有度,像这种行为,已经称得上是失礼了。
“那和尚疯了!”他没好气应了我一句。
我不明所以扭过头去,却猝然在轩窗内看到了那身穿金缕袈裟的僧人。
袈裟之上镶嵌七宝,普天之下,便只有那玉真法师才配穿着了。
玉真眉目安详,正静静望着我们,视线与我相对,便微微点头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