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费尽心血养大的徒弟贺玄之竟亲手杀了我。
我带他塑仙骨，杀妖兽，制灵器，一手把他送上宗门首席。
典礼上他对我一剑穿心，皱着眉头控诉我一直以来对他百般折辱，图谋不轨。
众口铄金，我身败名裂。
老不尊师父和小可怜徒弟的故事传得风风火火，什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好话直往他身上堆。
养不熟的小白眼狼，让人恶心。
重来一次，我直接无视小白眼狼，拉过他身边那个撩了毛的小冻猫子当徒弟。
没想到贺玄之红着眼眶跪在我面前，声音嘶哑：“我都改好了，能不能再看看我？”
1.
好凉啊。
这把三尺青锋是我亲手打造，洁白素雅，如冰似雪，如今被我的血肉暖着，真气顺着鲜血从剑身蜿蜒流下，在地上开出一朵朵梅花。
最近修真界，老不修剑尊师傅与小可怜徒弟的流言甚嚣尘上。
我本以为只是闲人妒恨贺玄之天资聪颖，编出无稽之谈。
还劝他人言不过浮云，不值得落在心里。
哪曾想，是他放出流言坏我清名，是他下毒让我无法立刻反击，是他当胸一剑破了我法门，至此修为尽毁，道途断绝。
好伶俐的剑招，好狠毒的心肠。
贺玄之捅了我之后笑得眼泛泪光，开始说一些仇怨已报，以后会好好侍奉师尊之类的胡话。
这怕不是还要将我关起来折辱，我不顾身上重伤，找了个机会逃走了。
谁知道，他竟穷追不舍三天三夜，直逼得我走投无路，坠入断魂海。
神魂脱离时依稀听得涯上呼唤我的名字，撕心裂肺、声声泣血。
做戏有头有尾，不愧是你，贺玄之。
这就是我亲手养大的好徒弟。
……
不知在虚无中过了多久，又或是只有倏忽一瞬，我睁开眼睛，阳光洒在水面上明晃晃一片晃花了眼，一阵风吹过桃花撒了满身，蝴蝶落在鼻尖。
我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直到旁边同门拿剑柄敲在头上。
“千光照，你是练剑练傻了吗！收徒要开始了！”
哦，居然回到了一百年前。
2.
曾经，我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
自踏入道途，一路上顺风顺水。我有石室里面壁清修的毅力，有看到剑谱过目不忘的脑子，更在一次秘境中感悟了自己的剑道。
我早早修至九阶，独占一峰，从此正式踏入剑道通天、开宗立派的光明之路。
这样的我，收的徒弟也应该是天骄。
上一世我也是因为一些缘故启程甚晚，路上救了个被妖兽咬断骨头的小倒霉蛋儿，顺手帮他治了伤，又耽误些许时间，紧赶慢赶才到达收徒现场。
收徒流程中有一项宗门法考，大抵是弟子间互相过招淘汰的环节，前五十者正式拜入师门，剩下的回弟子堂，外放离开或等明年再战。
我到的时候，法考刚刚结束，贺玄之一剑将对手逼下擂台，夺得魁首，光芒万丈，凤雏麟子，谁都想收他为徒。
我看中了贺玄之，他也乐意入我门下，一开始我们的确其乐融融。
谁知……是个欺师灭祖的畜生。
上辈子不熟练，这辈子学到了。养徒弟的要点是：能耐可以往后放一放，心性一定要是好的，不然难免血溅三尺。
这辈子，我看着手边这个苍白着脸一声不吭的小少年：
为救同伴独自面对妖兽，善良；接骨的时摸过根骨不错，有灵性。
最重要的是，因为受伤错过拜师，是个和我一样的倒霉蛋。
正寻思着，身后一阵喝彩，应该是贺玄之再次拔得头筹。
重来一世，骄子还是那么光彩夺目，我却转向那个身边那个灰色小团子。
他浑身脏兮兮，眼睛蓝蓝的，像一只耷拉耳朵又强撑着不发抖的受伤小狗。
“要不要来当我徒弟？”
“要！”
他重重点头，小心翼翼靠过来，在我的袍角上印了两个黑黑的小手印。
我揽着小倒霉蛋儿飞身而起，前往管事那里登记，管事一双圆眼瞪得像是我缸里的望天金鱼。
“您，您选他？他根骨不错但筋脉有损，若不是强赖弟子堂不走，早就被赶下山去了！”
徒弟听到后头垂下来，却怯怯往我这边挨了两步，看起来更像一只被狠狠踢一脚，怕惹来更多厌烦，因而忍住不叫出声音的小狗了。
我憋着笑刚想逗他两句，只听身后一阵喧嚣。
“师尊。”一声轻轻的呼唤。
我回头，贺玄之跪在面前，黑发被风吹起，露出他少年稚嫩的脸。
“师尊，您不要我了吗？”
3.
就像毛毛虫落在颈后，我表面不动声色，实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压着嗓子，弄得语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这声调，就像是我不守规矩偷偷去弟子堂捞小弟子，最后还始乱终弃一样。
……不会这个时候就开始寻思着坏我名声了吧？
什么深仇大恨！
这次一定要及时澄清，免得他一环套一环，再憋个大的。
我并指向天，正色道。
“这声师尊不知因何而起？我愿与天地因果发誓，此前从未见过你。”
天地因果誓如若违背，则会断绝道途。
这誓言太重，惹得旁人都看过来，贺玄之怔怔看着我，突然像是被蝎子蛰了般颤抖一下，脸上血色褪尽，眼圈却慢慢红了。
他嘴唇张合几下，最后说：“弟子仰慕尊上风采，毛遂自荐……愿拜入门下……”
他的声音真像是挤出来的，可我懒得管他为什么不对劲。
旁边新收的小徒弟头要垂到胸腔里，像是怕被抛弃又不敢说，缩着肩膀悄悄往我这边挨挨蹭蹭，热烘烘的，愈发像只倒霉小狗。
“走吧。”
我捞起徒弟就要捏决，贺玄之却一步上前抓住了我的袖子。
“师尊——你不是喜欢聪慧天赋高的天之骄子做徒弟！他是个废物！”
一股怒火从胸腔烧到喉头。
寒光雪亮，我目光森然，「照胆」出鞘，一剑断开袖口。
“管事，这弟子怕是比试压力大，有点疯着了，你来看看。”
说罢不再管贺玄之比死人还苍白的脸色，飞身离开。
没有看到贺玄之抓住手中一小块软滑的布料，慢慢俯下身去，像是有什么巨大的痛苦从胸腔生长出来，拉扯着他蜷缩成一只虾米。
4.
贺玄之怎么样，与我无关。
当前我养了新的徒弟，脏兮兮的，受了伤也不声不响，看起来像只可怜巴巴的发霉小狗。
得给他养好咯。
回去的路上，听到好友千里传音。
“千光照，现在传开了，听说你天才送上门不要却收了个废物啊，你怎么想的……诶诶诶别用你剑气打我！怎么隔这么远你也打啊！”
我捂住小徒弟的耳朵，不听不听。
我修炼的剑锋现在正是春天，桃红柳绿，草木茵茵，我的洞府就在湖边花树下的小房子里。
我给徒弟开辟出一个小间，又引来地热砌了个温泉池，把他丢进去好好打理自己。
洗干净的小少年白白嫩嫩，眉眼俊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闪着莹光，面无表情的时候如同一只雪原上的小狼。
他默不作声地跪着，捧茶碗的动作有种微不可查的忐忑。
我一口吃了他的拜师茶，将人从地上抓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伏黯。”
“想学剑吗？”
“想！”
我笑了。
“筋脉受损还能够单枪匹马打败妖兽，我不信你是废物，你来，让我看看你在弟子堂学了什么。”
他沉默了会儿轻声道。
“我……筋脉有损，不能承受灵气，诸位师傅都不愿教我剑谱，因此只会最开始的……那些。”
我将「照胆」唤出，递过去。
“嗯，就那些，来吧，一千遍。”
风摇花落，剑似游龙。
他将基础剑招劈、刺、点做了一千遍，次次完美，分毫无错。
什么小废物，分明是个小天才。
5.
其实，修士以血肉之身谋求大道本就是修罗之途，其间陨落天才无数。
所谓天赋高低的确可以决定起点和修行的速度，然而求道的心性才真正决定一位修士能走多远。
通过伏黯分毫不错的基础三招，我几乎能看到小小的他不畏严寒酷暑，日日挥剑的样子。
那必是练到极致，才有这样的结果。
在这一点上，贺玄之远不如伏黯。
上辈子贺玄之更加偏爱复杂难懂，飘逸轻灵的剑招，对这些基础虽练却不爱下苦功。
他更喜欢展示自己。
“师尊。”贺玄之耍了套花里胡哨的动作收剑，笑着说：“既然我能领悟别人难以触及边界的剑招，那何必去练习那些笨而无用的动作？修者虽然寿命悠长，但时光易逝，不可浪费啊。”
气得我提剑追了他两座山峰。
实际上，将基础练到极致是我在剑修之道上领悟的独家法门，所有深奥复杂的剑招，不过是从劈、点刺中变化而来，世人惊叹我颖悟绝伦，实则是我练透了这些“笨而无用”基础，一通百通。
只是每个人对大道理解不同，上辈子我同贺玄之讲不通，这辈子……
我看向伏黯，问道：“在弟子堂这么多年，一直练习这些，不觉得烦吗？”
他停下练习，将汗抹了抹。
“练剑很好，有什么烦的？”
他说这话时带着些纯然的快乐，深蓝眼瞳中闪烁着璀璨的光，少年芝兰玉树，眉目间似有山河。
6.
刚见到伏黯时，他眼神纯良，经常脸红，喜欢不声不响蹭在身边，真真如同一只凄凄惨惨的流浪小狗。
但只要拿起剑，少年眼中生出锋刃，就会变成一只露出獠牙的凌厉小狼。
他基础已经足够，无法继续修炼是因为经脉上的残缺，我怕他继续日夜不休苦练下去反而损伤身体，于是勒令他每天只练剑四时辰即可。
他摇头，看我的眼神又带了惶恐。
“师尊，我慢慢练习，总能有进益的，别抛弃我……好不好？”
我叹了口气，有心告诉他已经为他寻找方法续接经脉，到时候等经脉恢复再学习剑谱才事半功倍。
然而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接续静脉难免会有意外发生，怕他希望太大，届时万一失败损伤道心。
他见我叹气更惶恐了，竟然跪在地上膝行而来，死死抓住袍角，淡粉色的嘴唇抖得不成样子。
“师尊……师尊，别丢下我，哪怕做侍奉的剑奴，我都可以的，别丢下我。”
这是说的是什么话！
我知道是没给够安全感，让他误会了，忙把他拉起来，可惜我长这么大没安慰过人的，脑子转到冒烟，终于勉强憋出一句。
“为师……为师看到别家徒弟，每天要为师尊端茶倒水，打理庶务，有点羡慕……这，这里庶务到不用管，只是我嘴馋得很，又做出来的东西难吃……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支使徒弟做饭，我这在说什么鬼话。
刚要打个哈哈说自己开玩笑，却见少年羞涩地笑起来，眼睛里都是星星，俊秀精致的脸上带了两朵小红晕。
“好的！师尊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做，不会做的我立刻去学！”
这，这么开心的吗……
这辈子重生真是捡到宝，好可爱的徒弟。
7.
看似生活一成不变，我照旧每日收集药材，为伏黯恢复经脉做准备。
但实际上，简直像是掉进蜜罐子里。
每次回去，桌上都摆上爱吃的菜肴。
在取得我允许后，就连洞府被整理地一尘不染。
庭院的花草被照顾得水灵灵不说，一直乱糟糟的书房被分门别类放整齐，桌上瓶子里还插着枝盛放的海棠花。
好贴心的徒弟。
我甚至有些小焦虑，待送他告别师父，开辟山峰时，我过不习惯原来生活怎么办。
不会要天天去他山头蹭饭吧！
想到这里我有点急，在花树下饶了两圈，还没想出什么，忽见好友信鸟飞来，一张嘴发出幸灾乐祸的声音。
“千光照，你徒弟和贺玄之那个小天才打起来了！”
什么！我御剑疾驰而去。
到的时候，伏黯被贺玄之压在地上打。
地上血迹斑斑，煞是惹眼。
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贺玄之看起来特别凶狠愤怒，甚至用上了杀招。
我剑气逼退贺玄之，将伏黯护在身后，冷冷看着他。
“贺玄之，我若不来，你这是想借此杀人吗？”
话音未落，一道女声响起。
“弟子间切磋比试而已，千光剑主也太过护着了，当心过度疼爱……让废物更废了呢。”
我冷眼看去，说话的是江云珠，贺玄之如今的师父。
她是外宗门来此交流的一位剑修，那宗门同妖界勾扯不清，曾在共同抗击妖兽屠城时支援不力，害我师尊殒命。
与我是血仇。
我直接祭出「照胆」，指向江云珠。
“既然弟子可以切磋比试，我们这些做师父的，不如也来磋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