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掌管功德笔的那一百年里,日日都看着秦致和那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耳鬓厮磨,缠绵悱恻。
我说错了,是我与她长得一样。
我只是秦致亲手做出来的她的替身而已。
天地间的第一朵彼岸花,是一介娼妓的替身。
“你恨她吗?”
孟婆把汤递给我的时候问我。
我摇头。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为奴为娼只是命途如此,她没有错。”
我盯着手里的透碧琉璃碗。
“是我的错。”
1
今日七月十五,早归。
奈何桥的业务总是很繁忙的,过桥的人多,进来的也多。
我主要负责坐在奈何桥边上晃腿,顺便把昏了头和夜盲症犯了往忘川河里冲的小鬼们拉回来。
我是这天地之间第一朵彼岸花。
地府这种地方听着吓人,说到底也是个灵气集聚的圣地。精精怪怪多一些也正常。
精怪们大多修炼成了仙,成不了的大多执念攻心成了一些不好明说的东西,被鬼差们丢进忘川河里,消散不见了。
单单我特殊一些,我不想修炼也没什么执念,每日就跟孟婆那王八蛋插科打诨,顺便帮着黑白无常干干地府绿化。
“来碗汤?”
孟婆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达到我后面的,我接过她手里的透碧琉璃碗,碗里头不仅有大块的鸡肉,还漂着几片蘑菇。
蛮香的。
“你今天不忙?汤熬完了?”
“今天鬼节,我就不能放假了?”
“我以为阎王那个王八蛋让你全年无休呢。”
孟婆看上去其实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偏偏还要故作老成地给自己穿一身全黑的袍子。
瞧着还滑稽。
“有些人舍不下那点回忆不愿意喝汤,偏要带着那些东西再入一次轮回,我也拦不住。”
“规矩不是这样的。”
我们两个一齐看向忘川的对岸,我看的是沿岸那些盛开的彼岸花,红的耀眼,只花无叶。
孟婆在看那些渡河的灵魂。
“没关系,回忆太沉重,往生舟载不动的。”
我只是笑,然后坐在栏杆上张开双臂直挺挺地往下落,跟我一起落进忘川水里头的还有许多个不甘的灵魂。
扑通扑通。
忘川的水是黑色的。
只有我浮起来,黑色的河水淹过我的半边身子。
“阿离,我等的人还没有来。”
2
地府里是没有太阳的,只有一轮月亮借一点儿人间的光辉尽职尽责地照着忘川河和黄泉路。
那轮月亮不常圆满,总是缺的。
我其实诞生在秦广王秦致的案头上。
地府有十殿阎罗,阎罗中有一位秦广王主管人间轮回功德。
功德笔起便是轮回,功德笔落便是灰飞烟灭。
有一回黑白无常去人间勾魂的时候顺手带回了一株有叶的花苞,本想随手丢进忘川河里头。
秦致走过他们,多瞧了一眼。
“给我吧。”
我就这样在秦致的案头,借着他身上的灵气长成了人形。我化形的那一天,秦致给我起了一个名字。
“卿念。”
“好拗口。”
“平时就叫你卿卿。”
“好。”
我不知道秦致有多厉害,也不知道小鬼们为何如此怕他,只知道我在整个地府胡作非为的时候,他们一看我身上秦广王的灵气,便都不管我了。
秦致批功德的时候我便坐在他的桌上晃腿看着他写。
“为何黑白无常他们几个都叫你秦广王啊?”
“这是我在地府的阎罗诨称。”
“你很厉害吗?”
“不厉害。”
秦致头也不抬,他手里的判官笔发着盈盈绿光。
“你每天都在做什么?”
“批功德。”
“什么是功德?”我探头,指着案上那个杀字“杀人是什么意思?”
秦致放下了笔,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
陪在秦致身边的日子很长,我见了不少精精怪怪成了仙,孟婆也常劝我勤奋点,等来日位列了仙班,那也算是个公务员了。
“我不要,成了仙,便不能陪在秦致身边了。”
孟婆赶紧拍拍我的嘴。
“你怎么直呼秦广王的名讳。”
“我喜欢他,阿离,我喜欢他。”
孟婆看着我笑了,往自己的那锅汤里丢了五个蘑菇。
“你这小花骨朵真有意思,”
“在地府里谈儿女情长呢。”
3
黑白无常勾魂的时候总是会顺手捎点什么东西,比如这回他们捎回来一个小狗。
黄毛的小土狗,尾巴摇起来的时候扑簌扑簌的。
畜生道最近忙得离谱,黑白无常也没着急送去,放在孟婆亭里头养了起来。
孟婆给小土狗起了一个名字叫骨头。
“我还没用狗骨头熬过汤呢。”
我赶紧捂住歪着脑袋的小狗的耳朵。
“小狗狗听不得这个。”
“养宠物不能溺爱。”
孟婆说的是对的,她对骨头算不上好,可骨头就成天绕着她的腿,跟在她的身边。
小狗的耳朵总是立起来的。
小狗的尾巴总是一晃一晃的。
孟婆偶尔会给他一两块肉,骨头那个时候圆溜溜的眼睛只盯着她,我喊骨头它都不理我。
小狗很喜欢自己的主人。
看着骨头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很可怕很可怕的想法。
我好像也只是秦致养的一只小狗而已。
4
秦致第一次打我,是我偷拿了阎罗的法器。
阎罗有一方顶好的鼎,我想给秦致的功德笔做一个笔架子,结果还没有走出阎罗殿,就被凶神恶煞的阎罗王逮了个正着。
“我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原来是秦广的小玩意儿啊。”
“我不是小玩意儿!我有名字!我叫卿念!”
阎罗王其实也不难看,他也长成人间俊俏男子的模样,只是比起秦致来要多了一份妖冶,眼尾红红的,像施了粉黛。
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趣。
“你这名字,秦广起的?”
“那当然了。”
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我不解地看着他,阎罗王笑够了,就用一根手指勾起了我的下巴。
“那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我问了阿离,她说卿是人间用来体现人们关系亲热的字!是夫妻之间的爱称!”
“你这个小玩意儿,说你和秦广是什么?夫妻?”
阎罗王发出一声嗤笑。
“我告诉你……”
他没来得及说完,秦致就出现在了阎罗殿的门口。
“阎罗。”
“哟,来领你的小家伙啊。”阎罗站直了身子。“我本来打算好好罚一罚,不过既然是你的人,你便带回去吧。”
我欢呼一声,刚想起身奔到秦致的身后,起身对上的却是他那双古水无波的眼睛。
“秦……”
“不行。”
阎罗大剌剌地坐在自己的金丝楠木椅上:“怎么,这还不满意,还得我给她送回秦广殿吗?”
“不行,要罚。”
秦致说这句话的时候,原本欢呼雀跃的我好像一下子坠进了冰渊里。
他第一次这样对我。
那天是他亲自动的手,我的叶落了大半,扑簌簌地铺满了阎罗殿的正厅,只留了零星的几片可怜地留在我的神格上。
最后甚至是阎罗王看不下去,抓住了秦致手里的鞭子。
“行了,带她回去吧。”
我在忘川水里泡了三天三夜,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醒了?”
说这句话的神是孟婆。
我静静地漂在忘川水里,脸浮出来,可耳朵都在水底下,蒙蒙的,我好像只听得见鞭子破空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他的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阿离,你骗我。”
“那个卿,不是夫妻。”
孟婆给我端了一碗护心水,琉璃金碗装的。
“喝了,伤能好得快些。”
我仰起头喝下去。
跟在孟婆身边的骨头轻轻地叫了两声,我看着它,它圆溜溜的眼睛跟我对视。
“阎罗王说的对,我只是秦广王案头上的一个小玩意儿而已,却要做儿女情长的梦。”
我的眼泪滴进琉璃金碗里,泪水和孟婆的护心水混在一起,变成了奇异的颜色。
“可我还是喜欢他。”
“阿离,我只能看到他。”
5
畜生道那边业务没有那么繁忙的时候,黑白无常过来问孟婆要不要把骨头送过去。
我一直以为孟婆对这个小家伙没什么感情,黑白无常牵它的时候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结果骨头自己不愿意走,咬着孟婆全黑袍子的裙摆。
我看着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流露出和人很像的情感。
她蹲下来摸了摸骨头的脑袋。
“你想去轮回吗?”
小狗不会说话,小狗只会汪汪叫。
然后拿脑袋蹭孟婆的掌心。
最后黑白无常也没有带走骨头。
我和孟婆坐在孟婆亭里,骨头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她的腿上睡觉。
“为什么不送走。”
“久了,舍不得。”
“你爱它吗?”
孟婆抬起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看着孟婆腿上的骨头,又透过忘川河看我自己的倒影。倒影里头的小姑娘依然阳光开朗,但没有那么高兴。
“你不爱它为什么要养着它。”
“卿卿,不一样的……”
孟婆没来得及说完,我看见秦致的身影出现在奈何桥的桥头。
他批完了今日的功德,而我今天没有按时回去。
秦致是来找我的。
6
我还是知道了卿念的意思。
那天之后,我还是日日陪着秦致批功德,伤愈那天他给我拿了一些修炼的丹药,淡淡地说。
“那日罚你,心里可有怨怼吗?”
我摇头。
“是我的错。”
“如此便好,你只在我殿中玩闹,不要再去其他阎罗那里捣乱。”
“好。”
我点头,然后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看着秦致。
“我只待在阿致这。”
“你……不要这样叫。”
他无懈可击的神色里突然有了一些动荡,我很开心,那一日都阿致阿致地叫个不停。
没关系的。
只要我rì日都陪着他。
他总是会喜欢上我的。
直到于沁年的轮回功德送到了秦致的案头。
寥寥数字罢了,秦致却看了很久。
我走过去看着那个名字念了一遍,有些欣喜。
“我和她的名字好像哦。”
卿念。
沁年。
秦致将要落下的功德笔顿了顿,将她的轮回划入了畜生道。
“这是为何?”
“她杀了自己的亲生子。”
“可案上写了,是因为她的亲生子久病难愈,又日日受病痛折磨,她才下这个手的。”
“哪又如何,她杀了人便是杀了人,依照功德之法就该是畜生道。”
因为相似的名字,我莫名对这位未曾谋面的朋友多了一丝怜悯,便少见地和秦致顶了两句。
“若不问是非对错便只顾所谓功德之法,这人间万事万理岂是那一本浅薄的功德法能够涵盖的?”
秦致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你觉得她没有错吗?”
“久病难愈,又病痛缠身,与其日日受罪,还不如早日解脱。为母之心比我们更难抉择,如何能够算她的错?”
秦致在案上轻拍了一下,一副逼真的画面出现在我面前。
就在于沁年杀了自己儿子时候不久,村中突然来了一位云游天下的神医,听闻于家之事之后痛心非常。
因为他只需要一贴药便能让这怪病好转。
“若是她没有弑子,她的儿子便不会死。”
我的脑子在那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转了,秦致的话好像是没有错的,我又觉得自己也对。秦致很深很深地看了我一眼。
“尔尔。”
我愣住了,满腹的委屈突然都涌了上来,眼尾迅速红了起来。
“尔尔,也是的,我只是秦广王养在身边看的一朵花,逗弄的一只小狗罢了,我又懂什么。”
我第一次跟秦致发了脾气,跑出了秦广殿。
可我的世界里除了秦广殿什么都没有,只好又跑到奈何桥边上,把整件事跟孟婆说了一遍。
我一边说,骨头就在一边汪汪叫。
我说一句,骨头汪一句。
我最后被吵得不行,叉着腰低头教训它。
“不要打断我说话!”
“嗷呜!”
骨头一口咬住了我的裙摆。孟婆轻轻叫了一声骨头,小狗委委屈屈地松口,小短腿溜达到孟婆身边。而孟婆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我,叹了口气。
“若是换作别人,他当不会与你吵起来。”
“阿离,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沁年,是秦广王在成神之前的妻子。”
所以沁年,卿念。
念的从来不是卿卿。
是年年。
7
在没有十殿阎罗的时候,孟婆就在了。
她独自一人在奈何桥上守了千年又千年,直到见到了那个年轻的少年。
他死的很早,才二十几岁的模样,他拿着孟婆汤不愿意喝下去,只是问孟婆。
“我可以在这里等一等吗。”
孟婆见到过无数个这样痴情的,放不下的执念,她挥挥手,少年就在奈何桥上等了五十年。
等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但少年看上去很高兴。
“真好,沁年,你活了那么久,过得很好吧?”
“我……”
老妇人深深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径直走到了孟婆面前。
“给我一碗汤。”
忘川舟载走了一身轻的于沁年,却载不走满心回忆的少年。
他在忘川河边等了一世又一世,百年又百年,然后在某一个道心顿悟的瞬间成了十殿阎罗之一的秦广王。
那个少年就是秦致。
秦致把自己的那一份记忆和凡心打磨成了三生石上的一部分,和那些神的凡心一起,找不见了。
“你见过于沁年吗?”
我问孟婆。
“见过。”
孟婆点头,然后只看着我。她什么都没说,我却什么都明白了。
我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又透过忘川水去看。
我本以为我是应秦致的灵气而生,时到今日我才明白。
我应的是他的执念。
“她为什么不愿意再见秦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