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季长青那天,是邪道之首的鬼王谷被剿。
他一人一剑,把我从阴暗的地牢里救出来,杀了那些折磨我取血的人。
季长青待我很好,从来没有人这样爱护、珍视过我。
——但我知道,等他彻底爱上我,那柄救过我的剑,就会捅进我的心脏,证他的道。
……
地牢的暗门又一次被打开,霎时涌入的阳光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朝暗处缩了缩,玄铁锁链哗啦作响。
“小老鼠呢?”熟悉的几道声音调笑着,嘬嘴像唤猫狗一般,“吱吱,过来。”
他们都是鬼王谷的高阶弟子,来地牢里,是为给鬼王取能增进修为的药引——我的血。
我缩在离他们最远的角落,可其中一个弟子只是随意勾了勾手指,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甩到牢门前。
我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来人扯住我身上的锁链,控制着让我伸出手,然后娴熟地割开我的手腕,接了一海碗的血。
直到我气息微弱下去,他们才叫医修来给我止住血。
盛在碗中的血被送走,可我知道,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小老鼠今天不听话,罚点什么好呢……”
“有了!”
不知是谁开的口,话音刚落,便有数不清的毒虫朝我爬过来。
被放了太多的血,我连躲都没有力气,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准备熬过去接下来的疼痛。
——越是痛苦出声,越是求饶,越会引来他们更加变本加厉的折磨。
我被锁在鬼王谷的地牢,已经记不清有多久。
除了时不时被取血外,还要撑过鬼王谷弟子们心血来潮的折磨。
他们在我身上试符咒,试毒物,折磨取乐,只要留住我的命,让我还能为鬼王供血就好。
世道混乱,魔物横行,像我这般没有灵力却血能入药的普通人,就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可这一次,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只听“轰”的一声,地牢的门竟被一剑劈开。
剑意凛然,连爬在我身上的毒虫都畏惧地迅速钻入了地缝中。
“什么人?!胆敢在鬼王谷……”
那个弟子话音还未落,便再不能出声了——他的血甚至溅了几滴在我脸上。
他倒下了,我才看清来人。
白衣胜雪,眉眼俊美,目光却淡漠着,扫了余下众人一眼,用灵力震开剑上残余的血。
碾死我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的高阶弟子,在他剑下竟毫无反击之力。
余下的几个弟子如临大敌,一边结阵,一边慌忙向外头传讯,那人却越过几人,直直看向我。
许是意识到我是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他皱了一下眉。
下一刻,带着寒意的灵力裹住我,将我护住。
不过几个呼吸间,地牢里还活着的人,便只剩下我和他。
我的眼睛开始适应了光亮,所以他逆着光朝我走来时,我眼都没眨,只直愣愣地看着他。
心跳得很快,但这次却不是因为恐惧。
他垂眸,斩断了束缚住我无数日夜的锁链。
神色仍是淡淡的,惜字如金:“你可以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季长青,九州第一剑的季长青。
天纵奇才,是九州三百年来,离大道最近的修士。
那天我没有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却也不敢离他太近。
我看着他一人一剑,血洗了整个鬼王谷。
这个我噩梦一般的地方,弹指间,便消失在他剑下。
那个日日取我的血入药的鬼王,拼了命也不过在他右肩留了一道伤而已。
整个鬼王谷一片死寂,他垂眸看着我拉住他衣袖的手,轻轻皱了下眉。
我立刻抽手回来,在身后抹了两把——我的手很脏,混着血和泥。
他身上的衣裳不知是什么料子,又滑又软,竟没留下污渍。
我小心翼翼开口:“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我能跟着你吗?”
“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他漠然打量了我一眼,就在我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他却突然问了一句:“会死,也可以?”
我想都没想就用力点了点头,“他们说我的血是入药的好引子,我没有灵根,就算出了鬼王谷,也会被别的邪修抓去取血,怎么都逃不过一死。”
被人囚禁取血折磨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他这么厉害,跟着他,兴许我还能多活两日。
就这样,我被季长青留在了身边。
季长青带我出了鬼王谷,为我治好了伤,给我调理身体,还置办了不少东西。
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护身的灵器,都无一不精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鼓起勇气去问了他。
他没有瞒我,直截了当告诉我,他留下我是为了证道。
他修的是无情道,而今已近大成,最后一关,便是手刃爱人。
——他要先爱上我,再杀了我。
季长青亲手给我戴上了一条项链,项链的坠子是块黑色的小石头。
这块石头名叫验心石,滴了我和他的血。
据说,只要季长青对我心动一分,这块石头便会亮一分。
等最后,黑石头变得莹白如玉,光泽亮润,就证明季长青爱上了我。
那时候,我们就会成婚。
大婚当夜,我作为他的妻,死于他剑下,至此,他的无情道,就彻底成了。
我坐在铜镜前,季长青立在我身后,俯身为我戴上验心石。
他望着镜中的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摇了摇头。
季长青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了他,他在我掌心写了两个字,问我是哪一个。
我茫然盯着自己手心看,努力去理解他方才那一笔一画是什么意思。
被锁在地牢太久,没人教我读书写字,我不识字的。
我一时有些难堪,甚至觉得那块验心石永远不会有变成白玉的那天。
季长青这样的剑道天才,天之骄子,真的会爱上微末如蝼蚁一般的我吗?
他似是看出我的窘迫,将我的手合拢在他掌心,轻轻握住。
外头杨柳舒展,春光和煦,他放柔了声音,问我,“是柳枝的枝吗?”
不是的。
是老鼠的“吱”,吱吱。
我本是山下的乞儿,没有姓名,被抓上鬼王谷,作用也只是给鬼王供血,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瘦小羸弱。
所以他们叫我小老鼠。
但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应下了这个“枝”字。
从那以后,我就有了名字,柳枝枝。
季长青取了纸笔来,把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写下我的名字。
我也有名字了。
我新奇地照着他的字迹一遍遍临摹,眼睛发亮。
我喜欢这个枝字,这个字看起来,就像是有着旺盛又灿烂的生命力。
我小声对他道:“谢谢你。”
季长青看着我的眼睛,竟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没关系,你不会的,往后我都可以教你。”
季长青很忙,忙着在九州各地历练,斩杀妖邪。
为了培养感情,我一直待在他身边。
他在我身上封了三道保命的剑意。
大多数的妖物对他而言,都不必费什么心力,因此我跟在他身旁也一直很安全。
时间一晃过去了数月,他从最开始来去自如常常忘了身后还有一个我,到现在,已经习惯了时不时看我一眼,确认我在他视线范围内。
但那块验心石却一直没有动静。
我们转到灵泉镇时,遇到了许韵。
季长青宗门里的小师妹,也是掌门之女。
她周身灵力充沛,价格高昂的灵器被随意戴在手腕上,一身广袖流仙裙行走间如云如雾,生动得同这凡间的小镇子格格不入。
远远看见季长青,她立马朝这儿跑过来,眉眼一弯:“师兄!”
季长青眼中也难得有些笑意,“你怎么在这?”
“想师兄了,来看看你还不行吗?”话音刚落,她视线转向我,“这位就是柳姑娘吧?”
我点头,按照这些日子学的礼节,朝她行礼。
可这一礼未能行到底,便被一旁的季长青托住。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垂眼看着我。
许韵立刻接上话:“论起来,柳姑娘也是该随着师兄的辈分,那我便是柳姑娘的师妹。”
许韵同季长青有大半年没见,攒了一大堆的话要说。
他们聊的都是些修士间的话题,或者事关宗门,我一个外人,听去了总不方便。
所以我放慢了步子,稍稍落在他们身后,只看着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
路过了一个糖人摊,许韵话题一转,半是撒娇地拉住季长青胳膊,央他用灵力为她画一个糖人。
摊主也笑呵呵道:“这位郎君,给夫人买一个吧。”
许韵咬了咬嘴唇,却没说话,只看着季长青。
我步子一顿,心里想着,既然他们师兄妹叙旧,不如我先回客栈好了。
就在我准备转身前,季长青突然唤了我一声,“枝枝。”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摊主顺着他视线看向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赔着笑道:“原来这位才是夫人,小的眼拙……”
其实不怪摊主。
季长青和许韵是一样的,凡人也能感受得到那一身充沛灵力,皎若云间月。
任谁看了,也要说他们般配。
如果季长青修的不是无情道,如果不是做他的爱人就会死,也许他们是合适的。
没听到我的回答,季长青自顾自选了一只。
带着寒意的灵力一闪而过,那只糖人变了样子——
长而微蜷的发,些微上扬的眉眼,跟我的侧影一模一样。
他将糖人递给我,连摊主都夸着他的体贴,可我望进他的眼底时,他眼中一片淡然,没有分毫情绪。
胸口的验心石冰凉。
许韵笑着打破沉默:“好漂亮,跟柳姑娘一模一样呢。”
季长青也给她拿了一个,是只小兔子的样子。
她笑吟吟回了句“谢谢师兄”,这段插曲便算过去。
许韵跟我们住在同一家客栈,房间就在我的隔壁。
我们来灵泉镇,是为了对付一只有千年修为的蛇妖。
那蛇妖为祸乡里,无恶不作,甚至靠吞吃婴童来滋补长进修为。
连季长青都觉得有些棘手,怕一时顾不上我,这次他找到那妖物的老巢决定动手时,便没带我。
我留在客栈,和许韵待在一起。
闲来无事,她给我讲季长青在宗门的事情,我默默听着,却莫名觉得越来越困。
等许韵也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蛇妖心机深沉,早在镇中发现了我们三个结伴而行,又自知对上季长青没什么胜算,便调虎离山,趁季长青去他老巢的这一日,挟持了我和许韵。
再醒来时,我和许韵都被吊在蛇蔓上,悬空的脚下,是无数虎视眈眈的毒蛇。
蛇妖娇笑了一声,看向对面的季长青,“好了,现在人都醒了。即便是九州第一剑,也来不及同时救下两个吧?”
“你若自废修为,两个美人,我便完璧归赵。”
“还是说,你宁愿舍弃掉她们之中的一个?”
许韵急急出声:“师兄!你的修为不能动!这些妖物便是冲着魔主来的,魔主的封印已经松动,除了你,没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修成大道,重新封印它!”
我一惊,忍不住扭头看他。
魔主一事,连我都有所耳闻。
千年前,九州的修士联手,死伤无数,才将魔主封印于大荒。
这千年间,每当魔主封印松动,便会有修士修成大道,将封印重新加固。
但上一回加固封印,已是三百年前。
而今世间妖魔横行,凡人苦不堪言,便是因为魔主的封印已经松动了许久,岌岌可危。
怪不得……怪不得季长青不惜找我配合,也要急着证道。
便是为了天下苍生考量,他的修为也动不得。
毒蛇顺着我脚踝爬上来,蛇妖催促着季长青做出选择。
我闭上了双眼,等待我的命运。
其实能多活了这么久,已经很幸运了。
可若说不害怕,是假的。
我依稀记起四岁那年——村子里遭了妖祸,家里逃难,路上实在负担不了这么多张嘴。
爹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刚学会走路的弟弟,和已经七岁的、可怜兮兮拽着阿娘衣角的姐姐,眼一闭,将我推倒在路边。
我站不住,沿着土坡滚了下去,眼前最后的画面,是爹娘匆匆离去的背影。
我听见一声熟悉的嗡鸣,是季长青的佩剑出鞘。
下一刻,身子却一轻——季长青单手环我在怀,眉眼淡漠,另一只手持剑,朝蛇妖一剑劈下。
我看着他的侧脸,心跳停了一拍,又猛然跳起来,震得胸腔发疼。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被抛弃。
原来被人选择的滋味,是这样的。
好在验心石只能验证他对我的情。
若是反过来,也能验证我对他的情,恐怕此刻它早就亮得发烫。
蛇妖见势不妙,遁地想跑,季长青将我推到一旁空地上,便要追上去。
我急声提醒他:“还有师妹!”
季长青眼皮都没抬,只专注于探寻蛇妖的踪迹:“她有自保的能力。”
“可是万一……”我看向蛇蔓下,跟那些难缠的毒蛇精怪奋战的人影——许韵明显落于下风,稍有不慎,怕是就……
季长青漠然打断:“那也是她学艺不精。”
话音刚落,他便追着蛇妖,消失在我眼前。
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何为无情道。
最接近天道的存在,没有私情也没有私欲,芸芸众生在他面前并无不同,没有亲疏之分,无论生老病死,还是意外灾祸,皆是寻常。
最仁,亦是最不仁。
我没有灵力,帮不上许韵,只能慌忙将身上用来保命的灵器一股脑丢给她。
等许韵杀干净那些小蛇妖,我和她都已经气喘吁吁,瘫坐在地上。
我们对视了一眼,突然都笑了起来。
半晌,她先起身,走到我面前,伸给我一只手。
我拉住了她的手,任她把我拽起来。
许韵掐了个诀,将我们身上的脏污清理干净,“你是不是有很多想问的?”
说完,不等我问,她便直接道:“我直接告诉你吧,我喜欢过师兄,小时候喜欢过,现在,也许还是喜欢。”
“但喜欢又有什么用呢,大师兄天生就是修无情道的好料子,是正道最快的一把剑,是这人间,妖魔横行的三百年来,唯一的指望。”
“喜欢他,只有两个下场,一辈子默默仰望着他,或是舍身替他证道。”
“就像方才,他没有私情,所以别怪我没提醒你,只要你活着,以后这样的日子多得是,习惯了就好。”
我抿了抿唇,许韵长叹了一口气,“实话实说,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我还有点羡慕你,也有点佩服,但我不会做这样的选择的。”
我想了想,问她:“你说魔主的封印松动,那还能撑多久?”
说到正事,许韵神色一肃,“半年。柳枝枝,你只剩下半年,你得快一些,让他爱上你。”
我捏了捏掌心,半年,真的来得及么?
“可他……还没对我动过心。”
我把一直紧贴着胸口的验心石拿出来,“你看。”
许韵倒吸了一口凉气,“谁告诉你没动过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