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当日,一宫婢浑身素白等在送亲的道上。
我兄长嫌晦气,命人扒了她外衣。
她不堪受辱,撞墙而亡。
新婚夜晚我提起此事,心绪不宁,萧奕神色如常,拥我入怀:“不过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女罢了。”
后来,萧奕登基称帝,割下我父兄的头颅,扯着我的头狠狠撞上大殿的圆柱。
我苦苦求饶,他却在我耳边用阴鸷的声音说道:“她那日,也是这般疼的。”原来,那宫婢和他在冷宫朝夕相处十几年,是他一生挚爱。
重来一世,又回到元宵宫宴那天晚上,皇上问我想选谁做夫君。
萧奕目光炯炯,摩挲着腰间我送的那块玉牌。
我指向他身旁漫不经心正在赏花灯的三皇子,声音清澈笃定:“我选他!”
1
萧奕御驾亲征,前方战事大捷,他却染上重疾。
我本不信神佛,但相隔千里,满心忧虑无处可放,只能寄托于经文与祈祷。
我向佛祖起誓,若萧奕平安归来,我将削减宫内开支,开仓放粮,以慰贫民。
没两日,他果然病情好转。
我还愿,整个冬日没添置一件大衣,取暖的木炭也是减了又减。
萧奕凯旋的那日早晨,炭火燃尽,我是被冻醒的。
雾气中,他笑得开怀,手中抱着两个锦盒。
渝州盛产夜明珠,出征前他曾许诺,待他攻城归来,要为我带回最大最亮的那颗夜明珠。
他回来太急,无人通报,我只着里衣,扑身向他。他将锦盒塞入我怀中,笑意更盛:“马上就到你生辰,看看我给你带回的生辰礼物。”
我含笑打开锦盒,只一眼,笑容便凝固了,几乎下意识地抛了出去,锦盒掉落在地,我父亲的头颅缓慢滚了出来。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我吓得瘫倒在地。
向上抬头看萧奕,才明白他的笑容是何等狰狞。
他打开另一枚锦盒,塞到我面前,声音癫狂:“来,看看你兄长!”
“不……”我挡住双眼,眼泪湿了一片,颤抖着问他:“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他粗暴地扯住我的头发,扯到锦盒面前,我兄长双目被剜,脸上被划数十刀,尽是鲜血与疤痕。何其狠毒,何其狠毒!
“我要你们谢家,全家给烟儿陪葬!”
可是他口中的烟儿,我压根不知是谁。
没等我反应,他又扯着我的头,狠狠地撞向寝宫的圆柱。响声震天,我疼得尖叫,脑海只剩一阵嗡嗡声。
在这片嗡声,他的声音尖锐刻薄:“谢瑾瑶,我也要你尝尝她的痛苦。”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一下,两下,三下……太疼了,我向他求饶,他声音阴鸷,在我耳边说道:“那日,她也是这般疼的。”
又是一声震响,我终于如同一具散架的木偶,没了动静。
可我还留了半分气息。萧奕呆坐在我身旁,嘴中只是不停念叨:“你为什么要杀了烟儿,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他开始讲他和那名叫烟儿的女子的往事。
他讲他和她在冷宫相依为命十几年,受尽白眼,她缩衣节食供他吃食,冬日里去林中捡树枝替他取火,满手冻疮。
他讲他和她早已私定终身,他发过毒誓,若一朝为帝,后位只能是她,可如今被我夺去。
他讲我兄长逼得她撞墙而亡,那么冷的天她该是何等绝望。
他讲了种种……我才知道,烟儿是成亲那日穿一身白衣等在我送亲道上的宫女,我兄长嫌她晦气,让人扒了她外衣,她不堪受辱,转身撞墙而死。
可是明明是她挑事在先。
萧奕泄完愤,扒了我衣裳,将我一丝不挂地扔在了宫道上,那条宫道正是当初烟儿死的地方。
因果轮回,他觉得我在自食恶果。
寒风凛冽,又降了一场大雪,可我早已感受不到寒冷与疼痛,只剩麻木。
我谢家,权倾朝野的谢家,竟因为这样的无妄之灾被屠了满门。
若能重来,我定要杀他。
2
“小姐,小姐!”丫鬟杨柳推搡着我,“小姐可别光顾着看烟花,六皇子让奴捎给你的。”
她从袖口掏出一个木雕人偶,雕工粗糙,有七分像我。
我适才回过神来,看来看周围场景,又看了看一脸粉嫩的杨柳,我真的重生了!
昭庆四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用宫内节省的开支,开仓放粮,购置冬衣给城郊的乞丐,救了许多人性命。阎王说我行善积德,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本来是为萧奕还愿,可我积的善果,最终还是报在我自己身上。
我回到了元丰十五年的元宵宫宴,离我和萧奕成亲还有三年,那是我一生错误的起点。
上一世,我以为我和他情投意合,皇上为我指婚,问我选谁,我毫不犹豫选了萧奕。
在这之前,他不过是冷宫里受尽白眼的六皇子。谁来都能踩两脚。
我选他,才是他的荣幸。
皇室衰微,彼时我谢家正值权利顶峰,我是谢家独女,上面只有一个哥哥,我选谁,谢家就会站在谁的后面。
不过三月,太子被废,萧奕成了新的太子。
从小就在权利中心,我自然明白情真意切是种奢望。旁人接近我,多是为了我的家世。
可我信了他。
他在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替我折桃枝,与我躲到树上偷酒喝,明月沉入杯中,他说:“杯中月非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说得那样真切。
他说:“我这样卑贱,连累我的喜欢都要被打上动机不纯的标签。”
他说:“我的真心,是我全身上下最珍贵的物件,我把它送给你,你要是不要?”
他说话时眉眼低垂,面露怯色和悲伤,又有几分少年人的羞涩和期待。
所以,我信了他,将我祖母赠我的玉牌送给了他。
元宵宫宴上,他送我亲手做的木雕作为回礼。
那木雕,做工粗糙,和工匠的手艺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却奉为至宝,如今想来,真是讽刺。
“收起来吧,赶明儿烧了取暖,别浪费了这块木材。”
杨柳面色疑惑,嘟囔着嘴问我:“小姐,平时你最宝贝六皇子送的东西,今日怎么这么冷漠?”
我笑笑,回道:“你信不信,我开了天眼,六皇子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杨柳又要发问,我遣她去别处看花灯。
桌上摆满了各类吃食,我夹了块糕点,入口尽是清甜,我又回忆起那日殿中,我满口鲜血,口中尽是铁锈味。我要我这辈子,再也尝不到一点苦涩。
3
“咚……”
一声锣响,宴席正式开始了,那场决定我一生的好戏终于开场了。
几位皇子坐在皇上身侧。
萧奕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其他皇子神色各异,但我看过去时,他们都会赔上谄媚的笑容。
都知道谢瑾瑶的选择关乎到了王位,太子赠我千金难求的金缕衣,二皇子赠我南海珍珠“鲛人泪”,四皇子赠我名士书画……
就连萧奕,寒酸至极,也讨好似的赠我木雕,唯有一人,坐在左侧第二位的三皇子萧泽,与我没有一丝交集。
他对宴席全无兴趣,目光正在花灯上流连。
席间,皇上问我想选谁做夫君。
萧奕目光炯炯,摩挲着腰间我送的那块玉牌。
我举起手指的瞬间,他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抑制不住脸上的雀跃。
很快,他就不笑了。
我指着他身旁漫不经心正在赏花灯的三皇子,声音清澈笃定:“我选他!”
看花灯的人终于回神,吃惊地看着我。
萧奕如坠冰窖,不敢置信。
在场的人都很诧异,上辈子我选萧奕,他们虽然惊讶但也早已听说谢家女儿痴恋六皇子,尚在情理之中。可三皇子,前些日子才传出与我斗殴的丑闻,没人理解我为什么选他。
上辈子,我与他不对付,从小斗气到大,后来他去了边关戍守,我再没见过他。
直到我死后。
我死以后,魂魄在人间逗留了一月。
萧奕下令不许宫人管我,我断了气没人敢为我收尸,彼时萧泽尚在边关。
五日之后,他满身风尘赶回中州,用身上大氅包裹我尸身,将我抱出皇宫,葬在一处清水秀之地。
他在我坟前祭酒,声音嘶哑说道:“七岁那年,你进宫伴读,学堂上,因为少师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成不了气候,你扇了少师一巴掌,事后,你拒不认错,被父皇罚跪三天。我本以为,你会变成巾帼英雄,没想到最后却变成了深宫里的一缕怨魂。
“他究竟是有哪里好,引得你如此犯蠢。”
我才记起我本来志向高远,为了一己情yù自囚深宫,何等的蠢!
没多久,萧奕以谋逆之名逮捕了萧泽,行车裂之刑,他也没能活过那个冬天。
他以性命葬我,我必要助他直上青云。
皇上虽然诧异,但很快平静下来,挂上笑脸,似乎迫不及待要为我赐婚。
“没想到瑾瑶喜欢泽儿,作为父亲,朕今日……”
“父皇!”萧泽突然打断皇上,来到台下,行大礼,声音坚决:“齐大非偶!儿臣不愿意与谢小姐成亲!”
4
一句话,中洲满城风雨。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谢家小姐被三皇子拒了婚。世家嘴里我成了“萧家弃妇。”
母亲躲在房中,哭肿了眼。逢人便说:“我家瑾瑶何时受过这种委屈,那三皇子怕是心比天高!”没有说的下半句是命比纸薄。
父亲因为下人提了一个三字,掌了他十巴掌。
就连平时不理家事的兄长,也气嘟嘟地拉着我安慰道:“瑾瑶别伤心,日后我定为你出这口恶气。”
任凭我怎么劝解,萧泽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已经跌落到谷底。
那日他拒绝我后,就不知踪迹,再见时已是宴会尾声,他看我目光闪烁,还带着一丝愧疚,上一世他为我做到如此,分明是早有好感,我实在不理解他为何拒绝我。
“小姐,小姐……皇子来看你了……”
我大为欣喜,莫不是萧泽来负荆请罪了,急冲冲出了门,脚步都带着喜悦。
从回廊刚跑到大堂,笑容就凝滞在了脸上。堂内,萧奕与我父亲正在寒暄。
见我来,萧奕假装欣喜,柔声道:“瑾瑶,原来你这般急着见我。”
父亲不知怎地也跟着笑,说道:“我家女儿不懂事,看走了眼,六皇子这样的人杰才值得喜欢呐。”
上一世,我家人都不喜欢萧奕。父亲是因为萧奕势微便于控制,母亲兄长则是因为拗不过我,才让我嫁给了他。
没想到这辈子,萧泽的拒绝,让我变成了中洲的笑话,世家公子对我避而不及,萧奕却主动来看我,反倒把我家人推向了他那边。
我掩饰不住对他的厌恶,声音冷漠:“爹,人和畜生怎么能比较,你又怎么能和畜生平起平坐?”
我爹拍桌而起,萧奕神色不改,拉住我爹,言辞恳切:“谢将军,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瑾瑶看不起我也很正常,但是您放心,来日我一定光明正大求娶令千金,为她一雪前耻。”
我爹欣然,居然回道:“六皇子,小女的终身大事就交托给你了!”
我站在门口默不作声,拳头捏到发青,急躁吵闹都是没有用的,按照我爹的性格,只会把事情推向更不利的一面。
萧奕拜别,我将他送的木雕掷入堂内取暖的火盆,那一刹那,他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恼怒,只是很快就变成了笑,又是柔声细语:“瑾瑶要是不喜欢木雕,下次我送你别的,总有一样你会喜欢的。”
又是惯用的那一套。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真是能忍,能忍到让人有些恶心。
5
萧奕对我的热情无疑打动了我母亲,母亲当晚就来我房间劝我多与他亲近。
父亲也来劝我,说的是让我顾全谢家大局,皇室越弱,谢家越强。
而兄长,最近迷上了斗蛐蛐,他的那只战无不胜的蛐蛐就是萧奕送的。
我的家人似乎没有一人意识到萧奕的危险,都以为他是一个软弱可欺不得势的皇子。
可上一世,他联合赵家,骗了我兄长半块虎符。借御驾亲征之名,假意养病,等我父兄大战之后,兵马疲敝,发动兵变,砍了他们头颅。
他从来都是羊圈中休养生息的狼。
我回想起萧奕说过的话,他说要光明正大娶我。可是现在娶我肯定算不上光明正大,反而会被众人耻笑,他在寻找一个契机。而那个契机,我想起来了——太子盐铁案。
太子贪墨地方盐铁税多年,现在国库空虚,眼看就要掩饰不住了。
上一世萧奕凭借盐铁案斗垮了太子和与太子结盟的四皇子,又因与我订亲,在朝中声望飞升,没多久就被立为新的太子。
现在还剩下两个多月太子就要垮台,他肯定得到了盐铁案的线索,准备借盐铁案邀功娶我。到时一箭双雕,既斗垮了太子,又讨好了谢家。
而盐铁案的关键人物,是沈怀南。
为我而死的除了萧泽,还有沈怀南。
我死之后,一向憎恶谢家的沈怀南替我上书,痛斥萧奕对我的恶行,朝堂之上,不跪天子,被打入天牢,打碎膝骨,活活疼死。
他本是贫民出生,十岁那年逃难来了中洲,后被萧奕所救,安排了一个在皇家马场养马的职位,萧奕也并非赏识他,只是想用他这条贱命换一点有价值的消息。没想到他能力出众,在马场的七年几乎收集了中洲所有世家的内幕消息。
他向来不喜谢家,盐铁案之后,我父亲有意结交他,特地登门拜访,他在门前扫洒一语不发,意指我谢家是尘土,不屑与谢家为伍。后来他一路高升,弹劾我兄长多次,我兄长打残了他右腿,他更恨谢家。
可现在一切都没发生,他既愿意为我而死,想必不会恨我。如果我能拉拢他,再说服萧泽,让萧泽借盐铁案邀功娶我,就能纠正前面所有的错误。
再退一步,哪怕萧泽不愿意娶我,我也不能让萧奕得偿所愿。
6
翌日,我借口为母亲买糕点,买完糕点直奔马场。
皇家马场虽有皇家二字,但中洲所有有头有脸的世家皆可入内。
我赶到的时候,一群公子哥正在外圈闲聊,隔老远我就听到了谢瑾瑶三字,忍不住听了墙角。
“谢瑾瑶再怎么傲,不过就是个没人要的臭女人罢了!”
“我估计是她和六皇子早已行苟且之事,三皇子不想穿这个破鞋……”
“……”
谈话内容愈发露骨,我差点忍不住冲出去。忽然一道鞭子抽向其中一人的脸,正好抽在嘴上。
“三皇子……”沿着众人视线望去,才发现萧泽正在暗处,愠怒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