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聿为讨得美人欢心,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国城池,传为风流佳话。
我虽身为太后,却不是裴少聿的生母,无力管教。
默然见证黎光入宫,看着她极尽荣宠、祸乱吴国。
可她不该,害了我在这世间,最后的“家人”。
于是我抓起银枪抵在她脖颈间欲杀之。
裴少聿护短,折断枪身,一掌打得我吐血。
“不就是一个野种?死便死了。”
晚间,他却悄悄进了内殿揽住我的腰肢,红着眼睛道歉。
“七娘,还痛么?别气了,若你喜欢女儿,我们可以生一个。”
......
齐国战败进贡了个美人,容貌卓群。
在大殿上凭借一首袅袅缠绵的小调惊艳全场。
饶是一国之君的裴少聿也沦陷了,当即封她为黎夫人,日日娇宠。
甚至放下了吞并齐国的想法,向齐王归还了疆土。
江山换美人,引得众人啧啧称奇,艳羡不已。
萝儿也嚷着不想再同我学功夫,要做个如黎夫人般弱柳扶风的娇美人。
身为先王继后,如今的太后。
我不喜黎光,更不喜继子裴少聿如此行径,却也隐忍着不加干涉。
我只告诫萝儿,莫要离这个女人太近,女子应当以德行自重,美貌是利器不假,可过于自恃却会自伤。
她似懂非懂,摇头晃脑分明是不以为意。
多说两句,撇了撇嘴又掉了大串金豆豆。
我气闷,饮了整整一坛梨花酿。
兀自趴在院里凉桌睡到午时,揉着额角。
萝儿的死讯,就是在这时传来的。
“太后娘娘,萝儿在黎夫人宫里玩耍,失足落了水。”
一时间我只觉天旋地转,脑袋如闷钟,嗡嗡响个不停。
当年长野一役,燕氏血战不退,全族殉国。
我亦厮杀到力竭,但陈弋为我挡下致命一箭,临终遗愿是帮忙照顾好他幼妹。
三年前终于在渔民家中找到走失的萝儿,我便将她接入宫中收为义女,让她唤我阿娘。
她水性极佳,怎么可能溺死在那不足腰深的水池里?
我要见她尸首一面,却被拦在宫外。
裴少聿搀着面白如纸的黎光走出来,皱眉瞅着状若疯魔的我。
“那顽童死相并不好看,还是别污了眼睛。”
“我不信,她自幼在海边长大,不可能在这浅池中溺死!”
黎光捂着胸口,神色哀痛:“一时岔了气呛了水也是有的...人各有命,萝儿没福气罢了,太后娘娘不要太过伤心执拗。”
我怒目而视:“胡说八道!快给我滚开!”
此前王后郑氏没少与我诉苦,说这黎光表面柔弱,实则心思幽深。
但我带着萝儿避居佛堂,只管蹉跎人间。
一心不想掺入裴少聿的后宫,并未做应和。
没成想,是自食其果了。
裴少聿揽住怀中美人,侧身看也不看我,“七娘想去,那就去吧。”
这话听着不顺耳,但也是有缘由。
裴少聿非我亲子,与我关系颇有点讳莫如深的味道。
我是燕家女,排行老七,又因一杆长枪天下难寻敌手,族中姐妹都唤我“银枪燕七娘”。
长野一战后,老吴王敬燕氏铮铮铁骨,怜我孤女忠义。
但主要还是为了安抚燕氏此前管辖的北方众部,特命我入宫为继后。
没成想成婚第二天,他旧疾复发。
留给我一堆烂摊子和十四岁的太子聿便撒手人寰。
我悉心抚育裴少聿到弱冠之年。
为他扫清障碍,替他议亲,看着他迎娶王后,秣兵历马打的齐国毫无还手之力,又看着他对齐国放虎归山,放纵享乐。
他从不叫我母后,对我多有防备。
我便自觉退居幕后,不再过问前朝政事。
日日在这四方天里饮酒作乐,倒也可以聊以慰藉。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出佛堂见裴少聿,便是如此凉薄光景。
我踉跄着走近,掀开白布。
萝儿圆乎乎的小脸不再红润,胀得发灰;粉嫩的唇成了茄紫色,紧紧闭着。
她再也不会脆生生叫我阿娘了,再也不会打着五禽戏摇摇晃晃抬腿叫累,再也不会偷喝我的酒说一夜梦话。
她的身体好冷啊,和当年扑倒在我身上的陈弋一样,透着森森寒气。
再也暖不起来了。
我仔细查看了身体,并无外伤,看似确是溺水而死。
但掰开她紧握的拳头——是条帕子。
黎光最爱的凤穿牡丹。
“今日这翠微宫中可有异常?”我声音好似也浸在冰水里了,透着阴冷。
掌事太监迟疑开口:“倒是一切如常,只是...王上与黎夫人用完午膳后,她娘家人来了,屏退左右说了会话儿。”
是了,她的“娘家人”每月都要进宫拜见,准时的不像话。
我迈着重逾千斤的步子走出来,裴少聿还在门前等我。
裴少聿是不喜萝儿的。
有次无意中听到她唤我阿娘,神色甚是不悦,冷言冷语嘲弄。
“您贵为吴国太后,可不能任由一个野丫头叫娘,这样置孤王的脸面于何处?”
但此刻他欲言又止:“七娘,节哀。我会以县主之礼将她好好安葬。”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许久未见你,消瘦了。”
我只沉默不语,死死攥紧帕子。
或许他也习惯了我的冷淡,静伫一会,又抛下一句“这是意外,莫要为难黎光”就离开了。
十年了,困顿在这无趣深宫里。
我努力扮演好一个宽和大度的继后、太后角色。
面对后宫的诸多鬼蜮伎俩,我嗤之以鼻。
面对前朝群狼环饲,我游刃有余。
大部分时候我沉默着冷眼打量周遭众人。
但其实,我已经沉默够久了。
这次,我要疯一疯。
我抓起墙上挂着的银枪就折返回去,杀进黎光寝宫。
银光如匹,枪尖生寒。
她哪见过这架势,吓得花容失色。
“让我猜猜,你今日与所谓的娘家人密聊,被萝儿听到。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你溺死了她,是也不是?”
“嫔妾...嫔妾不敢啊...”她哭的梨花带雨,若我是个男人,怕也就信了。
利刃逼近一寸,纤细的脖颈就在眼前:“不然,你的帕子怎么会在她手里?”
黎光张了张嘴,我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
正要继续逼问,一股掌风袭来,击中心口。
我吐出一口血。
裴少聿不可置信地看了掌心,怒急:“你怎么不躲?”
“呵。”银枪还牢牢抵在黎光皮肤上,划出一丝血痕。
“聿儿,她是细作,接近你窃取军机大事,扰乱朝纲,该杀!”
黎光疯狂摇头,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辩驳:“王上,妾没有,我与家人叙旧,一时没找到心爱的帕子,萝儿刚巧来玩,主动请缨去帮我寻。谁知这个痴儿如此用心,在深池边发现,舍了命也要够上来...”
“妾身怕被责难这才没有说出实情——”
“够了!”我怒上心头,只想尽快了结了这蛇蝎女子。
“啪。”枪断了。
裴少聿剑未收回,继续指我胸膛:“没有证据怎可随意伤人?况且...不过就是一个野种,死便死了。”
“我相信黎光...她不会作恶。”
我不可置信,悉心栽培近十载,竟教养出这么个色令智昏的蠢儿?
“若我偏要她偿命呢?”
裴少聿浑身一凛,“若是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好哇,我倒要看,是怎么不客气法。
我持断枪前刺,步步紧逼,招招致命。
裴少聿也逐渐打出了真火,招式越发凌厉。
他的功夫,还是我教的。
但我久未上战场真刀真枪拼杀,很快便浑身浴血。
而他抿着唇拎着剑,挡在黎光面前,寸步不让。
僵持半晌,我怆然一笑:“好,好。”。
接着拾起断械,摇摇晃晃出了门:“你护的了一时,却护不了她一世!”
“黎夫人,且将这条贱命好好将养着,改日再来取。”
我不再避居佛堂,开始重掌后宫。
要证据?那就给你证据,堂堂正正揭穿她!
我下令传唤事发时在周遭的婢女问话,可没想到侍卫空着手回来,告知我相关人等皆已被裴少聿下旨处死。
为了维护黎光,他竟做到这种地步?
我气急攻心,加之那掌震伤了经脉,晚间痛得浑身冒冷汗。
只能裹紧被子蜷缩着,一遍遍反刍萝儿的死状。
突然,身后一沉,一双大手从后环绕而来。
热气混着酒气喷薄在耳畔:“你终于舍得出那佛堂了。”
“还痛么?我不该下重手...”
我反手一肘狠狠捶下。
是裴少聿!
他闷哼一声,更用力箍紧了我:“七娘,别气了,萝儿的死别再追究。若你喜欢女儿,我们...可以生一个。”
“若像你,一定十分神气可爱。”他补充道。
我不顾挣裂伤口,用尽力气狠狠将他踢下床。
“混账东西,我可是你的母后!”
他跪坐地上,低头哂笑:“母后?七娘,你也不过仅比我年长四岁。”
“第一次见你,我便只把你当做女人看待。”
“可你心里只有那个死人!一次又一次推开我、提醒我——你是我要敬仰爱戴的母后!”
“打着为我悉心谋划的旗号,娶郑氏、纳后妃,可你问过我么,我到底想要什么?”他抹了抹眼角,似是有泪。
“你我之间,只有母子情分。”我冷冷开口。
“我偏不!”裴少聿红着眼睛,“我无时不刻不在肖想你,七娘。”
“无耻!”我厉声呵斥。
“何止啊,应该是无耻至极才对。”裴少聿饿狼似得盯着我。
“我想要你,想得快疯了。”
我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你这个畜生!给我滚出去,我只当今日什么都没听到。”
“你对我,就毫无男女之情?”他错愕,目眦欲裂。
我缓缓吐出冰冷字句:“何止...想到你有如此心思,就几欲作呕。”
他仰头逼回眼中清泪,捏成拳的手慢慢松挣。
“好...好...”
我不再言语,看着他踉跄离开。
其实,这么多年怎会对他那点心思毫无察觉呢?
一切不过是故意为之罢了。
十四岁的裴少聿,前丧母后失父,群狼环饲,白日里冷着脸一板一眼。
夜里却怕的睡不着觉。
彼时十八岁的燕七娘抱住满脸稚气的他,纠缠不下清清嗓子唱了一曲南齐小调。
“君盈泪,妾泪盈。
罗带同心结未成。”
他很给面子地听完,郑重说:“七娘,我们会永结同心的。”
一瞬间我神思恍惚,这是当年红着脸唱给陈弋的,当时,他也是如此说。
我晃了晃脑袋,捂嘴而笑:“傻瓜,永结同心是夫妻之间。”
他不置可否。
第一次我只当他不知何意胡乱言语。
可随着他身量越高,带着侵略性的目光灼灼,快要把我烫熟。
再难视而不见。
我张罗着给他娶后纳妃,避居佛堂。
总想着不见不念,这份无稽情愫该淡了吧?
可今日,他告诉我,他无时不刻不在肖想我?
荒唐,当真是荒唐。
一日之间,我竟失去了两个孩儿。
很快,我便摸清了黎光的底细。
此女本是农家女,齐国上大夫樊霄遍寻全国才找到的大美人。
接着带入京城悉心教授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暗中培养了三年,刚要进献给齐王享用,却遭吴国破城,一夕战败。
眼看国将覆灭,齐王忍痛,随着金银财宝将她一并送与吴国。
使的就是那美人计。
果然,有她从中斡旋,裴少聿没有灭国除根,甚至归还城池,放任齐国在原来地界上经营。
只需定期进贡即可。
我不信如此一目了然的阳谋裴少聿怎会看不透。
或许,他只是太过单纯一时间被蒙蔽了。
于是我带着证明黎光身份的密信与人证主动去寻少聿,想着劝诫他趁早发兵斩草除根。
可没想到,内侍将我拦在门外,两股颤颤不敢抬头看我;“陛下宿醉,还...还没醒。”
我皱了皱眉,“这都巳时了,王上连晨会也未去?”
“是...是...”内侍嗫嚅,越发慌张。
我心觉疑惑,佯做离开,趁其不备一脚踹开殿门。
不看还好,一看真是令人心惊肉跳。
好一派旖旎风光!
黎光未着钗环,长发如瀑,纯白里衣滑落,隐隐能看到香肩及下的风情。
正跨坐裴少聿身上,樱桃小口扶着他唇渡酒!
裴少聿神色轻佻散漫,情yù却浓。
我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又羞又恼。
裴少聿闻声看来,不紧不慢微张薄唇,咽下一口醇酒才缓缓道:“七娘不请自来,又对孤闺阁情趣看得如此入神,不合礼数吧。”
我定下心神,端起威仪:“你自登基以来一向勤勉,今日竟未上朝,我来探视。”
黎光好整以暇拢了拢领口,靠在裴少聿怀里柔柔道。
“昨夜王上酒醉头疾发作,唤我来侍寝,照顾到今晨方才好点。太后不是亲母,只顾着耳提面命,自然不心疼。刚刚不过是哄着王上喝点解酒汤罢了。”
我嗅着殿中浓郁酒气,心头冷笑不已。
“聿儿,整理好衣冠出来,哀家有事要说。”
我难得揣着身份呵令裴少聿。
没想到他眼里讥讽更甚,用力搂紧黎光,“母后,儿臣现下有要紧事要做,容后再议!”
这是他头一次忤逆我,更是少有的唤我母后。
从前怎么责骂叫打都不愿意改口,只叫我七娘。
我盯着他游走于黎光身上的手,说不上来是解脱还是失落。
但更多的,是愤怒。
他竟然为了欢愉置国家大事于不顾?
我强行按捺下怒火:“好,事毕来见我。”
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我挺直了脊背,走的端正又缓慢。
裴少聿将我找来佐证黎光身份的教习姑姑斩杀。
“母后是因为萝儿的死而迁怒他人,找人构结罪名陷害黎夫人吧。”
我不可置信:“你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澜江水喝多了?”
“是,我从前脑子不好,非要喜欢一个又冷又硬的神像。但如今我找到了怀中暖玉,母后却要诛杀她,是何居心?”
“到底是为国,还是...嫉妒不平?”
我心下苍凉,只觉得十年来的心血都喂了狗。
便是条狗,说不定都比裴少聿更能明辨是非.
接下来的日子,侍从源源不断向我禀告他的荒唐行径——
砍伐林木,强征民工,加重赋税,为黎光大肆修建鹿台,两人在其中寻欢作乐。
黎光摔碎陶器,娇嗔都换上青铜食器、酒器才能展现吴国作为大国气派。
于是裴少聿大手一挥,盉、簠、爵、觥一应物品全部重铸,匠作监弱弱劝阻。
“青铜有数,非兵器礼器不可擅用...”
裴少聿直接处死匠人。
齐国磨刀霍霍,频繁滋扰边境,乌成义连上十八道折子跪请出兵,他却不做理会。
最终乌大夫自刎而死,死前留下遗言,要看着吴国在纸醉金迷中被齐国吞并。
裴少聿又羞又恼,竟命人将乌大夫五马分尸,挖出眼睛放在城头:“既然他想看,那就让他好好看看。”
“还有么?”
“没,没了...”内侍一愣,看我平静冷淡就越发恭敬。
我翻检着手中精巧玩意、珠玉翡翠。
“没了就下去吧,以后...不用同我汇报了。”
“等等。”我关上梨木红匣叫停他,“把这个也搬出去扔了吧。”
内侍迟疑,“这些都是王上为讨您欢心搜罗来的珍品,这——”
“贵重的是人心,送礼物的人变了,东西也就一文不值。”
“沉塘吧,就翠微宫外面那片河好了。”
算是给萝儿的祭品了。
“是。”内侍到底不敢忤逆,双手捧着匣子退了出去。
裴少聿荒唐行事,举国哗然。
骁骑大郑将军蠢蠢欲动,我唤来他的妹妹王后郑姝。
我问她,对裴少聿有情么。
她撑着头细细思索片刻,手指随意拨弄杯碟缓缓开口。
“作为郑氏女,入宫是宿命,为后是宿命,与其他女人分享王上的爱亦是宿命,我如今算是认命了,就算其中有几分真情,也早被这寂寥深宫、冷落漠视磋磨干净。”
“太后娘娘爱先王么?”
我微怔,苦笑摇头:“燕氏女、郑氏女,并无不同。”
“这些年,苦了你了,让你困于这深宫,是我一念之差铸成的错。今后,你可松快些,但那假太监不行,得另寻才识相貌上佳的好男儿。”
郑姝肝胆俱裂,惊慌失措:“太后你知道了,我...我...”
我扶起她,笑意不减:“莫怕,我不会追究,甚至乐见其成。聿儿荒唐,吴国将灭,若连累你这个一直守活寡的王后殉国,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郑姝瞪大美目,我将泪痕轻轻揩拭。
“娘亲嘱咐我端庄自持,守好吴国。”
可没说,必须守着裴氏。
看着他被鸠占鹊巢,是复仇的重要一步。
裴少聿日日宠幸那黎光,肚子却迟迟不见动静。
他不知,黎光「娘家人」每月定期来访,除了传递情报,还会呈上两味药。
一味淫羊藿,催情利器;一味马钱子,避孕落胎再好用不过。
想来也是,齐王怎敢让一细作有了敌人的孩子呢?变数太大。
我派人接近那线人,称兄道弟酒肉下肚。
很快不知今夕何夕,趁其不备将药粉换成当归。
黎光有孕了。
裴少聿喜难自抑,与之对比的是黎光惨白的小脸。
她一定清楚,有了孩子必然受齐王所疑。
古往今来,对有所羁绊的细作处理方式都是,根绝隐患。
她和孩儿,必有一死。
她需得尝尝,失去至亲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