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两封沾血的信从千里外的敌方军营传来。
一封进了御书房,另一封从皇上手里转了一圈,进了尚书府。
我朝大败。
说打了胜仗就回来娶我的那个小将军,投敌了。
……
张公公来尚书府宣圣旨的时候,我正在屋子里装扮。
那日是我的及笄礼,我穿了一身红衣,丫鬟阿碧正给我簪一根金丝缠花的簪子。
两串碎玉坠下来,我晃了晃头,听它们发出玲玲的撞击声。
阿碧笑我。
“小姐都是定了亲的人了,还是这么孩子气。”
我佯装生气。
“好啊,都敢取笑我了,我让管事扣你的月例——”
话说一半,我把后面的咽了下去。
管事刁难,她的月例本就被克扣得多,再扣就没有了。
阿碧脸上的笑黯了一黯,马上又打起精神来。
“小姐,等柳小将军回来,您嫁去将军府,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柳小将军。
我心口一热,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只由着她给我打扮。
铜镜中的女儿家,还未涂胭脂的脸红了一片。
柳扬风打仗去了。
出征前他偷偷翻墙来见我,我拿埋了一年的梨花酒招待他。
那晚,他喝得有些多,说话也不似平日里清醒。
“夭夭,我一定速战速决,打个漂亮的胜仗,给我爹报了仇,也挣个功名。”
“然后我就来娶你。驾八抬大轿,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虽定了亲,到底还未过门,他这话说得不规矩。
可少年人眼中星光璀璨,我竟看呆了,忘了恼他。
听他说的,我好像真能看到他银盔铁甲,班师回了朝,又红衣高马来娶我的样子。
梨花被风吹得散落成雨,我心也跟着皱起一层层涟漪。
他伸手在我眼前晃,我回过神来,羞得不敢看他,只低头叮嘱他平安,早归。
两年了,他还平安,还能寄信给我。
可他却没有归来。
我钗裙散乱,在门厅长久地跪着。
张公公已经走了。
刚刚的画面,连同他尖细的声音一起,似生在我脑中生了根,挥之不去。
“诏——护国公柳誉大将军之子柳扬风,临阵脱逃,叛降通敌,有负天子重托,有负天下百姓。柳家有此一子,门楣尽辱。”
“此子与户部尚书岳肃之女岳瑶之婚约,自今日起废除,钦此——”
我父亲接了旨,脸色十分难看。
张公公又递给我一封已被拆开的信。
信封上只有三个字,退婚书。
是柳扬风的字迹。
我迟疑地接过,张公公向我行了一礼,眼中似是不忍。
“岳小姐,还请勿过分忧思,另择良婿才是上选啊。”
信里只有潦草的几行字。
“我已身在北夏军营,今生有负,故上书退婚。愿岳小姐觅得良人。”
最后是他潇洒劲道的落款,写得格外大,占了半张纸面。
这是在说,柳扬风投降了。
我心中涩得要命,连触着那信纸,也觉得太过糙了些。
阿爹恨铁不成钢地看我一眼,拂袖而去。
姨娘疾步去追他。
阿碧来扶我,”小姐,当心身子……”
我猛地挥开她,信纸跌落在地上,方才在张公公面前勉力维持的得体仪态也跟着跌了一地。
那夜他一袭白衣,意气风发。
他对我做的承诺我还记得。
他从不食言的。
柳扬风行事不拘,可却是至忠至纯之子。
我最懂他,这样的人,战死沙场都不可能叛国投降。
信上那令人不齿的退婚缘由,他如何敢这般直白地写给我?!
阿碧的眼泪淌了下来。
门厅里只剩我俩和庶弟岳泽。
他把信纸拾起,像是欣赏了一番。
“还有笔墨写信,看来我这前姐夫在敌营活得很是舒坦啊。要是我,早就以死谢罪了。”
见我没反应,他有些气,又把信扔到我怀里,语气鄙夷。
“这时候还装什么清高!好好看看这退婚书吧,才子佳人?真是个笑话!”
对,退婚书。
这是柳扬风唯一传给我的消息。
我顾不上理岳泽,握住救命稻草一样捏着那信,像小时候那样闭了眼睛,一寸一寸摸下去。
摸到柳扬风的落款处,我怔住了。
信纸真的很涩。
墨迹混着纸浆凸起,有些扎手。
有些熟悉。
小时候我看不清东西,柳扬风教我识字的记忆,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柳扬风投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卞阳城。
我连着数日待在书房里,没有出过门,但从家里下人们的口中,隐约拼凑出了说书先生新故事的情节。
大概是讲,柳家独子自小英武,柳誉大将军讨伐北夏战死沙场后,柳扬风接班挂帅,十年磨的宝剑终于砥砺出鞘。
他未过门的妻子是当今户部尚书的嫡女岳瑶。
尚书夫人早亡,府中又有妾室赵氏冠宠。
岳瑶幼时患有眼疾,被尚书大人所弃,幸得柳将军相助,替她医好了眼睛,是以两家早早结了娃娃亲。
本来等小将军凯旋后就要正式过礼的,谁知他在沙场吃了败仗,竟将国恨家仇都抛在脑后,投了北夏。
据逃回来的士兵说,柳扬风在敌营耽于美色,夜夜笙歌。
可惜了那尚书小姐,整日捧着他的退婚信,哭得连门都出不了。
“混账东西,从哪儿听来这些浑话?被小姐听见,仔细你们的皮!”
阿碧呵退了在院里说闲话的小厮,推开书房的门。
我睁眼,抬头看向她,她急急开口解释。
“小姐,外面都是些碎嘴子,风言风语,作不得数的。”
我抚着那粗糙信纸上柳扬风的名字。
“无碍。”
这故事讲得对,又不全对。
及笄以来,我rì日捧着那退婚信看倒是真的,可一次都未曾哭过。
我不打算照着说书先生的本子演。
放下已经被翻得起皱的信纸,我对阿碧轻笑。
“既然柳扬风声色犬马,那我不妨也做个浪荡千金吧。”
“阿碧,备马。听闻煌满记家的卤品甚是不错,我们也去尝尝。”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每日都要出府,把煌满记的卤货尝了个遍。
他家卤肉多是咸鲜口,有辣子的却不多。
我成了煌满记的常客。常点的就是那一份加麻加辣的卤全鸭。
我从小就能吃辣,他们只说我口味刁钻,倒是没人起什么疑问。
当然,我也不只在煌满记吃饭。
逛集市,看布匹,试新衣,试胭脂,凡是这城里有趣的地方,全被我逛了个遍。
还有赌坊,钱庄……最后,我选择了常驻花满楼。
父亲在我最初去逛花满楼的时候十分震怒,大骂我是不孝女,丢尽了尚书府的颜面。
他甚至想和我断绝关系。
我表示理解。
毕竟花满楼是个青楼。
我身份尊贵,且一向乖巧听话,这确实不该是我去的地方。
但我就是要去。
还要常去。
我甚至选了几个漂亮的小倌,让他们长期近身伺候。
父亲气得摔了几个古董花瓶,但也不敢真舍了我。
我母亲虽去得早,母族势力却仍在,就像这么多年赵姨娘盛宠,却也没被抬成正房夫人。
在舅舅和姨母的威压下,他只能眼不见为净,只管钱财给够,其余一概撒手。
赵姨娘和岳泽倒是惊于我的转变,不敢多做动作,就连管事都不再克扣我和阿碧的例银了。
比起先前,我手头倒是宽裕了不少,日子竟也松快了许多。
可违背本性,到底是苦的。
与此同时,边关捷报频频传来。
虽然都是小胜,但也够拖得北夏不敢大举进犯。
百姓们对新上任的主帅赞不绝口,都说他将才绝伦,是天赐给大胤的福星。
那柳家父子都不敌的北夏,竟让他接连胜了好几仗。
有他做对比,投敌的柳扬风被骂得更惨了,说他不仅没骨气,还没才干。
我只是听着。
有人鲜花着锦,必定有人负重前行的。
人人都说卞阳城里有个疯小姐。
说是尚书小姐被退了婚,伤心过度,净做些不着调的事情,浪荡风流,荒淫无度。
我斜斜地倚在榻上,脚边半伏着一个俊美少年,正在给我捏腿。
身后的小倌不轻不重地给我揉肩,还有个长相妖艳的,眼波流转,把剥了皮的葡萄喂到我嘴边。
当真是快活似神仙。
我惬意地打了个嗝。
阿碧已经从最初的慌乱难过变为了现在的波澜不惊,她挑帘走进屋子,恭敬地把食盒放在我面前。
“小姐,煌满记的卤全鸭,和以前一样多加辣子。”
我点点头,小倌们停下了按摩。
妖艳男子殷勤地打开食盒,把辣椒夹到一边,鸭肉切成小片,然后夹起来送到我嘴边。
我看他做完一切,笑意盈盈,却并不张嘴。
他有些惶恐。
“小姐,可……可是有哪里不妥?”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语气魅惑。
“不喂我吗。”
笑话,我已经做了几年风流小姐,样子自是做得足足的。
小倌一顿,笑道,”小姐的要求,奴怎敢不允。”
他反手将鸭肉一端送进自己口中,拉着我的手,欺身往我唇边凑。
非礼勿视。
阿碧和另外两个小倌急忙侧过身去,用袖口挡住了目光。
玩脱了。
我正想着如何合理地避开他,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打断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