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免费

作者:手机用户 18314560638|发布时间:2023-11-30 15:08:09|字数:25322

  一 

  清晨,下起了大雨,远山吞没在雨雾之中,天地迷濛一片。 

  舒晨拼命地狂奔。雨,仿佛从天空直泻而下,马路上,有半尺多深的积水,见不到一个人,也见不到一辆出租车。离码头还有一里多远,舒晨真怕赶不上这趟客轮。 

  “哗哗哗”“哗哗哗”,长江和嘉陵江的水都涨了,江面翻滚着混浊的浪花,拍打着,挤压着,发出阵阵轰鸣。江中几只航标船,起伏狂摇,红绿灯忽闪忽闪的,时刻像要被江水吞没。 

  终于赶到码头,舒晨扑上了船,雨水顺着头、脸滴滴哒哒地滚下来。船上一片吵嚷声,混乱极了。旅客拥挤着,叫骂着,落汤鸡般蹿来蹿去。 

  舒晨好不容易挤上三层船舱,东撞西撞,终于找到了标着316号的三等舱。 

  一头冲进去,只感到一股恶心的霉味和呛人的香烟味迎面扑来。舒晨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刹那间,他僵住了,这是怎样几双眼睛啊?鬼魅般,闪着狼光,贪欲的眸子游移着隐隐的杀机。三男一女:一个四十多岁,黑大个,络腮胡,一脸戾气;一个三十多岁,矮胖子,两只眼睛鼓圆鼓圆,面庞横贯着满满的猪头肉;一个二十多岁,瓦刀脸,细长脖;那个女子,二十七八模样,相貌俊俏,只是眼梢吊起,双眸弥漫着不怀好意的邪光。 

  穿着很普通,或夹克,或T恤衫,女人一身花裙子。舒晨冷冷地和他们对视一下,慌忙扭过头,真怕这几个人一起扑上来,将他撕烂。舒晨断定这次三峡旅行是决不会愉快了,甚至怀疑会不会被这几个人杀掉。因为从舒晨进来,几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 

  舒晨的铺位在窗后上侧。放好行李,目光慢慢移向四周,忽然发现,舱里还有一个人,睡在和舒晨隔窗相对的上铺。紫裙子,一头秀发,显然是位女子。面朝里,相貌看不清,年纪肯定不大。 

  “去哪儿呀?”一个沙哑而混浊的声音,像从冥冥中飘来。 

  舒晨一哆嗦,本能地回过头,“问谁?” 

  “问你呀?” 

  对方似乎想表示友好,嘴咧了咧。 

  “上海。” 

  其实舒晨撒了谎,他下船的地点是南京,但他断定这几个家伙不是好人,所以没说实话。 

  “同路,同路,我们也去上海。嘿嘿嘿!” 

  舒晨从来没听到过这么难听的笑声,炸起一身鸡皮疙瘩。匆忙锁好行李,转身要逃跑,他不想在船舱里多呆一分钟。 

  “你去上海?”一个轻柔柔的声音,缓缓飘来。 

  舒晨没注意邻铺那个女子什么时候已坐起来,正望着他。 

  舒晨转向女子,霎时呆住了,宛如一个巨大的“魔爪”狠狠地攫住他,整个灵魂、整个生命在一瞬间被猛烈地“吞噬”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宛如秋水的双眼,融集了天地间一切灵气,白晰的皮肤像似高山云雾蒸浴出来的仙躯,浓黑的秀发散乱地披着,恹恹病态更显风姿绰约。 

  舒晨痴痴地看着,不知所措。 

  “你去上海?”她又问了一句。 

  “哦!……”舒晨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对,上海。你呢?” 

  “也是。” 

  “出差?”舒晨很想和这个女子多说几句话。 

  “不。”女子摇摇头。 

  “旅游?” 

  女子踌躇一下,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是吧。”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舒晨自感没趣,对自己在漂亮女子面前这种把握不好分寸的表现有些恼恨。忽然,舒晨双眼余光看到了那几个男女正在挤眉弄眼。舒晨断定,他们极有可能是一伙的,故意用这套把戏捉弄他。 

  舒晨脸涨红,又无处发泄,烦躁地“哼”了一声,悻悻而去。 

  二 

  几声汽笛的鸣叫,客船徐徐启航了。雨,似乎小了一些,山城在如梦如幻般的“蒸腾”里时隐时现。“哗”“哗”,一排排大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船尾飞扬起如银的水沫。 

  舒晨不想回到客舱去,他怕,真的怕。一想起那几双鬼魅般的眼睛,就瑟瑟发抖。 

  舒晨正望着远方出神,有人悄悄走过来,“小心你的东西,那几个人是小偷。” 

  舒晨慌忙扭头,原来是邻铺女子,凝目远眺,并不看舒晨。 

  她很高,婀娜的身姿,峰峦起伏的线条,透出风情万种的魅力。 

  “啊,是你!” 

  “对,是我。”声音冷冷的,仍不看舒晨。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 

  “我怎么和她们是一伙?”女子终于转向舒晨,眸子定在舒晨的脸上,那目光,有一种哀哀的凄愁。 

  “那就好!……” 

  “好什么?……快回去,看好你的东西。他们绝对是小偷。” 

  “哦,就回去,就回去。” 

  她的目光,不容舒晨再说什么,拔腿朝房间奔去。 

  门虚掩着,一推,开了,四个人都静静坐在床上。 

  舒晨装作若无其事地爬上床,心一凉,皮箱明显动过了。急忙打开,从上到下翻一遍,什么都没少,特别是那三千元钱,原模原样放着。紧张的心情松落下来。 

  突然黑大个站起来,咳一声,像在提醒伙伴,“走,到外边看看风景去。” 

  “真他妈闷死了。” 

  “jī巴三等舱,狗窝!” 

  三条汉子大摇大摆出去了。 

  吊眼梢则没动,拿出一包花生米,“咔哧咔哧”吃起来。 

  舒晨无法忍受和这个女人单独在一起,跳下床,正要出去,忽觉不妥,“不行,我一走,这个贼女子就会立刻动手。” 

  舒晨走近窗子,深深吸一口外边清凉的空气。船,已远离山城了,远方,出现了一角清澈的蓝天,如黛的群山缓缓地退去。 

  “啊!”舒晨怵然一惊,“他们!……”舒晨看到了黑大个、矮胖子、瓦刀脸,把邻铺女子团团围住。 

  舒晨断定要出事,“是不是抢劫?”正要跑出去,吊眼梢说话了。 

  “喂,这位大哥,吃点儿花生米吧。” 

  “不吃。” 

  “那就喝点儿饮料吧。”那女人拿出一瓶淡黄色饮料,像桔子汁。 

  “不喝。” 

  “要么抽支烟。” 

  “不抽。” 

  舒晨感觉到吊眼梢在故意纠缠他,心急火燎又往外看,三条汉子已离开那女子,远远地站着。 

  舒晨看没发生什么事,心绪稍缓。 

  “大哥,成家了吧?” 

  吊眼梢不想罢休。 

  “没有。” 

  “有女朋友了吧?” 

  “没有。” 

  “咋还没有女朋友?” 

  “困难户。” 

  “唉哟哟,大哥真会说笑话,像大哥这样的人才,又高又帅,文质彬彬,还找不到女朋友?怕是一堆一堆往身上贴吧。” 

  “除非这世界上的女人都瞎了眼,才会一堆一堆往我身上贴。” 

  那女人还想聒噪,邻铺女子气咻咻冲进来,三条汉子也尾随而进。 

  空气似乎要爆炸,舒晨悄悄靠在女子身边。这时如果他们敢扑上来,舒晨肯定会大打出手。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谁都不说话。 

  雨,完全停了,山岚缭绕着丝丝云雾,峰巅泛出几抹淡白。浪花越来越大了,巍峨的青山仿佛要把大江夹住。舒晨以为快进三峡了,看看地图,别说三峡,连丰都还没到,早着呢。 

  三 

  黄昏,船到万县。夜里不能过三峡,在万县泊一夜,黎明启航,旅客尽可离船游玩。 

  舒晨决定上岸走一遭。中午时候就把皮箱里的三千多块钱统统取出来,用塑料袋包好,藏到内裤里。皮箱中只剩下几件换洗衣服和两本书,愿意偷就让他们偷去吧。 

  舒晨想邀邻铺女子,又有些忐忑,怕遭拒绝。踌躇半晌,还是小心翼翼转向她。 

  “喂,不到岸上走走吗?” 

  女子没说话,坐在床上,凄迷的目光定在墙脚,根本没听见舒晨说什么。 

  “喂,上岸走走吧。”舒晨又喊,声音加大了。 

  女子一惊,意识到舒晨在和她说话,“你说啥?” 

  “一块儿上岸走走吧。” 

  “到哪儿了?” 

  “万县。” 

  “噢!”女子犹豫一下,“好吧,我还没来过万县呢。” 

  女子理理头发,整整连衣裙。舒晨领她便走。 

  舒晨断定,那几双贼眼一刻也没离开他俩。舒晨故作趾高气扬,他要做给他们看。 

  他俩随着人流迤逦上岸,认熟路径,来到城区。刚刚五月末,天气已炎炎如火了。街上摩肩接踵,坦胸露背的壮汉,轻裙飘飞的妙女,宛若一副斑斓的彩画。 

  舒晨几乎贴着女子,“还没问你呢,贵姓?” 

  “姓凌。” 

  “姓林?” 

  “不,姓凌,冰凌的凌。” 

  “噢,冰凌的凌……” 

  “对,你就叫我小凌吧。” 

  “小凌?……很好听的……什么地方人?” 

  “你猜猜看。”小凌望着舒晨,脸上似乎没有了忧伤,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听口音……我一点儿都听不出来……反正你肯定是南方人。” 

  “对,我是南方人。我的老家在南方三省交界的大山里。” 

  “大山里?……”舒晨十分惊诧,正待细问,小凌的神情倏然剧变,她扭过头,盯盯地朝后边看。 

  “你看什么?” 

  小凌没有回答,继续用目光向远处搜寻。 

  “你到底在看什么?” 

  “怎么那么像他?……我找的就是他?” 

  “他是谁?小凌,你怎么了?像要吃人似的!” 

  小凌不回答舒晨,她的脸在扭曲,目光夹杂着疯狂和仇恨。 

  舒晨莫名其妙,也茫然地回过头,远处灯火闪烁,人影幢幢,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走,往回走,找到那个人。如果是他,我决不会放过他!” 

  舒晨只好跟着小凌,折回头,四处搜寻。 

  “小凌,他到底是谁?看得出来,你非常恨他。” 

  “这个不关你事!有一天,我真的找到他,千刀万剐,锉骨扬灰,也不解我心头之恨!” 

  俩人找了好一会儿,累得腰酸腿疼,却一无所获。 

  “算了,不找了,也许我看走眼了。世界这么大,长得相像的人多得很。” 

  舒晨和小凌匆匆回到船上,没再讲什么,和衣而卧,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舒晨感到船有些震动,同时有人喊,“到三峡了,到三峡了,快来看!” 

  天已大亮,小凌也醒了,正往外望。 

  “走,看三峡去。” 

  甲板上、两侧走道扶栏旁,早挤满了人。舒晨和小凌奔到前甲板,风声嗖嗖,凉意浸肤,便又奔到后甲板。 

  瞿塘峡。 

  山顶上,一条条乳白色的绸带缭绕腾环,两岸奇峰峭立,直插云霄。山底是巨大无朋的岩石,一道道齐刷刷的条痕射入江底,恰似巨斧削过一般。江水有些混浊,翻滚着,飞卷着,狂泄而去。

  舒晨和小凌都不说话,看呆了。一个急转,又一个急转,船,眼看就要和岩石撞上了,可骤然间,峰回路转,又是一派天地。 

  “喂,小凌,第一次过三峡吧?”舒晨不想一直呆看下去,他要抓住这个机会。 

  “嗯,第一次。” 

  “真险哪!” 

  “是啊。你看,两岸的山都要夹在一起了。” 

  “不想照张相?” 

  “照相?”小凌一愣,“不不不,不照!” 

  “照一张吧!过一次三峡,连张相都没照,太遗憾了。冲洗出来,寄给你。” 

  “寄给我?”小凌笑笑,冷冷的,“往哪儿寄?可能永远也收不到。” 

  “这不要紧。上岸后,马上冲洗,一个小时就出来,现时拿给你。” 

  舒晨不容小凌再说,跳开几步,“站好!”举起相机,“咔嚓”,照下了。 

  “来,给我照一张。”舒晨把相机递给小凌,“你看,这么用。”舒晨想教小凌。 

  小凌不讲话,拿过相机,极熟练地扭两下,“整理好头发!”像在发命令。然后“咔嚓、咔嚓”,连照两张。 

  “你玩过相机?” 

  “市场上见得着的相机玩得差不多了。” 

  “你是摄影记者?” 

  “记者?……不!”小凌摇摇头。 

  “要不就是业余摄影爱好者。” 

  小凌的目光突然移开了,射出冰冷和轻蔑。舒晨十分愕然,“你又怎么了?” 

  “向后看!” 

  舒晨回头,黑大个和瓦刀脸正不远不近地站着,朝舒晨和小凌窥望。 

  “真恶心!” 

  “这几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舒晨问。 

  “坏人!” 

  “流蹿犯吧?” 

  “何止流蹿犯?……记住,他们给的任何东西,千万不要吃,烟也不要抽,饮料更不要喝。” 

  “这个我明白。最近常有人借给饮料、递香烟之机,将人麻翻,洗劫钱财,甚至害了性命。” 

  “害性命倒未必,但可以肯定,这几个家伙盯上咱俩了。等一会儿我的箱子也要锁到你的床上。” 

  “呼……”,一阵猛烈的江风从船侧掠过,有人高喊:“到巫峡了!” 

  “小凌,要好好看看,巫峡是三峡当中最壮观的一段。‘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知道谁写的吗?” 

  “郦道元,对吗?其实还应该加上几句:‘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你会背郦道元的《三峡》?” 

  “免强能背下来。” 

  “小凌,你真行。” 

  “行什么?没有谁比我更不行的了……喂,你看,那座山真险!”小凌有意把话岔开。 

  舒晨顺着小凌的手看去,两岸到处是奇兀的险峰,山巅缭绕着久久不散的浓雾,山崖直插,云天压着山顶,山顶又没入云天。 

  “真险!可是,怎么听不到猿鸣?”舒晨侧耳细听。 

  “早绝迹了,哪还有猿?” 

  “你听,那是什么叫?”远处忽然传来“啼啼”“叽叽”的鸣叫。 

  小凌也侧耳听,笑了,“那是鸟,不是猿。” 

  船,忽然颠簸了一下,又是一个急转弯,入云的山峰不见了,两岸的山壁,一个断层,又一个断层,展示了江水浸泡的年痕。有的地方,岩石宛如丝发危悬,时刻要掉落下来。不知经历过多少个日月,横的裂痕,竖的牙缝,缝中夹着淡黄,黄里又染上浓黑。一切都久远了,仿佛地老天荒的脚步声给这山崖留下了无尽岁月的苍凉。 

  舒晨不说话,小凌也不说话。有一只鹰,在云空中久久地盘旋。江风挟裏着飞沫愈加“狂飞乱舞”。天,有些阴了,灰蒙蒙的,甲板上的人也没有刚才那么多了。 

  舒晨发现小凌的神色又不对了,呆呆的,两眼紧盯着江水不动。 

  “小凌,风太大,回船舱去吧。” 

  “好,回吧。” 

  舒晨以为小凌病了,“小凌,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回船舱躺一会儿就好了。” 

  舒晨便陪小凌回舱,先把小凌的皮箱拿过来,和自己的箱子锁在一起。 

  小凌闭上眼睛,无意和舒晨说话。舒晨百无聊赖,又怏怏地来到船头。 

  江风呼啸着,吹起丝丝乱发,舒晨的心在汹涌地狂动。浪花里,到处是小凌的音容,在轻飞,在飘动。舒晨感到,无数个小凌把他包围了,爱的光辉照耀着他,眩惑着他。不用说了,舒晨已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美丽绝伦的女子!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舒晨多年自视清高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这样突然,这样猝不及防。 

  船一到葛洲坝就算出了三峡,旅客在宜昌住一夜。由于下船住码头招待所,男女分室,舒晨和小凌不可能再住一屋,见面的机会便少了。另一间的两位男士与舒晨一间,没有了那几个男女,倒睡了一夜好觉。 

  天明游览葛洲坝,舒晨紧随小凌,寸步不离。小凌情绪好多了,淡淡化了妆,更加楚楚动人。 

  中午,船起锚了,进入了一望无际的江汉大地。 

  江面骤然开阔。南岸,蓊蓊郁郁,翠浪苍波;北岸,村落棋布,炊烟袅袅。 

  舒晨决定,无论如何,今天也要向小凌求爱了! 

  一直没有机会,吃过晚饭,舒晨便邀小凌到甲板上。 

  天,雾蒙蒙的,大江溶入了天际,余辉渐敛,烟水迷茫。远处依稀晃动着几个淡淡的船影。忽然,太阳露了一下脸,大江霎时印上了一座光的宝塔,水天之间出现了一条灰黄相接的线。 

  站了一会儿,他俩都没有说话,小凌也不看舒晨,凝望着远方,胸部轻轻起伏着,脸上闪射着灿烂的光辉。舒晨焦躁着,狂动着,他知道,错过这两日,恐怕今生再也无缘。 

  “小凌!”舒晨明显感到,他的声音在发抖,连周围的空气都在颤动。 

  “什么事?” 

  “小凌,有件事……可是……怎么说呢?……”舒晨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什么事?快说吧!” 

  舒晨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小凌,做我的妻子吧,好吗?”想了多少遍的美好言辞,此时,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冒出这么一句毫无诗意的话来。 

  舒晨观察小凌,等待她的回答。只要不是拒绝,回答什么都好。 

  小凌先是一惊,继而低下头,一种凄恻,一种哀怨,弥漫过来。 

  “小凌,你说话呀,是不是我太荒唐了?” 

  小凌缓缓地抬起头,眼里含着哀婉的泪水,“你爱我?” 

  “对,爱你!” 

  “真的爱我?” 

  “真的爱你!” 

  “可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工人、农民、个体户……哪怕是捡破烂的,我都爱你!我意已决。” 

  小凌悲怆地摇摇头,“这些……都不是,我是……妓女!” 

  “什么什么?”舒晨似乎听清了,又似乎没有听清,“你是什么?” 

  “妓女!”小凌绝望地重复一遍。 

  “妓女?”舒晨打了个寒噤。 

  “对!卖淫的!婊子!听明白了吧?” 

  “不不不,小凌,你不要开玩笑了!” 

  “哪个女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我是个烂娼妓,我是个臭婊子,和我睡过的男人数都数不清了……你还爱我吗?” 

  舒晨勃然大怒,“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当妓女?” 

  小凌先是一怔,也火了,“这你管得着吗?” 

  “我当然要管!你这样作践自己,无耻!” 

  “你是谁?……哪里来的野狗?……凭什么管我?……闭住你的臭嘴!”小凌尖叫着,扭头就跑。 

  小凌一口气跑回船舱,端起茶杯,“咕噜咕噜”猛喝几大口凉茶,爬上床,蒙住头,再不理舒晨。 

  舒晨的嗓子在冒火,口渴得厉害,也端起自己装茶水的罐头瓶子,连喝几口。见小凌不理他,赌气上了床,不去看她。舒晨想静下来,好好理理思路,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 

  可刚躺下,就觉得一股浓浓的睡意凶猛地压过来,头沉沉的,两只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 

  舒晨十分纳闷,咋一下子困成这样?尚未完全昏睡的意识告诉舒晨,“不能睡,不能睡,还要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办?” 

  舒晨使出全身力气,睁开眼睛,四周环视一下,小凌已呼呼睡去了,猛然,几个丑恶的大脸掠入舒晨的视线,朦朦胧胧中,黑大个、矮胖子、瓦刀脸、吊眼梢,互相对望着,脸上是阴森的狞笑。 

  舒晨周身像被骤然扎了一下,模模糊糊的概念在他头脑中出现了,“蒙汗药……蒙汗药……盗贼……” 

  舒晨想爬起来,可周身根本动不了;想喊叫,嘴张不开。渐渐地,舒晨什么都不知道了…… 

  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舒晨似真似幻中听到有人喊:“喂,快起来,快起来,到上海了,下船了!”接着便拼命推他。 

  舒晨哼了一声,还想睡,可喊声越来越大,推得也越来越厉害。 

  “这人真是,到终点了,还睡!起来起来!” 

  舒晨睁开眼睛,只听外边人声嘈杂,旅客都已拥到过道上,客舱里空荡荡的,小凌早不见了,那几个歪眉邪眼的家伙也没了踪影,只有一个女乘务员,怒冲冲地盯着舒晨。 

  舒晨大吃一惊,“这、这是哪儿?” 

  “上海,终点站。”乘务员没好气地回答道。 

  “他们呢?”舒晨指指空荡荡的床铺。 

  “哪个他们?”乘务员似乎在明知故问。 

  “唉呀!”舒晨急了,“和我同一个客舱那几个人。” 

  “早下船了。” 

  “在哪儿下的船?” 

  “前边好几站就下了。” 

  “那个年轻姑娘呢?”舒晨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上了。 

  “一块儿下的船。好像是病了,被他们背下去的。” 

  “完了完了!”舒晨失声叫道。 

  “什么完了?”乘务员云里雾里地看着舒晨。 

  “那姑娘根本不认识他们,那几个家伙是人贩子,姑娘被劫走了。” 

  “胡扯!凭什么说人家是人贩子?人家是一起的,总共六个人呢!” 

  “哪来的六个人?四个,三男一女。” 

  “不对,四男两女。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一看就是个文化人。” 

  “越编越离谱!根本就没有什么戴眼镜的。” 

  “爱信不信!没时间和你扯,下船下船下船!我还要打扫卫生呢。” 

  舒晨无心和她争辩,看看行李,小凌的皮箱和自己的皮箱都在,仍然链在一起。他匆忙解开,踉踉跄跄跳下床,收起牙具,提上两个箱子,奔到下船口,旅客已下大半了。 

  舒晨头昏脑胀,直想吐。 

  胡乱找一家酒店,倒头接着睡。 

  一直睡到傍晚,才完全醒过来,心里十分不解,“下的什么鬼药,劲儿这么大?”忽然想起小凌,一阵撕心裂肺,“怪我!怎么稀里糊涂就把掺有麻醉药的茶水喝了?明明看出那几外家伙不是好人,小凌还是落入魔爪!……怎么办哪?……报告公安局?……不知去向,没有线索,更要命的这一切仅仅是自己的怀疑,怎么报告啊?……” 

  舒晨一筹莫展,拎拎小凌的皮箱,挺重。皮箱锁着打不开,不知道里边装着什么东西。 

  屋里静静的,两个人的房间,另一位还没回来。舒晨坐下来,认真想了想,既然到了上海,就先把上海的事办完,然后江南一带很多用户和给舒晨所在工厂提供产品的企业都要跑。 

  舒晨心烦意乱,信步离开酒店,来到街上,先吃点儿东西。七八年没来上海了,变化真大呀,宽阔的马路,一幢幢高耸的现代化大楼,到处灯火辉煌。特别是“东方明球”,夜色下,更是璀璨夺目。

  舒晨兴致好了一些,索性走出几公里远。回到酒店,已近深夜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协作单位,用了两天时间总算把事情办完了。本来计划办完事就去看看闻名世界的南浦大桥,可鬼使神差,却来到了上海火车站,他想在火车站的茫茫人海中碰碰运气,他无法忘掉貌美如花让他怦然心动的小凌。 

  站前广场人头攒动,扰嚷嘈杂,有的行色匆匆疾走而过,有的东张西望神情迷茫,有的蹲在地上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为酒店拉客的人,不断变换着表情一边天花乱坠地吹嘘一边东拉西拽。 

  舒晨懒懒地、漫无边际地走着看着,只要谁的身影稍和小凌相似,就跑过去盯上两眼。 

  其实舒晨也清楚,这种寻找比大海捞针还渺茫。又一趟列车进站了,人流熙熙攘攘地涌出来。舒晨没有再去看,身心无限疲惫,沮丧、苦痛、无助、万念俱灰…… 

  “喂!喂!” 

  舒晨正要转身,忽听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喂喂”声,那么轻,那么熟。 

  舒晨以为是幻觉,但还是回过头,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污垢的女人,站在他身后。 

  舒晨认不出,傻傻地看。 

  “认不出我啦?……我是小凌啊!” 

  舒晨大惊失色,“什么什么?……天哪!”一步奔过去。 

  小凌疯了一样扑上来,抱住舒晨就哭,“我逃出来了!我逃出来了!” 

  她在抖,头埋在舒晨的胸前,潮乎乎的泪水滴湿了舒晨的衬衣,浸入胸口。 

  舒晨轻轻地摸着小凌的头发,一种沉醉、一种幻如梦境的感觉涌遍了全身,“小凌,逃出来就好……可把我急坏了!” 

  “他们在茶水里下了蒙汗药……到一个偏远的小县我才醒过来。” 

  “我是到了上海才被推醒的。这群狗杂种!” 

  “那个魔鬼先强jiān了我,然后那三头公猪也强jiān了我!我和他们撕打,打不过,只有假装顺从。半夜里,他们像猪一样睡熟了,我就悄悄爬起来,越窗而逃,截住一辆大卡车,司机是个好心人,把我拉到省城,我跑到火车站,没买票,混上火车。我想你肯定在上海……” 

  “哪个魔鬼?是那三个男人中的哪一个?” 

  “不是那三个公猪中的任何一个,是那个千刀万剐的恶魔!” 

  “他到底是谁?” 

  不知什么时候,围上了七八个人,饶有兴味地看。 

  舒晨拉了一下小凌,“咱们走,回酒店去。” 

  “我的箱子还在吧?” 

  “当然在,你的东西我敢弄丢吗?” 

  小凌笑了,“那咱们快走吧。” 

  舒晨和小凌直奔酒店,保安把小凌挡住了,不让进。舒晨编了许多谎话,说小凌是他的妹妹,到上海出差,钱、行李、证件,都丢了,走投无路……等等,好不容易才放进来。 

  舒晨把小凌带进房间,另外那位住客仍然不在。舒晨让小凌赶快洗澡,小凌却先要她的皮箱。 

  舒晨拿给她,小凌背着舒晨,悄悄打开,伸手摸了摸,拿出一套衣服和一盒化妆用品。 

  “要快,那位仁兄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小凌折进卫生间,舒晨有些急,很怕那位老兄突然返回。带一个大女人来洗澡,岂不有些尴尬? 

  幸好小凌洗得快,四十分钟就好了。卫生间门开了,一个精灵缓缓飘飞而出。 

  淡黄色裙子,红唇秀眉,两湾秋水闪着波光,一头黑发顺肩而下,象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子。 

  舒晨叫起来,“天哪!小凌……”舒晨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语。 

  小凌笑笑,什么都没说。 

  “要在封建社会,皇帝选妃子你肯定逃不脱。” 

  “别胡扯了!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哎呀!”舒晨恍然大悟,“怪我怪我,把这件事忘了。走,到饭店去。” 

  先给小凌定下房间,幸好小凌那张假身份证在皮箱里,没丢。保安这会儿客气多了,目光贪婪地朝小凌瞟来瞟去。 

  找一家装修颇具档次的饭店,要了五六个菜,两碗米饭,两瓶啤酒。 

  舒晨倒了两大杯,小凌不喝,端起碗就吃,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不到一刻钟,两碗米饭全光了。看她的神情,还没饱,于是又要了两碗。服务员怪怪地看着他俩,直伸舌头。 

  “不要管他们,慢慢吃,别噎着。”舒晨说。 

  四碗饭,小凌吃了三碗,张晨吃了一碗。小凌朝桌子瞥了瞥,脸通红,“菜都让我吃了,太不象话了。” 

  “没关系。再加两个菜吧,一定要吃饱。” 

  小凌连连摆手,“不要了,不要了,吃了三大碗米饭,创纪录了。” 

  五 

  舒晨和小凌走出饭店,夜色正好,夜来香的芬芳弥漫在都市的喧嚣中,阵阵夏夜的微风撕开梧桐树的静谧,摇曳婆娑的枝叶下,洒满迷离斑驳的灯光。 

  舒晨说:“小凌,去过外滩吗?” 

  “上海从没来过,怎么会去过外滩?” 

  舒晨和小凌便直奔外滩。 

  外滩上情侣对对,人影幢幢,舒晨和小凌免强找到一个空处,凭栏江边。 

  小凌脸红红的,眼睛泛着跳动的辉光,痴痴地望着江面。 

  舒晨有很多话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奔驰的车流和情侣的窃窃私语。突然,小凌缓缓地抬起头,两眼直视着舒晨,“你问过我那个恶魔是谁?对吗?” 

  “对。我非常想知道那个恶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禽shòu?” 

  “我还记得你在船上说过,你爱我,对吗?” 

  “对,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话。” 

  “好,我把我的经历都讲给你,我把那个恶魔是谁告诉你,讲完了,我希望还能听到‘我爱你’这句话。” 

  “算了,小凌,不要讲了。不管你过去干过什么,我在船上说的那句话,永远算数。” 

  “你听也好,不听也好,我都要讲。那是我毁灭了的青春,我的挽歌,我的祭坛,我的血和泪呀!” 

  小凌眼里的泪花在跳跃,悲戚的声音,让舒晨阵阵发冷。 

  一个凄婉悲凉的故事展现在舒晨的眼前。 

  六 

  小凌的家乡在南方三省交界的大山里,到处是茂密的森林和险峻的悬崖,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通向山外。全村二十几户人家,小凌的家在远离村子的高坡上,爷爷、奶奶、爹、妈、一个老实巴交的哥哥、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靠种植玉米土豆维持生计,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小凌异常聪明,五六岁时就跟妈妈学会了好多字,可全家人常常衣蔽履穿,上学的渴望只能化作水月镜花,直到八岁那年,父亲咬咬牙,送她到附近一个大村子里读书,小凌欢天喜地,每天孳孳矻矻晨炊星饭,放学后更是拼命干活,如赎罪一般。小凌的学习鹤立鸡群,老师发现她大可造就,心中充满喜悦,让她担任班长。读初中一年级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爹无论如何也不让小凌继续读书了,把她锁在屋里,不准出门。小凌哭,喊,爹暴跳如雷,妈妈只是嘤嘤啜泣。忽然有一天,校长和老师来了,小凌不知道他们和爹谈了什么,谈了整整大半天,爹便把小凌放出来。第二天,爹阴着脸,把书包扔给她,“上学去吧!” 

  小凌终于又踏进了校门,很快,小凌便听说,那天校长和老师已向爹作出保证,从此以后不用小凌家出一分钱,小凌的一切费用校长和老师全部承担起来。小凌一口气冲进学校办公室,‘咚’,朝校长磕了个头,‘咚’,又朝班主任老师磕了个头,泪水潸然跌跌撞撞跑出来。 

  小凌一年年地长大,婷婷玉立,光彩照人。有人说她是山沟里的金凤凰,将来的大电影明星;有人说她是仙女下凡时投胎投错了,生到了穷乡僻壤。小凌也感觉到自己确实妍姿艳质,貌美如花,很多男人见到她,都狼吞虎咽地频频回头。有一天,班里一个女同学问小凌,“凌英,你咋不买件新衣服穿?你穿上新衣服,肯定更漂亮。要是再化化妆,真是美极了。”小凌没说话,真的,她太想穿一件新灿灿的花布衣服了。可敢指望吗?一年四季,常常食不果腹,哪里有钱添置新衣啊!她穿着母亲穿过的破衣烂衫,吃着玉米土豆野菜读完了小学初中。毕业考试时,小凌的成绩全年级第一,高出第二名几十分。接着便要到县城读高中,必须住到学校,费用一下子高出许多,爹早就发出话来,再提读书一事,打断小凌的狗腿。校长和老师又来到家里,没说上只言片语,爹就破口大骂,“我家的事,用不着你们管,给我滚!”校长和老师走了,小凌又被锁了起来。小凌食不下咽,辗转无眠,两天两夜时尔嘤嘤哭泣,时尔捶胸顿足。后来想想,算了,家里徒有四壁饥寒交迫,还读什么书啊!认命吧!小凌便对爹说:“我再也不读书了,放我出去吧!”爹放了她,她把书包、课本,整整齐齐理好,放到箱子底下,告别了魂牵梦萦的校园,埋葬了彩色梦想,从此,种地、割草、砍柴、挖野菜……小凌心如死灰万念俱灭,有时在梦中会突然哭醒,望着黑洞洞的夜,泪泗滂沱,懵懵发怔……小凌知道,她的生命将永远埋葬在这深深的大山里。 

  有一天,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小凌跟着爹妈到县城赶集,这是十八岁的小凌第一次进县城,县城并不大,但在小凌的眼里却无比繁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小凌目不转睛恨不得把看到的一切都收入眼底,到下午离开时,竟然有一丝恋恋不舍。三人刚出县城,小凌就发现有一个男子背着旅行包远远跟着他们,一开始小凌并没在意,可越走小凌越感觉情况怪异,已经离县城五里了,那人还在紧紧眼着他们,“爹,妈,有个男的一直紧紧跟着咱们,从出县城就开始跟,我看他不像好人。”爹妈都停下脚步回头看,“不要管他,咱们快点走!”爹不慌不忙地说。三人加快了脚步,可那人也加快了脚步,三人终于到了家,而那人竟然跟进了院子。小凌这时才注意到,,来者二十余岁,身材瘦高,眼前架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飘逸儒雅。爹也转过身,目光严厉,“小伙子,你是谁?怎么进到我家院子里来?”小伙子微微一笑,“大叔你好,我是大学生,叫廖信,暑假出来到山区采风,体验生活。这儿风光好,山水秀丽,鸟语花香,我非常喜欢这里。我想借住一个星期,房钱照付,伙食自己想办法。大叔,可以吗?”廖信拿出学生证,爹看也没看,满口答应,“行,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收拾一下。”小凌一直悄悄站在一边看,不知怎的,廖信清癯英俊的面容,潇洒的风度,让小凌心中悄悄涌动起一种奇妙的热流。廖信自从进到院子,眼睛的余光就没有离开过小凌,小凌脸上飘荡起红晕,身子仿佛悬浮在五彩云雾里。自此,小凌宛如着了魔法,廖信一举一动,特别是说话的声音和迷人的笑,都让小凌如痴如狂。第三天中午,廖信在院后大树下见到小凌,“叫什么名字?”廖信灼人的目光凝固在小凌的脸上。 

  “凌英”,小凌轻轻地答道,脸“腾”地红了。 

  “凌英!好名字。读高中了吧?” 

  小凌叹口气,“读啥高中?初中毕业就辍学了。” 

  “为什么辍学?” 

  “家里穷,读不起。” 

  “读不起……那就不要读了,我带你到大城市去,你的条件太好了,天生丽质,貌美如花,到了大城市,即使当不成影视明星,也能当一个优秀的时装模特,每月有挣不完的钱。” 

  小凌低下了头,心里像灌满了蜜糖,羞羞地说:“真的吗?” 

  “真的,绝对真的。” 

  “可是……我爹不会同意的,他想让我在家干活。” 

  “不要紧,我找个机会跟你爹说。像你这样漂亮女孩,窝在大山里,真是暴殄天物!” 

  从此以后,廖信白天出去游览山水,采风拍照,晚上就想办法和小凌神聊,小凌不敢长时间和廖信在一起,怕被家里人看见,但她想办法利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听廖信讲外边的世界,讲摩天大楼、高速公路、飞机、火车、大商场、豪华舞厅、时髦服装、现代都市生活……小凌惊呆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好,她的心像长上了翅膀,飞越万里关山,飞向如花世界。很快,一个星期过去了,廖信要走了,临行前一天,他搞了一桌酒菜,鱼罐头、火腿肠、鸡……满满一大桌,请了全家所有的人。斟上几大碗白酒,廖信站起来,神情有些激动,“感谢大叔一家对我的照料。别的话就不多说了,今有一件事,还得求大叔。” 

  “啥事?”爹轻声问。 

  “凌英这孩子……”廖信顿了口气,“这孩子条件太好了,不说是沉鱼落雁,那也是闭月羞花,窝在大山里太可惜了,我想带她出去,到大城市挣大钱。” 

  爹的双眉紧锁,摇摇头,“小廖,不是我信不过你,让凌英跟着你到大城市去,我确实不放心,再有,家里农活太多了,我要让凌英在家里干农活。” 

  “不,大叔,凌英到了大城市,会有非常广阔的发展前途,她挣到的钱比在家里干农活多一千倍,一万倍。大叔,就让凌英跟我走吧!” 

  爹怫然不悦,“小廖,不要再说了,这是绝对不行的。如果再提这个话题我就发火了。” 

  廖信尴尬地笑笑,不再说什么了。 

  晚上,廖信悄悄找到小凌,“英妹子,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爱上你了,这几天越来越爱你,爱得都要发疯了!你风姿绰约,你千娇百媚,你是窝在大山里的金凤凤凰……你等着我,年底放寒假,我一定来接你!” 

  小凌的心在砰砰狂跳,真的,她太喜欢廖信了,这个时候无论廖信叫她干什么她都会去“赴汤蹈火”。廖信痴痴地盯着小凌,猛地,廖信扑上来,抱住小凌的头,一阵狂啃。 

  啃了许久,廖信才松开嘴,他搂着小凌,颤抖地说:“英妹子,我带你到大城市,先去做模特,下一步往影视界发展,你的前途必将是一片春暖花开。” 

  廖信掏出一百元钱,塞给小凌,“英妹子,这一百元钱你收下,买两件漂亮衣服。” 

  小凌说不出话来,只想大哭。她接过钱,塞尽自己的衣兜里。她相信廖信的话,知道寒假时他一定会再来的。第二天一大早,廖信走了,悄悄的,在霭霭晨雾中,小凌一直送到大山口。从此以后,小凌的生活仿佛有了寄托,唱啊,跳啊,起早贪黑地下田,砍柴,割草,毫无疲倦劳累之感。那一百元钱小凌一分都没动,偷偷地缝在被子里。有时,她会站在门外,眼巴巴地望着远方的大山,幻想着廖信会从天而降,带着她飘然“飞向”天外。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冬天来了,廖信音讯杳然。忽然有一天,小凌从地里回来,见家里坐了两个生人,一男一女,贼眉鼠眼面目奸滑,爹和妈正同他们说着话,见到小凌,盯盯地看,还指指点点,小凌感到特别不舒服。到了晚上,爹便把小凌叫到跟前,“英子”,爹看了小凌一眼,目光躲躲闪闪,“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老呆在家里,该找个婆家了。” 

  小凌一惊,连声说:“不不不,我才十八岁,咋能找婆家?” 

  爹有些恼怒,“十八岁咋就不能找婆家?人家十五六岁都有生娃的。” 

  小凌说:“说啥也不行!硬逼我,我就跳崖。” 

  爹软下来,叹口气,“娃呀,爹也是没办法,你大哥都二十三了,还没个媳妇。三十里外的周家寨有一个小伙子,也二十三,人还不赖,你嫁过去。他有个妹子,十九岁,娶过来,给你哥哥做媳妇。娃,听爹的话,看你哥多可怜哪!” 

  小凌恼起来,“爹,你昏哪!拿你的女儿换亲,毁了你女儿一辈子啊!” 

  爹瞪起眼睛,“山沟里的穷丫头,啥毁不毁的,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小凌又哭又闹,爹大怒,连推带拽,再一次把小凌锁到小黑屋里,还加了根粗木棍。小凌撒泼打滚疯狂地撞墙,可没人理她。渐渐地,小凌彻底绝望了,“这是上天给我安排的命运,认命吧!寒假都快过去了,廖信如果真的喜欢我,早就来了……别傻了,人家会娶一个山沟里的穷丫头吗?” 

  于是小凌答应先看看人再说。接着便是相亲,那男人黑黑矮矮的,宛如一头牤牛,看着小凌痴痴傻笑。小凌怕极了,坚决不干,又被爹暴打了一顿。然后就是过彩礼,结婚。小凌仿佛堕入恶梦,哭叫着,挣扎着,被塞进洞房。小凌绝望地瑟瑟发抖,那男的眼里闪着淫光,流着口水,什么都不说,扑上来就把小凌的衣服bā光了,像座山,沉沉地压在小凌身上。少女最宝贵的贞操就这样葬送了,葬送给了一个像猪一样的臭男人。小凌不再挣扎不再反抗,冰冷的心完全浸泡在血泪里。那一夜,小凌打定主意:跑,一定要跑。先到省城,然后就去上海找廖信,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他!那一百元钱缝在内衣里,足够到省城。可是第二天,小凌就发现她的想法多么荒唐,一家十口人,时刻有人跟着她,想逃离比登天还难。特别是那个臭男人,田不下,活不干,整天坐在门口,不许小凌动半步。就这样,地狱般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忽然有一天,一家人刚起床,小凌便拼命豪叫,接着就哈哈大笑,撕乱头发,撕碎衣服,往嘴里塞草,往脸上抹泥。一家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当他们认定小凌疯了之后,急忙找巫婆跳大神,驱鬼。小凌心里发笑,他们越折腾,小凌闹得越凶。于是他们认定,小凌不可救药了。开始还有人跟着她,时间一长,见她整天披头散发,哭笑无常,还喝尿吃猪食,也就懒散了,最后干脆放任不管了,让小凌满山疯转。那一天,天气特别好,惠风和畅,阳光灿烂,山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小凌跑了,一口气跑出三十里,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大山,终于来到县城,坐上公共汽车,到了省城,大都市的繁华让她头晕目眩。兜里的钱已花光了,肌肠辘辘,头晕目眩,小凌徘徊在街头,很想到路边的饭店里捡人家的剩饭吃,可踟躇徘徊,始终拿不出勇气。就在这时,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多岁,样子和善纯朴。 

  “妹子,乡下来的吧?”女的问。 

  小凌点点头。 

  “想找份工作吗?包吃包住,每月工资两百多元。” 

  小凌高兴地叫起来,什么都没问,跟着他们就走了。第二天,他们上了公共汽车,同去的还有另外几个女子。 

  “去哪儿啊?”小凌问。 

  “进货,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进货。”男的说。 

  小凌深信不疑。汽车走了两天,又换了一次车,到了一个又偏僻又荒凉的地方,在一个点着煤油灯的屋子里,来了几个男人,嘀咕一阵后,女的便指着一个男人说,“他是你丈夫,跟他走吧。” 

  “什么?”霎时间,五雷轰顶。以前小凌隐隐约约听说过,城里有人拐卖妇女,弄到很远的地方给人家当老婆,小凌还不相信,没想到一下子竟落到自己的头上。小凌往外冲,被人一把逮回来。三个壮汉,把小凌捆绑起来,塞住嘴,扛到一个屋子里,当晚三个男人便轮翻把小凌强jiān了。第二天就举行了喧嚣纷乱的婚礼。这时小凌才弄清楚,那三个男人是亲兄弟,跟小凌结婚的是老三,三十七八岁,两个哥哥都四十多岁了,均是“孤俦寡匹”。全家只有他们兄弟三个,再无其他亲人。请了很多桌,闹哄哄地折腾了两天,任凭小凌哭、闹,全然没用,他们照样大吃大喝。就这样,小凌便第二次做了别人的“老婆”。不同的是,第一次“丈夫”是一个人,第二次“丈夫”却是三个人。天下竟有如此荒诞不经之事!兄弟三个似乎达成了默契,一晚一个,轮翻陪小凌睡觉。三个壮汉,从未尝过女人滋味,如狼似虎,每晚都把小凌折腾的苦不堪言。小凌向“丈夫”苦苦哀求,她是他“妻子”,她只认他一个,不要兄弟三个都来糟蹋她。小凌的“丈夫”却叹口气,“没法子啊,我是两个哥哥带大的,家里穷,一直讨不上老婆,好不容易攒了五千元钱,我们商量好了,给我买个老婆,兄弟三个合着用。”小凌怒不可遏,狠狠地扇了他两耳光,但也没办法,只好任由他们轮翻jiān yin。 

  不久,小凌感到恶心,想吃酸的东西,邻居王嫂知道了,前来道喜。 

  “不不不,我咋能怀孕?我要逃出这里!”小凌脱口而出。 

  王嫂急忙捂住她的嘴,“妹子,不要乱说,让他们听见不得了。现在可不能逃,他们看死你了。妹子,我知道你的苦处,但千万不要乱来。” 

  小凌心里很害怕,再三央求王嫂不要讲出去。王嫂说:“放心吧,你还不清楚王嫂的为人!” 

  兄弟三个很快就知道小凌怀孕了,他们倒也“明事理”,打这后,再也不来纠缠小凌。小凌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兄弟三个对她的看管也放松了,有时还给小凌买些好东西吃。九个多月后,小凌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子,长得和小凌一模一样,又漂亮又可爱。小凌喜上眉梢,心中的忧愁悲苦仿佛顷刻间烟消云散。小凌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飘云,她希望女儿长大后,像白云一样飘走,永远离开这个龌龊愚昧的地方。有那么几天,小凌曾经想,如果从今以后她的男人只有“丈夫”一个人,她就不逃走了,将来还会有飘雨、飘风、飘雾……一大堆孩子!人生还求什么?就这样吧,谁也逃不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命啊!可刚满月,兄弟三个又来轮翻蹂躏小凌,宵宵滥淫,夜夜狂奸。小凌彻底绝望了,曾经想抱着孩子一起逃走,最后还是狠下心:不行啊,自己尚生死未卜,带着她,怎么养活?女儿呀,莫怪妈妈狠心…… 

  有一天,兄弟三个都出去了,小凌便给女儿喂饱奶,亲了又亲。女儿甜甜地睡了,小凌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如飞似泻,喷涌而出。她匆匆收拾好几件衣服,刚打开门,一个人直直地立在门口,小凌象遭电击一样,连退两步,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原来是王嫂。 

  王嫂朝小凌笑笑,“妹子,快走吧,这里是虎口啊!” 

  王嫂掏出个红纸包,“妹子,这是三十元钱,带上,走得远远的。娃儿他们要是养不活,我就抱过来。” 

  小凌的喉咙哽咽了,什么也说不出,“咚”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王嫂,您的恩情今生报不了,来世一定要报!” 

  就这样,小凌逃出了那个贫瘠愚昧的山村,颠簸流离,展转来到另外一座省城。身上的钱早用光了,她捡破烂,卖报纸,洗盘子,免强糊口。时间长了,也渐渐认识了一些“朋友”,有人就对她说,“凌英,你真憨!你天生丽质,花容月貌,怎么还干这种活?想挣大钱容易得很!”小凌想问个究竟,那人神秘兮兮地朝小凌笑。小凌的脸‘歘’地红了,明白了怎么回事,心“怦怦”乱跳。不久,小凌到一家饭店打工,老板天天围着她转,活儿是最轻的,可工资却非常高。小凌已经预感到什么。果然有一天,老板把小凌单独请到一家大酒店,要了好多小凌从未见过的菜,一杯一杯地敬她,小凌昏昏沉沉,酩酊大醉。他把小凌扶到车上,开到郊外僻静处,解小凌的扣子,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扒下来。其实小凌并没有完全醉,老板的动作小凌清清楚楚,然而小凌没有任何反抗,“我早已是一个贱如烂菜的女人了,由他去吧!”当老板沉沉的身子压在小凌身上时,小凌假装疯狂地抱住他,那一刻,小凌完全变成了一个yín荡的贱婊子。事后,老板给了小凌一千元钱。刹那间,小凌发现了自己的“神圣”价值,看到了一片“光明天地”。不知怎么搞的,老板娘很快就知晓通奸一事,来到饭店大闹一场,打了小凌一个耳光。老板却躲了起来。小凌怒火中烧,不顾老板苦苦哀求,弃他而去,自己单干起来。小凌发现,一旦入了‘道’,当妓女易如反掌。由于小凌婀娜多姿秀色可餐,名气渐渐大起来,几个皮条客专为她拉线,后来有了自己固定的房间,再后来,皮条客都不要了,被几个大老板轮翻承包。钱,象流水一样源源涌进,要什么有什么,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有个老板,还给了小凌一支手枪,小凌多次跟那个老板去练习射击。小凌一闻千悟,练习不长时间枪法就已极其精准,小凌自己都感到惊讶。其实,小凌深知,这样苟且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她打定主意,等积攒到五十万便金盆洗手,回到故里,盖一所像样的房子,让父母安享晚年。再想办法把女儿接来,供她读书,让她上大学,当博士,有一个青云万里的锦秀前程。自己则隐居山林,坚卧烟霞,优游卒岁,了此残生。 

  然而,一个绝不应该有的重逢改变了一切,是那么猝然,仿佛前世注定的“孽缘”。 

  有一天,阴云四合,天空飘着霏霏淫雨,可仍然驱不散炎炎酷热。包yǎng小凌的那个老板好几天没来了,小凌闲得百无聊赖,便信步来到宾馆服务台,正在和服务员山吹海聊,忽然,一个人影在小凌眼前‘嗖’地闪过,小凌霎然一惊,怔住了,这人怎么这么熟悉啊!倏忽间,深深潜伏的记忆被唤醒了,“廖信?……不……怎么可能是他?”小凌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看他站到总服务台前,便下意识朝他走。离几步远,小凌停下了,怕认错,不敢呼喊他。瘦高的身躯,清俊的面庞,一副金边眼镜,不是廖信又是谁呢?小凌一阵昏眩。那人似乎意识到有人在盯他,缓缓转过头来,刹那间,四目相遇了,惊愕、欣忭、欢跃……那一刻,世界上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几乎同时,廖信朝小凌奔过来,小凌朝廖信扑过去。 

  “英妹子,你让我找得好苦哇!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廖信紧紧握住小凌的手。 

  小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命运的苦难,生活的艰辛,四处漂泊,骨肉分离,所有的辛酸,一起涌上心头,小凌再也忍不住,“哇”,号啕大哭起来,吓得几个服务员不知如何是好。 

  哭了一会儿,小凌便把廖信领到房间里,廖信一把抱住小凌,拼命地啃,“英妹子,英妹子,我做梦都在想你呀!” 

  他俩什么都不顾了,滚到床上,解开衣服,干起来…… 

  干完了,俩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廖信扫视四周,“英妹子,你住的房间好漂亮啊!哪来这么多钱?” 

  小凌忽然想起包yǎng她的老板,如果这时他闯进来不就糟了吗! 

  小凌急忙给老板打电话,老板告诉小凌,他要到外地谈一笔大生意,十天后才能回来。这正合小凌心意。 

  “廖信,”小凌轻轻地对廖信说,“你想听我这几年的经历吗?”其实,小凌没有等廖信说想听还是不想听,就话语滔滔地讲开了……讲到他走后苦苦的等待和思念;讲到被嫁他人,饱受摧残;讲到逃出虎口,来到省城,又被拐卖他乡,做兄弟三人的“妻子”,受尽蹂躏,怀孕生孩子,骨肉分离,来到现在落脚的这座省城,最后做了妓女。虽然天天供人玩乐,但总算安定下来,钱也渐渐多起来。 

  廖信脸上的肌肉轻轻抽搐几下,表情怪怪的,这表情,小凌永远也忘不了。他一把搂住小凌,“你做妓女几年了?” 

  “三年多了。” 

  “千万不要再干了。办完事,我把你带走。英妹子,这些年,光你老家我就去了三次。我早已发誓,今生今世,非你不娶。时至今日,我仍孑然一身。英妹子,真是苍天有眼,我们又团圆了。” 

  小凌温顺得像只羔羊,甚至连思想都没有了,“廖信,我们白头到老,再不分开!” 

  廖信拼命啃她,又一次压上身来,发泄一通。喘息方定,廖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英妹子,你攒了多少钱了?” 

  “你猜猜看!” 

  “五万?”廖信半闭着眼故作含含糊糊地说。 

  “不对。” 

  “十万?” 

  “也不对。” 

  “二十万?” 

  “还是不对。告诉你,我已经攒了三十五万元了。” 

  “什么?”廖信“腾”地坐起来,“三十五万?在哪里?” 

  “全存起来了。” 

  “存折呢?” 

  “都缝在褥子里了。” 

  “好,好,一定要保存好,千万别丢了。特别是密码,一定要记牢。” 

  “放心吧,丢不了。密码更是记得牢牢的,自己的生日,能忘吗?……其实,到上海后不找工作也行,这三十五万,足够用的了。” 

  “小凌,真是笑话了!我现在有的是钱,还用得着你这点儿小钱吗?” 

  “怎么,你发了?对了,这半天都是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呢!大学毕业后,你在什么单位工作?哪里来的很多钱?” 

  “我自己办了两家公司,一家在上海一家在重庆,都是文化传播公司,生意非常好,钱多得用都用不完。我这次到这里来,就是谈一笔大生意的。” 

  “太好了!当老板了!公司有多少员工?” 

  “上海那家公司有三十多个员工,重庆那家公司有二十多个员工。英妹子,毕业后闯荡几年,我终于彻底明白了,什么理想、信念、追求,全他妈扯蛋!钱才是一切!人生的目标就是金钱!有了钱,你就是大爷!没有钱,当孙子都没人要你!” 

  小凌非常惊讶,“你变了!五年前的你不是这样啊!那时你非常阳光,乐于助人。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社会逼的!那时的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傻瓜,是一个满脑子童话的二百五。现在的我才是一个财大气粗呼风唤雨顶天立地的人!” 

  “可是,我更喜欢那时候的你!” 

  “英妹子,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成熟啊!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要跟你说一说我的公司下一步发展的远大设想。” 

  由于连续做爱,渐渐地,小凌困了,她听不清廖信又说了些什么,便昏昏睡去了。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廖信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脸上放着红光,“英妹子,走,出去转转,带我看看夜景,再品尝品尝风味小吃。” 

  一连几天,廖信都是早出晚归,鬼鬼祟祟,小凌也没在意。第五天,廖信早早回来了,拎回好多熟菜,还有啤酒,饮料,一脸笑容,进门就嚷,“英妹子,生意总算谈妥了,今晚咱俩痛痛快快吃一顿,然后回上海。” 

  廖信和小凌起罐头,撕鸡肉,大吃大喝起来。不多久,小凌就觉得头脑沉沉,昏昏欲睡,“你这酒!……怎么喝这么一点儿……就醉了?……”话还没说完,小凌一头扎到床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小凌才渐渐醒来。她睁开眼睛,霎然魂飞魄散,房间一塌糊涂,褥子被抽出来,全部撕散,“存折!存折!”小凌惊呼着,扑向已变成一堆烂絮的褥子,天旋地转,双手发抖,哪里还有存折啊!五六张存折,一张都不见了,身份证也没了踪影。小凌发疯地冲出酒店,直奔存钱的三家银行,一挂失,人家告诉小凌,早上一上班就被一个男青年取走了。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都一样。小凌完全傻了,心如死灰,茫然无措,呆滞机械地往回走。三十五万,整整三十五万哪!那是她的青春、耻辱、泪水和生命! 

  小凌首先想到去报警,可又一想,不行啊,公安局问起钱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回答?卖淫挣来的?……不但钱要不回来,自己还要身陷囹圄。小凌把整个房间检查一遍,还好,几千元现钞还在,夹在两本书里,没被发现,手枪也在,放在一个鞋盒子里,躲过劫难。小凌大哭一场,一夜未眠,心里只有仇恨,“复仇!复仇!”小凌愤怒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手枪提起放下,放下又提起,六发子弹擦得铮亮。第二天,小凌就给包yǎng她的老板留了封信,离开了这家酒店,到街上办了个假身份证,她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到廖信!哪怕化作厉鬼,也决不会放过他。于是,小凌辗转到了重庆,上天入地疯找几天,根本没有廖信的踪影;于是,小凌登上了这艘开往上海的客轮;于是,小凌就和舒晨相逢了。 

  舒晨忽然明白了,“就是说,在那个偏远的村庄里,强jiān你的人除了那三头公猪外,还有廖信这个王八蛋!” 

  “对!就是这个恶魔!” 

  “也就是说,廖信同船上那三男一女共同组成了一个犯罪团伙!” 

  “正是这样!这个无耻的恶魔,不知什么时候,纠集一伙人,干上了拐贩妇女的勾当,真是丧尽天良!其实他和我们在同一条船上,那天晚上在万县他一直跟着我们俩,我看到他了,只是当时不敢相信真的会是他!”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舒晨关切地问。 

  “找到他,亲手杀死他!” 

  小凌一字一句,脸上透出阴森森的杀气。 

  “不行不行,你根本找不到他,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大学生,另外,他既没有在上海开公司,也没有在重庆开公司,他的落脚点与上海重庆毫无关系。退一万步讲,即使你找到他,杀死他,你不也完了吗?” 

  “我?……”小凌冷笑一声,“我早就死了!一个肉tǐ被千百个男人骑过压过的女人,还算是个活人吗?” 

  “那不能怪你。小凌,千万莫做傻事,快打消那个念头。你还年轻,会有一个大好前程。” 

  “前程?我还有前程?……这个词对我已没有任何意义了。”停了一下,小凌慢慢地转向舒晨,两眼放出怪异的光,“怎么样?我是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烂妓女,还敢娶我做老婆吗?” 

  舒晨哑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见舒晨迟迟没有反应,小凌冷笑一声,“算了吧,别装了,我是一个烂如粪土的妓女,从来也没指望过谁会爱我。任何信誓旦旦的表白,任何海枯石烂的承诺,在我这个婊子面前都会撞得粉碎。我根本不需要谁的怜悯,更不需要虚情假意的海誓山盟,收起你这一套吧!你以为你是谁!” 

  刹那间,舒晨感受到极大的侮辱,一种莫名其妙的无所畏惧从天而降,舒晨的手,舒晨的脚,舒晨的浑身都在发抖,“好,很好!我装!我虚情假意!……姓凌的,告诉你,今生今世,我就是要娶你做老婆,你千人骑也好,万人压也好,我都心甘情愿!” 

  舒晨的声音很大,两眼放着怒光,脸扭曲起来,小凌吓呆了,“你……娶我?……” 

  “对,娶你!做我的妻子,我的老婆!” 

  “不!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配……我不能弄脏了你!” 

  “弄脏了我?……”舒晨惨然一笑,“这世界本来就不干净,欺骗、虚伪、狡诈、丑恶、贪污受贿、道貌岸然的做作、争名夺利的倾轧、蝇营狗苟、尔虞我诈……无数个人间丑剧每天都在不断地上演!在我的心中,你比那些贪官脏官、比那些拦路抢劫坑蒙拐骗的不法分子干净得多,圣洁得多!你牺牲自己的肉tǐ苦苦挣扎在这个世界上,用青春、用血泪,养活自己无助的生命。没有投机钻营,没有巧取豪夺,没有为非作歹,没有无本万利地用别人的钱塞满自己肥胖的大肚皮!你何脏之有?……忘了过去吧,过去的苦难,过去的屈辱!……让我们的生命融为一体,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共同走完人生的旅途,今生相依依,来世相依依!” 

  小凌哭了,俊美的脸庞掠过尘世的苍凉,大滴大滴的泪珠仿佛充盈了无边的苦难和用青春凝结的斑斑血丝。她慢慢地移向舒晨,深情地注视着,突然,她张开双臂,扑上来,紧紧地抱住舒晨。 

  爱的狂流罩住了舒晨的整个生命,他疯狂地搂着小凌,想顷刻间就把小凌融入到自己的血液里,自己的灵魂里,自己的生命里。舒晨对着小凌的嘴,吸着,啃着,他感觉到小凌心脏猛烈的跳动和乳房柔软轻微的颤抖。 

  不知啃了多久,小凌轻轻地推开舒晨,柔声地说,“大概,这是命中注定的吧!” 

  “这就是命,这就是缘,这是冥冥中都安排好的!” 

  小凌又投入了舒晨的怀抱。那一夜,他俩没有回酒店,当黎明的曙色悄悄融入大上海雾气迷茫的晨空时,舒晨和小凌还徜徉在黄浦江边。 

  七 

  玩了两天,大世界、东方明珠、南浦大桥……意兴盎然,乐而忘返。接着舒晨到其他几个省的相关企业搞技术服务和联系业务,跑了几家大企业后,舒晨和小凌来到一个风光旖旎的小镇上。先找一家酒店住下,档次很高,价格却不贵。本打算开一个房间,想想不妥,只好打消这个念头。舒晨住四楼,小凌住三楼,都是标准间。 

  休息一夜,早早起来,小凌神采焕发,浅黄色裙子,红皮鞋,淡淡化了妆,飘飘洒洒飞到舒晨跟前。

      “今天我要到一家乡镇企业联系业务,你在酒店里等我。”

  “我也去。” 

  “你不要去,好好在酒店里呆着,看看电视,办完事我就回来。” 

  小凌有些不高兴,也没坚持,呶呶嘴,“快点儿回来!” 

  目送舒晨远去,小凌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视机,可她什么也没看,沏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让思绪无边无际地飘飞,“真是命中注定啊,上天把这个儒雅高大的小伙子送到了我的跟前。经过这么多年的苦难、屈辱,终于可以像一个真正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和舒晨结婚后,给他生一个大胖小子,女儿也不错。遗憾的是只能生一个,如果能生一大堆该多好啊!自己没工作,几十万的积蓄又都被那个千刀万剐的恶魔骗走了,靠舒晨一个人的工资肯定不够用……不过不要紧,自己去做生意,一点一点儿地积攒,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小凌喝了一口淡茶,脸上荡着幸福的红云,她根本不想控制自己,任由思绪狂泻,“对了,稳定下来后,一定要想办法把女儿接来,让她读书,上大学。女儿已经四岁了,她长得像自己,将来一定非常漂亮……” 

  中午胡乱地吃了点儿饭,又接着神想,不知不觉间,已到下午四点多了。小凌感到身体有些疲倦,洗了洗脸,又画了画妆,准备下楼转转,看看小镇秀美的风光。 

  小凌刚出房间,忽然发现前面十几米处走着三个人,刹那间,宛若巨雷在头顶炸裂,小凌僵住了,“廖信!……禽shòu!……恶魔!……”复仇的怒火瞬间腾空而起,一切美好的设想在复仇的烈焰前轰然坍塌。“对了,和恶魔在一起的就是黑大个和瓦刀脸,他们……人贩子……挨天杀的魔鬼……” 

  小凌悄悄地跟着,他们三个进了一个大单人间,马上就把门关上了。小凌凑到门前,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感觉里边有很多人。小凌匆匆回到自己房间,拿出手枪,装上六发子弹,放到一个小挎包里,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犹如没事一样来到廖信的单人间。 

  “咚咚咚”,小凌轻轻地敲起门。 

  “谁?” 

  房间里响起混浊的男音。 

  “服务员。” 

  “有事吗?” 

  “送开水。” 

  门打开了一条缝,小凌从包里掏出手枪,恰似一股烈风,狂暴而入。 

  里边八九个人全愣住了,坐在沙发上的廖信下意识地站起来,“英妹子,你、你……怎么是你?” 

  “住口!我不是你的英妹子!姓廖的,你这个恶魔!今天,我送你去阴朝地府!去十八层地狱!” 

  “砰!” 

  一声枪响,廖信的胸口立刻喷出殷红的血流,他摇晃两下,“噗嗵“,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房间里霎时炸了锅,有的往桌子下边钻,有的要从窗口往外跳。 

  “都不要动!谁动打死谁!冤有头,债有主,和我不相干的人,一个都不会伤害!” 

  “砰!砰!砰!”接着三枪,黑大个头部中弹,矮胖子、瓦刀脸被射中心脏,瞬时变成三具死尸。 

  吊眼梢吓坏了,“咚”,给小凌跪下,捣蒜一般地磕起头,也顾不得自己比小凌大好几岁,左一个大姐右一个大姐喊起来,“大姐,饶命啊!我也是被他们拐骗来的,我实在没办法呀!那个廖信强jiān我很多次了!大姐呀,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这条狗命吧!” 

  “既然你也是被拐骗来的,为什么还帮他们干坏事?为什么还要坑害无辜的女孩子?说,你们这个团伙有多少人?拐卖了多少良家妇女?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畜生!” 

  “我们有十多人,今天在这房间里的有九个,老大就是廖信。这两年,拐卖了二十几个女人了。” 

  “你们真是坏事做尽,下油锅点天灯也解不了我的心头之恨!看你是个女人,不要你的狗命,但也不会便宜你!” 

  “砰”,枪口的火光朝吊眼梢的腿喷去。 

  “啊!”吊眼梢抱着左腿横躺在地上。 

  旅馆保安已把房间围上了,但不敢往里冲。 

  小凌扫视了一眼四具尸体,坦然地朝门口走去,“保安大哥,不用怕,我不会杀你们,我也不会跑。你们赶快报警吧!枪里还有一发子弹,接着!” 

  小凌将手枪扔给保安,离小凌最近的一个保安伸手接住。 

  小凌被关进保安室,她忽然想起了舒晨,想起了半小时前还在痴痴勾勒的温馨的家,万箭穿胸,肝肠寸断,抱着头大哭起来。 

  一个年轻保安走过来,“你怎么了?”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保安拽了一下年轻保安,“她肯定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让她哭吧!” 

  小凌大哭了一阵,站起来,走到窗前,朝向舒晨去办事工厂的方向,“舒晨,这就是命啊!……永别了,奔你自己的前程去吧!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朝朝暮暮一秉虔诚地祝福你!” 

  八 

  工厂离酒店不远,只有一公里左右,步行很快就到了。由于舒晨他们厂是那家企业的大用户,厂方异常客气,座谈,参观,送纪念品,连厂长都出动了,中午还摆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强留舒晨共进午餐。舒晨想着小凌,哪有心思进餐,厂方说啥也不肯,死拉硬拽,只有硬着头皮应酬。 

  事情都办完,已近下午五点,虽十分顺利,却也精疲力尽。厂方要派车送舒晨,舒晨谢绝了他们,信步走出厂门,正要流览一下小镇的风光,忽然,“砰砰”“砰砰”,几声像枪声又不像枪声的声音,霎然而起。 

  舒晨一惊,“什么声音?鞭炮?……不是;车胎爆了?……也不是,车胎爆了不会连响几声;枪声?……对了,很像手枪的声音!”舒晨一激灵,“不会和小凌有什么关系吧?”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疾走了几百米,已经看到酒店了,正门前比肩叠迹人头攒动,还停了一辆警车。 

  “糟了,肯定是小凌出事了!”巨大的不祥预感天昏地暗般压下来,疾走变成了狂奔。 

  越往前走人越骚动,有人也和舒晨一起跑,空气中犹如弥漫着淡淡的血醒味。又有两辆警车呼啸着,从后边追过来,飞驰而去。 

  前边就是酒店了,有人喊:“杀人了!杀人了!” 

  “有个女的杀人了,杀了五个,用手枪打的!” 

  很多人站在一边看,三辆警车,两辆救护车,停在楼下。警察不让围观的人靠近,舒晨奔过去,掏出住宿证,也不行。被不客气地挡在外边。 

  “谁杀人了?”舒晨焦急地问一个警察。 

  警察没好气地瞪了舒晨一眼,“问这个干什么?” 

  忽然有人喊,“让开!让开!” 

  一副担架从楼上抬下来,几个医生围着,上边躺了个女子,腿上满是血,显然没有死。 

  “吊眼梢!”舒晨张着大嘴,僵住了。 

  有人在身边叽叽喳喳,是旅馆里的两个服务员。 

  “打死了四个,伤了一个!那个女的枪法真厉害!” 

  “听说是个人贩子团伙,杀人的那个女的被他们拐卖过。戴眼镜的那个瘦高个是这个团伙的头目。” 

  不用怀疑了,转瞬间,一切都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小凌,你为什么呀?……我正要带你一起去开创美好的生活……然而一切都在这须臾间撕得粉碎!你复仇了,可你却毁灭了自己……你真傻呀!” 

  舒晨的心,碎了!无数把“利剑”直入骨髓。 

  人群忽然乱起来,有人小声喊,“快看,杀人犯来了!” 

  舒晨的眼睛紧盯着酒店大门,几个警察出现了,接着,小凌出现了,还是那身和舒晨分手时的浅黄裙子,身上有几处暗红的血点,头发乱乱的,戴着手铐。 

  人们一阵惊叹。 

  “长得好漂亮啊!” 

  “太靓了!” 

  “杀死了四个人,肯定要被枪毙的,太可惜了!” 

  小凌走过来,很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一脸的安然。忽然,她发现了舒晨,脚步凝固了,清澈的大眼睛凄凄地望着舒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警察推了她一下,“快走!” 

  舒晨本想扑过去,本想抱住他的小凌,最后亲她一口,为她理理凌乱的头发,可舒晨呆呆的,什么也没有做,看着小凌慢慢走过。 

  到警车跟前了,猛然,小凌站住了,回过头来,眉宇微动,目光轻柔地飞向舒晨,脸上现出灿烂的微笑。 

  泪水在舒晨眼里汇集,他几欲无法控制自己。喧嚣声,脚步声,什么都没有了,天地间,只有小凌那夏花般的微笑。是解脱的释然吗?是复仇的快乐吗?舒晨分明感到,那是小凌内心屈辱的宣泄,是向舒晨最后的诀别。 

  舒晨浑身颤栗着,腿在发抖,眼泪如雨如泉奔涌而出,流过脸颊,洒落在江南湿润的土地上。他的生命消融了,消融在小凌安然的微笑中和浸满斑斑血泪的苦难岁月里。 

  起风了,带着几分淡淡的凉意,掠过江南五月的黄昏。西方的天际,推出一团团如血的晚霞,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簇簇不知名的黄花染上了殷红的血色,仿佛流淌着浸满辛酸的滴滴鲜血,在迷茫苍凉的天宇下无助地摇曳着!挣扎着!低语着!泣诉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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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13 23:4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