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尧去孟家提亲时,刚从我的床榻上下来。
他起身穿衣,矜贵从容:
“昭昭,等我成了婚,就让祖母把你送给我做妾。”
可他在朋友面前又是另一番说辞——
出身低微,性子娇纵,就算做妾,也有辱谢家门楣。
丫鬟怕我失宠,劝我去闹一闹,这样大公子或许会心软。
他们谁都不知,老夫人已经给我寻了门亲事。
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和谢君尧大婚是同一天。
老夫人笑呵呵地说。
这叫双喜临门。
……
表兄谢君尧夜不归家,老夫人让我来寻他。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我站在门前,浑身冰凉。
里面人的话混着酒气传了出来:
“娶慕凝做妾?我是有多拎不清?”
谢君尧要纳我为妾的话,在床榻上说了不下三次。
可我今日才知。
就算做妾,他也觉得委屈自己了。
门不合时宜地被风吹开。
雅间里坐着的都是他的朋友。
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等着看笑话。
“君尧兄,诺!你的小妾找来了。”
谢君尧斜倚在榻上,眸子微眯。
他已经醉了,醉得厉害。
认不出我。
嘴里嘟囔着,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啧,整日黏着我,烦都烦死了……”
他好像真的很烦,对手中的酒也失了兴趣。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留她在身边?”
一个青衣公子瞥了我一眼,不怀好意地问道。
“莫不是……舍不得?”
那边静了良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一声嗤笑。
“呵,一个商户女,父母双亡,家道中落,若非我施舍,她早就不知流落到哪个馆子里了,有什么舍不得的?”
“不过是还算有几分姿色……”
谢君尧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身段……柔软,也算……听话……”
雅间先是静了几秒。
接着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其中笑得最欢的,是孟云岫的哥哥,孟云舟。
他打量着我,眼底一片冰冷。
“怎么,慕小姐,爬床都爬到这儿来了?”
周围人配合地又一阵哄笑。
我默默攥紧袖子。
手掌无知觉地掐出血痕。
“我是奉老夫人之名,来接表兄回去的。”
孟云舟摇了摇扇子。
“行啊!”
“不过,君尧还有几杯酒没喝完,你就替他喝完再走吧。”
一盏酒伸到我面前。
我刚要去接。
酒杯倾倒,尽数泼到胸前,濡湿一片。
薄衫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酒液顺着衣襟滴落。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
孟云舟故作惊讶,眼里却是明晃晃的恶意。
我知道,他在给他妹妹出气。
孟家幺女孟云岫即将嫁到谢家做正妻,尽人皆知。
“慕小姐,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你这身份,也只有陪酒的份儿,拿什么和我妹妹比?”
“我给你指条明路。”
“趁老夫人还没有厌弃你,找她求求情,说不定,还能给你指个好人家——”
猛地,一只酒盏砸在地上,碎瓷片四溅。
那些在我身上肆意游弋的目光像是被惊扰的蛇,倏地收回,藏匿不见。
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向谢君尧。
他亦不知盯了我多久,声音不大,却彻骨阴寒。
“不知廉耻!”
夜里吹风,有些冷。
我搀扶着谢君尧,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他弄回院子。
院里的下人被调教得很好,一个个低眉顺眼地装作没看见。
我费力地将他扶到床上,正要起身,却被他猛地一拽,压到身下。
“昭昭……别走。”
推拒的手顿住,我连忙抬眼去看,又失落地垂下眼。
没醒。
他还醉着,这仅仅是出于他的本能。
他修长的手不安分地从小褂里钻了进去。
“表兄。”
我忍不住哽咽,“你若是不喜我,为什么当初不拒绝我?”
他睁开眼,眼神迷离,仿佛没听清我的话。
我死死咬住嘴唇,像是一个准备受刑的犯人,正准备再重复一遍。
他却突然笑了。
可我宁可,他还是方才那副醉态。
“送上门的……谁都不会嫌多……”
天刚蒙蒙亮,谢君尧就走了。
朝中事忙,昨夜是他难得放纵。
临走前,他在我额间烙下一吻。
我们谁都没提昨夜的事。
就好像,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梦醒了,他还是那个与我情意绵绵的爱人。
因为怜我家族势微,性子胆小,又不喜与人交际。
所以才要替我找一个宽厚的主母,帮我拦住那些烦扰。
我只需要。
乖乖地缩在他的羽翼之下,乖乖做一个妾室。
用过早,老夫人叫我过去。
她笑着递给我一张帖子,说是孟云岫邀请我去春日宴。
我不太想去。
且不说我与她只不过一面之缘,并不相熟。
更何况,她兄长昨日刚撞破我和谢君尧的私情……这事也不知道传到她耳朵里了没有。
可老夫人,又实在执着。
“好孩子,多出去转转,这岫丫头是你未来的表嫂,你跟她处好了,以后也能互相帮衬些。”
……
踏春的地点选在城郊的桃花林,旁边嵌有一汪碧湖。
贵女们三五成群。
其中最为出挑的粉衣女子孟云岫。
她脸若银盆,眼若水杏。
瞧见我,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阿凝来啦!”
举止间,落落大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我扯了扯嘴角,回以一笑:“孟小姐。”
她挽着我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带我入座。
席间,莺莺燕燕,脂粉香气里混着桃花香,更是甜腻。
我平日里不爱凑热闹,和她们大多都不认识。
她们聊着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我插不上话,在一旁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
气氛正热闹,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了我身上。
孟云岫状似无意。
“我听闻……昨日君尧喝醉了,是你一路扶着他回去的?真是辛苦了。”
我握着茶杯的手一紧,强装镇定道。
“不妨事,表兄醉酒,我理应照顾。”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鹅黄色衣裙的贵女掩嘴笑道。
“慕小姐真是体贴入微,只是,有些事啊,到底还是未婚妻来做才合适,慕小姐虽养在谢家,到底是表亲,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总该懂吧?”
“是啊。”另一个贵女附和道,“慕小姐身为闺阁女子,怎的如此不避嫌?知道的说是表兄妹,不知道的,还以为……”
她点到即止地停下。
没说尽的话,让人浮想联翩。
我身子一僵,正要站起来解释,却被孟云岫按了回去。
她站起来,笑着打圆场:
“好了,阿凝也是一片好心,何必说这些?再说,君尧与阿凝自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同。”
有人替她打抱不平:“情分再不同,也越不过礼法规矩去,云岫,你就是太大度了。”
孟云岫摇了摇头。
“君尧与我说过,此生只愿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待阿凝,只是如同亲妹妹一般,你们不要离间了他们兄妹二人的感情。”
一番话,说得得体大方,听起来却觉得刺耳。
没一会儿,她们又开始谈起别的,仿若这真是无心提起的。
午后,众人移步湖边泛舟。
我本想找个借口离开,却被孟云岫拉住。
“阿凝,我们一起吧。”
我推脱不过,只好上了她的船。
湖面上微风习习,桃花落下荡起涟漪。
“阿凝,做人啊,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孟云岫突然开口。
如出一辙的话让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她。
“君尧温文尔雅,待人又真诚,你与他朝夕相处,喜欢上他我能理解。”
孟云岫脸上温绵的笑收敛了起来。
“只是,我这个人向来眼里揉不进沙子,一个心机深沉的贱人,仗着一点姿色爬了床,就想到我面前耀武扬威,做梦!”
她果然知道了。
船不知何时行至湖中央。
我对上她嫉恨的眼神,才突然惊觉自己被她逼到了船边。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猛得一轻,跌进湖里。
湖水冰冷刺骨。
我虽然会凫水,但也耐不住手脚被逐渐冻麻。
就在这时,我感觉又有人落水了。
我努力地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身影在我旁边挣扎。
是孟云岫!
她怎么会……也掉下来了?
还没想明白,又一个身影冲了下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越过我,一把捞起孟云岫,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等我被家丁捞起时,那人正将孟云岫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君尧哥哥……”
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冷风一吹,忍不住咳嗽起来。
谢君尧皱着眉将孟云岫身上的毯子裹紧,这才看向我。
“慕凝,你这次过分了。”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君尧哥哥,是她……是她先……”
“君尧,是我自己贪玩,明知道自己不会凫水,还和阿凝一起胡闹,你别怪她。”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孟云岫虚弱地靠在谢君尧怀里,泪水涟涟,像一朵被风雨摧残的娇花。
“你别替她说话!”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平时就爱耍小性子,不能再惯着她了。”
“慕凝,道歉!”
我红了眼,梗着脖子道:“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道歉?”
谢君尧声如冷涧,“慕凝!别让我说第二遍!”
孟云岫窝在他怀里,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转眼又揪住他的衣口扯近几分,靠在上面轻轻喘息。
“好了,君尧。”
谢君尧却似不觉,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眉间戾气翻涌。
“怎么?哑巴了?”
冷漠的眼神和刻薄的话语,让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是没低过头。
在谢家的这些年,我低头的次数比这辈子吃过的米还多。
有谢君尧在,还能护着我些。
可这一次,他也与旁人无异。
而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偏偏在这时候冒了出来。
咬着唇,不肯出声。
谢君尧在等我服软。
可过了很久,我依旧毫无悔改之意。
他冷冷地吩咐家丁:“把她,重新丢下去。”
这次,连孟云岫都愣了一下。
但很快,她又低下头,嘴角溢出浅笑。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犹豫。
毕竟我再不受宠,也是谢府名义上的表小姐。
“怎么,我说话不管用?”
谢家自然还是大公子的话更有分量。
家丁们不再迟疑,一左一右抓住我的胳膊。
求饶的话在喉间翻滚,又被生生咽下。
我猛地甩开家丁的手,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之前,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那一瞬间,我看到谢君尧眼里的光晃了一下,带着些慌乱。
有些好笑。
明明让人把我丢下去的是他。
现在倒像是他被吓到了一样。
湖水不遗余力地拽着我沉下去,混着泪,无声无息,经不起一丝波澜。
大抵,因为方才那次,我已经习惯这寒冷。
身子突兀地生出暖意。
一颗心无措地跳动。
也渐渐停下了。
谢君尧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敲门声随着雨滴,一下又一下地拍打。
我缩在床榻最深处,充耳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
敲门的人失了耐心。
“哐!”
门被猛地踹开。
来人伴着寒意,停在床边,视线落在一旁的药碗上。
“为什么不喝药?”
我翻了个身,躲开他过来探额头的手。
他顿了一下。
“你这是做什么?与我赌气?”
迟迟得不到应答。
谢君尧怒火骤起,猛地将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
“不知悔改……”
可他看见我肿胀的眼睛,本要说的话,忽而湮没了。
“哭什么?”
我被迫睁开眼,又疲倦地阖上。
体力早因落水席卷一空。
却讨不到半分安宁。
“我不想见到你。”我用尽全力挤出这句话。
身边温度骤降,我打了个寒战。
下一秒,我被猛地推倒在榻上。
意识到他要干什么。
我攥住他的手,惊慌得脸色都变了:“等等,我……我来葵水了。”
但他也只是一愣,随即轻描淡写地拂开了我的手,膝盖顶进腿间。
“那又如何?”
我慌忙要爬起。
他却单手钳制住我的手腕,按在床上。
手上卸了劲,那一刻,我好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只余灵魂木然地旁观这场梦魇。
泪珠子倏倏滚落。
一颗心,被他毫不客气地肆意翻搅。
纠缠中,再无半分多余念想。
事后,谢君尧拥着我,浑身的寒凉被热意化开。
他温存地亲吻我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地承诺。
“昭昭,等我娶了云岫过门,就纳你做妾,你我之间,不会变。”
过了会儿,他补了一句。
“但云岫是未来的当家主母,你不该落了她面子。”
谢君尧有一双桃花眼,总给人一种很会爱人的错觉。
也因为这双眼睛,一年前那个雨夜,我被浇地狼狈不堪时,选择敲开他的书斋。
那时,我只见他鸦睫如羽,眸似点漆,心里松了口气。
却不知道,他还有张惯会伤人的嘴。
浑身酸涩得厉害。
我坐起身,声音艰涩,“谢君尧……”
他看着我,面容疏懒,好似还在期待我对他的施舍能感恩戴德。
“我道歉。”
意料之外,谢君尧微怔了一下。
旖旎荡然无存。
他拧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缓缓起身,把衣服拢好。
“对不起,是慕凝不懂事。”
我打断他,一字一句。
“是我死皮赖脸地插足你们,是我恬不知耻当了个贱人。”
“现在……能放我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