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的叛逆期到了。
她今年68岁，不去敬老院，不跳广场舞，不和街坊邻居谈论家长里短。
认识的人都说她脑子不正常。
只有我知道，奶奶的青春期终于来了。
1
一打开家门，我就瞬间闻到了一股肃穆的味道。
再望进去时，就看见我父亲罕见地站客厅，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你怎么回来了？」，听见我的开门声，我爸扭过头来，随意地和我打了声招呼。
我拎着沉重的行李箱进门，低声回应，「学校不忙，回来住一段时间。」
我爸点了点头，又将脸转回我奶奶那边。
老太太见我回来，平淡的眼睛马上亮了几分，眼神与我爸爸相触时，又缩了缩身子，窝在沙发上不说话。
我放好行李，接了杯水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我爸爸在医院上班，白天在家里根本不可能看见他人，今天工作日还待在家里，看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我爸爸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奶奶不愿意去敬老院，缘一，你劝劝她。」
我们家是单亲家庭，我爷爷去世以后，我们家的存款被掏空了一大半，已经没有钱为我奶奶请保姆了，我父亲工作又很忙，根本没时间照顾老太太。
我爸爸今天专门和医院请假，要带着我奶奶去敬老院办手续，没想到我奶奶死活不愿意去，一拖就拖到下午。
虽然不知道奶奶心里在想什么，我转身坐在奶奶身边，垂下眼睛望着那双枯槁的手，闻言眨了眨眼睛，将自己的手盖在上面。
「不去就不去吧，这段时间我来照顾她。」
我爸皱起眉头，对我的话很明显有些不满意，「说什么鬼话……」
他还想说什么，就被医院的一通电话叫走了。
我将之前倒好的那杯水挪到奶奶面前，父亲走了，她明显放松了许多，一开口就是问我的近况，「幺幺啊，你学校那边过的怎么样？」
我温声说着学校里一些琐碎的小事，最后忍不住问道：「奶奶，敬老院不好么？」
上个月我奶奶在家里睡了特别长时间，要不是送快递的小哥发现，不知道会出什么大问题，我爸自那天起就在家里安了一个监控，可是老太太没人照顾，终究还是不放心。
奶奶丢给我一个嗔怒的眼神，气恼起身，回了房间。
我望着她缓慢移动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2
我觉得我奶奶的叛逆期到了。
她不仅不去敬老院，连最喜欢的广场舞都不去跳，明明她以前一有时间就往小区广场跑，喊好几回才能喊回家。
甚至还很少参与小区楼下那些街坊邻居的聊天，整天就窝在家里，前两天，还和我说想要学识字。
我奶奶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女性，没读过一天书，十一二岁时就帮着家里干农活了，十八岁经人介绍和我爷爷结婚，生了五六个孩子，最后只活下来三个，我爸爸是里面唯一的也是最小的儿子。
我爸爸是所有子女里面唯一读过书的，日子稍微比我那些姑姑好过，赡养爷爷奶奶的任务就交在了他身上，如今我爸忙不过来，照顾奶奶的重任自然落在了我肩上。
本来就该我照顾奶奶的。
我在网上下单了几本小学一年级的课本，把这些书拿到家里时，我奶奶就兴高采烈地开始学习。
我在一旁守着她，看着奶奶戴着老花镜艰难拼读声母时，想起来小时候她在我身边守着我读书的样子。
我父亲不是读书的料子，高中考了好几次才考上，大学更是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按照国家政策拿上编制，结果就要被发配到穷苦地区下基层攒经验。
我母亲忍受不了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觉得我爸没什么前途，和我爸提了离婚，将我一个人丢在老家远走高飞。
我从小是跟着老太太长大的，就连名字，都是奶奶取的。
我爸爸本来给我取名李缘，我奶奶觉得缘这个字笔画太多，带我上户口时，多加了个一。
「这样咱们幺幺以后写名字的时候，也能尝尝先苦后甜。」老太太抱着我，笑意中满含憧憬。
小学六年，我奶奶永远牵着我，带我去离家五公里的学校，风雨无阻，我晚上在家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写作业时，奶奶就在旁边一边纳鞋底，一边守着我。
那个时候我指着「奶奶」两个字高兴地对她喊「奶奶」！就像老太太捧着书本上的「爱」字问我怎么读一样。
别无二致。
我耐心地读出「爱」字，还向她解释这个字的意思，「爱就是喜欢，舍不得。」
我奶奶貌似明白了，点了点头，又抱着书仔细看，嘴里喃喃道：「爱……爱……」
说着说着，老太太就笑起来，「哎呦，我这个年纪也不害臊。」
我看着奶奶脸上的皱纹，也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3
时间久了，奶奶认识的字也逐渐增多，还摩拳擦掌准备找几本书读，读了没几天又悻悻放下。
「还是电视好看。」
她最近爱上了看电视剧，经常为了电视剧里那些人物的悲惨命运叹息。
我观察到，老太太大概是觉得晦气，不爱看那些长辈生病去世的剧情，偏爱小年轻的爱恨情仇，有一次她看着看着，突然偏头问我：「幺幺，这个姑娘怎么了？」
我抬眼看了一眼剧情，电视上一个女孩被情所伤，正在割腕自杀，浴缸里全是红色的血水。
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我慢慢回答，「奶奶，我也不知道。」
老太太不计较，继续乐呵呵看电视去了，还时不时发出抽气声，「哎呦这姑娘，怎么自己害自己呢。」
我笑着接话，「是啊是啊。」
人怎么能自己害自己呢。
过了几天，早上奶奶突然告诉我，「幺幺啊，你说我做个什么样子的美甲合适？」
我心中惊讶，连忙追问她从哪里知道美甲这个东西，老太太赶紧解释，「我看那街上的小姑娘手指甲那个好看哟，还有那电视里，都漂亮的不得了。」
奶奶将手指头摊在我面前，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能做一个试试不？」
我看着这双粗糙干瘪的手，指甲粗糙厚硬，甲缝里卡着永远洗不掉的泥垢油渍，右手小指处还有着烫伤的伤疤，嘴里原本要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陪过奶奶了，连她的手变得这么瘦骨嶙峋都不知道，我伸手摸上了那块烫疤，那是我九岁时给奶奶倒水，一不小心烫到的。
奶奶当时被烫的低声喊叫，看见我慌乱无措的样子后，又跑过来低声安慰我，「没事儿幺幺，我冲冲就好了。」
我们家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我爷爷见我妈生了个女孩，平日里都不拿正眼看我，动不动就指使我干活。
只有我奶奶心疼我，将我爷爷指给我的事情揽过去，说我是要读书的人，在我爷爷面前信誓旦旦开口，「女娃儿读书也能有出息。」
往事想的越多，我就越难受，咽下喉咙里的哑意，我尽可能做出高兴的样子，「当然可以，我们现在就去。」
美甲店里只有我奶奶一个老年人，奶奶挑了一个全是钻的款式，刚坐下来，伸出手准备做美甲的时候，美甲店的员工看见我奶奶的指甲却犯了难。
「奶奶，这个指甲我们做不了这个款的。」
老太太听不懂，茫然地看着我，我上前问具体能做的款式，最后给奶奶做了个最基础的。
奶奶走出美甲店的时候很开心，我跟在她身后，看见傍晚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也开心的不得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奶奶身上的变化越来越大，她染了酒红色的头发，换掉了所有老旧过时的衣裳，再次回到广场舞的舞台上时，整个人好像在发光。
和所有人攀谈的时候，奶奶都有意无意地展示自己如今的全新变化，尽管我知道街坊邻居的夸赞中没有几句真心话，但还是为我奶奶的全新面貌感到高兴。
这才不是叛逆期，这是我奶奶迟到了五十年的青春期。
只是我没想到，一切突如其来的改变都是有迹可循。
无论是我，还是我奶奶。
4
和奶奶从小区广场回来时，我爸就站在客厅里，身上的怒气宛若实质。
「李缘一，你给我过来！」
刚进书房，我爸的巴掌就狠狠甩在了我左脸上，「白眼狼。」
我低着头，头发披散，脸颊红肿，心中一潭死水，听着面前暴怒男人的训话。
「你导员打电话给我，说你请假一周，到现在已经两周没去上课，你到底想干什么？」
「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人家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你这个年纪不去上课你要干什么？天天带着奶奶鬼混，非要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是吗？」
「李缘一！」我爸重重喊我的名字，「说话！」
我父亲李正刚，符合所有东亚家庭中的父辈特征，自大，傲慢，好面子，拒绝反思，并且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
我高中时候从奶奶身边被接过来的第一天，因为晚上洗澡太晚，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十几岁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
高中三年，学习上一有退步，他就会禁止我吃饭睡觉，要我将错误的地方抄写几十遍，直到我永不再犯。
他会一下一下指着我的脑袋，用自身经验告诉我，「你不好好读书，你的人生就完了明白吗？」
如今，我只是稍稍违背了他给我设置的人生指令，他就像一只愠怒的海象，对我从头到脚进行贬低。
我动了动嘴唇，慢慢问道：「导员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我爸被这句话噎了一下，「你现在是来挑我的错，和我犟嘴是吗？」
我扯出一个讽刺的笑，默不作声。
我就知道。
这位视工作大于天，一个星期只回一两天家的父亲，对女儿和母亲毫无关心的男人，不可能接到导员打来的第一个电话。
要不然，他怎么会现在才来找我。
5
我爸眉头紧皱，连他最引以为傲的读书人的自尊都保持不住，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现在就去给我收拾东西，滚回学校去！我花钱供你吃喝上学，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我已经和你导员说了，你今天必须回学校！」
我嘴唇嗫嚅，态度却无比坚定，「我不想回去。」
高考填报志愿时，我父亲自作主张为我全部填了医学院校，即使我对学医一点兴趣也没有。
文学，教育，任何专业都可以，只要不是医学。
因为父亲，我对这个专业几乎是生出了抵触。
只是我最后还是妥协了，因为我爸爸疲惫地对我说：
「缘一，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可能在我爸爸心里，只是我的叛逆期到了，他权当没听见我的回答，拿着衣服急急忙忙出了书房，临走前还在强调，「别让我在家里再看见你。」
书房的灯跟着我爸的离开一起暗下来，我站在黑暗里，这才后知后觉我的脸肿的不像话。
我奶奶慢慢走了进来，打开灯，突如其来的灯光刺眼，我眯着眼睛，感受到奶奶的手摸在我的左脸上。
「幺幺，你别怪你爸。」
我抿着嘴，抬头勉强挂出一个笑，对着我奶奶点了点头。
怪又有什么用呢。
奶奶在房门外听完了一切，拉着我坐在沙发上，又拿过来热毛巾给我敷脸，「为什么不去学校？」
我不回答，固执地问：「奶奶，那你为什么不去敬老院？」
我奶奶呵呵笑了一声，「这哪能比？学习是要紧事。」
我知道，但是我真的不想去学校。
厚重的专业课本压垮了我的精神，我看着那些医学专业名词就头疼不已，大学三年，我爸爸还是对我保持高要求，要求我在学校名列前茅，前两年我拼尽全力才勉强达标，现在，一待在课堂上，心里就喘不过气，甚至控制不住想要自残。
悄悄往下拉了拉衣袖，我再次冲奶奶扬起一个温柔的笑，「我会和学校那边说的，没事。」
老太太像以前那样握了握我的手，长叹了一口气，「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我赶紧去捂奶奶的嘴，让她别说这些丧气话，她现在过的这么好，身体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一定能长命百岁。
我想，说不定奶奶活的还比我久呢。
6
一时的反抗掀不起多大的水花，我爸回家看见我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怒不可遏，直接拉着我往门外赶。
我冷静出声：「两个小时后的车票，马上走。」
我爸松了手，瞪了我一眼，转身去换衣服。
我奶奶在我爸动手的时候就来拦，此时更是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语气责怪，「你爸爸也真是的。」
我握住她的手，还是笑笑，「奶奶，你照顾好自己。」
可能是染发剂出了问题，自从奶奶染了头发后，不知道为什么，头发越掉越多，酒红色的粗糙发丝从卧室一路出现在卫生间。
她也不太爱吃饭，路过小吃摊就要尝一口，整个人越发瘦小，买的新衣服就像麻袋一样挂在身上。
我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却不敢细想，将这件事和我爸爸郑重提了一下，让他找时间带我奶奶去做身体检查，央求他无论如何给奶奶请个护工。
我爸看了看在一旁看电视的奶奶，皱了皱眉，又点了点头。
拿着行李离开家的时候，我奶奶站在门口，从口袋里偷偷掏出五百块钱，塞进我手里，「幺幺，吃点好的，你太瘦了。」
我不收，我奶奶嘴里就发出不满的急促气音，拍着我的手，略带强硬地将钱塞回来，「拿着拿着。」
我无奈收下，叮嘱她护工明天会来家里，让她每天记得接我的视频电话。
奶奶笑呵呵地答应了。
回到学校，导员找我谈话，我随便编了一个借口，交了一个三千字的检讨上去，这件事就算是翻了篇。
上课半个月后，我一个人躲在宿舍的卫生间，控制不住想要往浴室墙壁上撞，整个人难以呼吸，像是一条快要溺毙的动物。
实在忍不住，我拿出衣服夹层中的刀片，在手腕内侧轻轻划出一道伤口，打开花洒喷头，任凭急促的水流在出血的伤口上冲刷。
好一会儿，我喘过气来，听见卫生间外有人敲门，「缘一，你在里面吗？」
我吓一跳，把喷头在头发上浇了一圈，用毛巾将伤口紧急裹起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我在，怎么了？」
室友惠惠：「你手机一直在响，好像有人打电话给你了。」
甩了甩头发，我用毛巾把头发包好，扯下衣袖确保室友不会看见血迹，打开卫生间的门，「我来看看。」
惠惠声音惊讶：「你今天不是不舒服请假了嘛，怎么还洗头发？」
「有点难受。」我从她身旁经过，抱歉笑笑，拿起桌子上的手机，上面有八个来自我父亲的未接来电。
我心中顿时感觉不妙，刚准备回拨，我爸爸的电话就又打了过来。
「回家。」
「奶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