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佛寺,被尚佛的太后选为佛女,指婚于太子,意图以佛庇佑,江山安定。
只是太后错了,太子并不喜欢我。
他厌恶我一身檀香气味,厌恶我规行矩步的死板,更厌恶我身带佛女光环。
他喜欢的另有其人。
佛女生于佛前,死于佛前。
再睁眼,时光倒流至三年前。
这一回,我如他所愿。
1
霍承安闹着要与我退婚这日,下了一场大雪。
清音安慰我,“姑娘别难过,你与太子殿下是青梅竹马的情份,何况你们的婚事是太后娘娘亲赐的,哪里能说退就退!”
我看着清音,接过她手中的伞,独自走到霍承安的身边。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两个时辰了,刺骨的寒意透过衣裳钻进他的肌肤里,冻得他面上已经没有多少血色。
见我走到他身边,也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你来做什么?”
“陈知善,你不必劝我,孤不喜欢你,就算被迫娶了你你也只能独守空房,你若识趣,便该同我一起跪求太后退了你我的婚事。”
他眉眼冷淡,说出口的话也像飘到脸上的雪花一样冰冷。
还好。
这样的话前世我已经听过一回了,重活一世,倒也没有当初那股子心酸劲儿了。
前世的今日,我为他撑伞,忍着心里的苦涩劝他,“殿下,我们的婚事是太后赐的,关乎国运,不可轻易取消。”
“若殿下喜欢林姑娘,待到我们成婚后便娶进门来做个侧妃,行吗?”
霍承安仍是不肯。
他说,“娮儿是我心爱之人,岂能委屈她做妾!”
他只想退了与我的婚事,与心爱之人共结连理。
我劝说无果,却也不忍心让他独自在大雪中跪着,便撑着伞一直陪着他。
直到他体力不支晕倒在雪地里,太后也没有松口。
我与霍承安的婚事依旧。
只是他当真是爱惨了那位名唤林娮的姑娘,在与我大婚那日,不管不顾地将她也娶进了门。
新婚之夜,他没来我的房间,往后的两年,他也从不踏足。
直到两年后,一向孱弱的陛下仙逝,霍承安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
祭天大典那日,刺客将永宁寺包围,霍承安让所有侍卫保护他和已经做了贵妃的林娮,丝毫没有理会我的处境。
刺客将我捉拿,冒着寒光的利刃在我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这可是你的皇后,你当真要弃之不顾?”
我永远记得他当时说话时冷酷无情的神情。
他说,“她是佛女,自有佛祖庇佑,若她不幸死在你们手中,只能怪她的佛不佑她,命该如此。”
霍承安拥着林娮,在数百侍卫的保护下毫发无损地离开。
而我,被刺客割断了脖子,尸体被丢弃在佛像面前。
我于佛祖诞辰降生于佛前,主持大师说我是佛祖身边的童子转世,福泽深厚,可佑国昌。
尚佛的太后钦点我为佛女,并将我指婚给太子。
可即便如此,我仍旧凄惨地死在佛前。
我佛慈悲,似乎在为我流泪。
2
我垂下眼眸,险些落泪。
等我心口阵阵的心痛平复下来,我才开口,“殿下放心,臣女今日来这一趟,便是为了如你所愿。”
我进了殿内。
太后正跪在佛像面前闭目诵经,慈眉善目的面容倒真与案台上那座玉佛有几分相似。
她察觉我的到来,缓缓睁开眼。
“太子这般胡闹,倒是让你受委屈了。”
“知善放心,哀家不会容许太子任性妄为。”
我跪在她的面前,重重地叩拜。
“臣女有幸被太后选为佛女,自幼跟随太后研习佛法,佛门讲究因果,种如是因,收如是果,若臣女坚持嫁给太子成了这因,最后也只能得苦果。”
“求太后开恩,解除太子与臣女的婚事,全了太子的一番心意。”
太后垂眸看着我,静谧的佛堂内只有转动佛珠的声响。
“太子混帐,不知轻重,你身为佛女,理应仁爱大度,不必和他置气。”
我仰起头,看着太后,“太后,臣女愿一生陪在太后身边侍候,以求以佛女之身,庇佑大启。”
太后手中的佛珠终于停止了转动。
“若真成就一段孽缘,倒是哀家的不是了。”
“既然如此,那便遂了你的愿。”
3
我领了太后的口谕,出门看着仍旧跪在雪中的霍承安。
平静地开口,“太子殿下,太后口谕,你我婚约作废,你不必跪了,回东宫去吧。”
霍承安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当真?”
“陈知善,你当真愿意与我退婚?”
我垂下眸,笑了笑,“太子殿下,这桩婚事也非我所愿,我只是遵从太后安排罢了,并非执意要嫁你。”
霍承安眉在侍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终于抖落了一身白雪,惨白的脸上涌出讥笑,“陈知善,都说你贤良淑德是京中闺秀的典范,可孤却觉得你循规蹈矩跟个提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布,毫无主见。”
“这样的自己,你不觉得可怜吗?”
前世霍承安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陈知善,你看看你这副沉闷死板的样子,你哪里是转世佛女,你该是木雕菩萨,一板一眼,无趣,乏味!”
“人人奉若神明的佛女,于孤而言,贱若尘泥!”
他说这话时,同现在一样,满眼的讥笑。
我挺直了脊梁,眼也不眨地盯着霍承安的眼睛,轻声道。
“太子殿下,你我同样身不由己,你又何苦出言讽刺?”
“听闻林姑娘担心殿下安危,已经在东华门等候许久了。”
霍承安顿时慌了,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体,连忙往东华门而去。
我盯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前世他弃我而去时。
也是这般,急不可耐,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清音撑伞而来,伏在我耳边小声道。
“姑娘,你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4
再次见到霍无咎时,他还躺在城外的一处破屋里。
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污秽的脸上那道长长的血痕还在往外渗血,一滴一滴地砸在他身下的枯草上。
唯有那双清冷眼睛警惕的地盯着我。
如此狼狈,谁能想到他竟会是流落民间的皇子呢?
我弯下身,拿出帕子覆在他脸上的伤口上,“疼吗?”
想必前世他的脸上那道令人退避三舍的骇人疤痕,便是这回被其他乞丐殴打时被碎瓦片划伤的。
他的目光依旧警惕,终于对我说了今生的第一句话。
他问,“你想做什么?”
我朝他笑了笑,然后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三日前,先帝忌辰,太后与陛下前往长宁寺祭拜先帝,当日阳光和煦,喜鹊长鸣,是为大吉。
佛女亲自替陛下求得一支上上签。
签文道:红日当门照,残月再重圆,近在咫尺间,游龙乘云还。
陛下看着签文许久,“这签文好似有失而复得的意思。”
佛女道,“陛下可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依签文所言,该要寻到了”
于已经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帝王而言,算得上重要的东西可谓是少之又少,至于遗失了的,更是寥寥。
他很快便想明白了签文所指。
暗卫在京中暗中搜寻了三日,终于找到了乘云而归的游龙。
5
太后见到霍无咎第一眼便认定了他的身份。
只因他与去世的先帝有七八分相似,加之他后背上那月牙状的胎记,更是铁板钉钉。
霍无咎认祖归宗,陛下亲自赐名:无咎。
寓意无灾无祸,顺遂一生。
霍无咎身上有许多的伤,太后慈悲,命我带去最好的伤药。
我去时,他正站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站在一侧,静静地打量着此刻的霍无咎。
换下一身褴褛,重整仪容,倒依稀能看出几分前世俊朗清冷的影子,只是仍旧清瘦,尤其是脸上那道疤,还未结痂,看上去十分骇人。
前世霍无咎是在半年后被寻回的,这次的殴打没人帮他,他只能独自在生与死之间挣扎徘徊,可最终,还是靠着对生的渴望活了下来。
只是他脸上那道疤,永远地刻在他的脸上,成了他身上,心上永远不可磨灭的伤痕。
他制了半块面具,将这道疤永远地藏了起来。
还好今生我提前找到了他,便可以让他免受毁容之苦。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接,倒是让霍无咎注意到了我。
我笑了笑,然后慢悠悠地朝他开口,“大皇子,臣女来替你上药。”
霍无咎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伸手抬着他下巴时,明显感觉到他浑身僵硬,就连那双好看的眸子都垂了下去,只剩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我轻声道,“别怕,我会轻轻的,不会让你太疼。”
许是那药涂在伤口有些疼,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连脸色都白了两分。
可他也不喊疼,只是咬着牙忍着。
很快,伤口便包扎好了。
“这是最好的伤药,定不会让你脸上留疤的。”
霍无咎终于抬起眼眸,“为什么帮我?”
“臣女是奉太后之命。”
霍无咎盯着我的眼睛。
“半个月前,我身边突然出现了两个健壮的乞丐,他们虽不同我说话,也不靠近我,却总是跟在我身边,那日我被其余乞丐殴打,若非他们出手,我伤的便不只是这张脸了。”
“那夜,我发现他们趁夜悄然外出,我便偷偷跟了上去,发现他们听命于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而那个女子手腕上有一串菩提珠,和你手上的一模一样。”
“所以陈姑娘是一早便知道了我的身份,对吗?”
他认为我对他有所图谋。
也难怪。
到底是流浪十多年,看惯了尔虞我诈,他早就习惯了时刻保持防备之心。
哪怕对方给予的是帮助,他也不敢相信。
我垂了垂眸,心中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抬眸与他对视。
“霍无咎,我并无害你之心,我是来帮你的。”
他的眉头明显地皱起,眼中的探究夹杂了几分不解,“为何?”
言下之意,我一个人人敬仰的佛女,为何要帮他一个毫无根基,流浪多年的皇子。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前世我被丈夫丢下,被利刃直逼时是多么的无助和绝望。
只有他,只有与我并无交集的霍无咎,毫不犹豫地替我挡了这一刀,血洒当场,险些丧命。
那不只是救命,更是救心,救了我那颗被冷漠裹挟得快要枯萎死去的心。
所以,霍无咎,你救了我,我该报答你的。
我垂眸想了想,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半晌后,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
“我常年诵经念佛,佛门讲究因缘,许是,我与你前世有缘罢。”
6
从英华殿出来,刚行至东华门,便见霍承安等在那里。
他依旧是冷眼看我,“孤还以为佛女清心寡欲,原也是个想攀附高枝的俗人,方才同孤解除婚约,立马便赶着去巴结大皇子了。”
“陈知善,孤好心提醒你一句,霍无咎流落多年,与乡野村夫无异,成不了大事的。”
那日跪在雪地里几个时辰让他感染了风寒,养了一段日子,现下倒是中气十足,就连飞扬的眉梢都带着倨傲。
我心情不错,抬眸看向他,“太子殿下这是在害怕?”
霍承安脸色陡沉。
他的确是心存恐惧。
毕竟,按理来说霍无咎才是陛下的嫡长子,若非出生不久就流落民间,这太子之位于情于理都该是霍无咎的。
当年,皇后怀孕八月有余,宫中突起叛乱,陛下受了重伤,皇后为护陛下安危,命一身形与陛下相似的侍卫佯装成陛下,与自己一起大张旗鼓地逃离,而真正的陛下,脱下龙袍,藏于慈宁宫佛堂的佛龛之中。
逃亡过程中,皇后受到颠簸导致早产,在途中生下孩子,皇后为保住孩子,让心腹抱着孩子单独逃离,自己依旧做饵引来追兵。
好在援兵及时赶到,救下了皇后。
可再派人去寻小皇子时,却只找到心腹的尸体,小皇子不知所踪。
皇后因失子而伤心成疾,没撑两年就郁郁而终。
陛下因受重伤落下病根儿,身体孱弱,子嗣单薄,只有霍承安一个皇子。
所以,他便毫无疑问地做了太子。
这些隐秘旧事是前世寻回霍无咎后,我从太后口中得知的。
只是前世霍承安并不担心,因为霍无咎脸上有一道不可治愈的伤疤。
身有残缺者不可为储君,太子之位注定与霍无咎无关,只能封为昭王。
可今生却是不一样了,这道疤还是新伤,有太医院竭尽全力治疗,定不会让他再留伤疤。
储君之位,他也有力一搏。
“一个乞丐而已,孤有何惧!”霍承安对我怒目而视。
“陈知善,孤一定会让你看清楚,孤可比那个乞丐强得多!”
我没有回应他,转身上了马车。
可我知道,霍承安的心最是冷漠无情,自私狭隘,若是成了他的眼中钉,他定是会不会让那人好过。
7
果不其然。
霍承安举办了一场赛马会,特意邀请了霍无咎。
得知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太后身边抄写佛经。
垂目的太后不停地转动着佛珠,“哀家亲自去怕是会扰了小辈们的雅兴,知善,你替哀家去瞧瞧,看看这场赛马会上有什么有趣儿的事儿。”
陛下体弱,时常缠绵病榻,启国朝事大都是由太后代为操持,前朝后宫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她自然不想皇子之间生出事端。
赛马场,骏马驰骋,尘土飞扬。
世家子们骑在马背上,挥舞着长鞭,你争我赶我地追逐着。
唯有霍无咎,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马场的边缘,任由飞扬的尘土扑满他的脸。
跑完两圈后,霍承安毫不意外的拔得头筹,他胯下的红鬃马停在霍无咎的面前,居高临下又目中无人地讥笑着看着霍无咎。
霍承安只要抬抬眉,便有的是人替他开口。
有人同样跨坐在马背上,问霍无咎,“大皇子殿下不如也来同我们赛一场?”
“大皇子是皇室血脉,又是太子兄长,想必定是替我们赢过太子一回!”
那人抬了抬手,侍卫便从一旁牵出来一匹马,一看就知是匹桀骜的烈马。
显然是故意为难。
霍无咎刚从民间寻回不过一个月,身上的伤尚未痊愈,骑马射箭根本来不及学,更莫说与自幼练习骑术的霍承安比赛。
霍无咎没有说话,却也没有上马,他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自然知道这些人是在刁难他,等着看他的笑话。
霍承安直接笑了起来,“皇兄流落多年,怕是连果腹都难,怎么可能还有闲情逸致去学骑射呢?大家还是莫要为难了。”
“皇兄,只要你能骑到马背上,孤便算你赢。”
一片哄笑之声。
这是毫不掩饰的讽刺和耻笑。
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恶意,霍无咎竟没觉得难堪。
他只是微微仰头看着霍承安,嘴角微微上扬,“好啊。”
说罢,他一把拔出侍卫腰间的佩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了匹马的脖子。
只听得一声痛苦的嘶鸣,马儿应声倒地。
霍无咎拔出长刀,脸上还沾染了鲜红的血,“如此,我便可以轻易地骑上马背,太子,是我赢了。”
霍承安显然被这架势惊到了,他胯下的马儿似乎是感觉到了同伴的悲痛,不安地躁动起来。
他咬牙切齿,手中的马鞭蠢蠢欲动,却看到了不远处的我,生生停住了动作。
身为储君,太后对他极为严苛,只要他犯了错,便把他关进佛堂罚他抄写经书,所以他自小就讨厌那些经书,讨厌佛堂里袅袅的檀香,也讨厌身为佛女的我。
他知道,若他在我面前敢对霍无咎做些什么,太后一定会知道,也一定会责罚他。
无奈,他只能咬着牙怒骂一句,“疯子!”
便与其余人一起策马离开了。
8
清音也有些吓到了,“姑娘,大皇子的手段也太残忍了些……”
我安抚她,“他看清了这些人的险恶,用自己的方式庇护自己,算不得残忍。”
“清音,去牵一匹性子温顺的马来。”
清音刚离开,我便看到霍无咎朝我走来。
他手中还拿着那把杀马的长刀,鲜红的血布满了他的脸。
我看着他,从怀里拿出帕子递给他。
霍无咎微怔,“陈姑娘不害怕吗?”
我摇摇头。
我怎么会害怕那唯一一个奋不顾身挡在我身上的人呢。
他拧眉看我,眼里尽是探究,最终还是接过了我递出去的帕子。
恰好这时,清音牵着马来了。
我仰头看向他,“大殿下,我教你骑马,可好?”
霍无咎有些讶异地看着我,“你还会骑马?”
我点头,“会。”
我的骑术,是太后亲自教的。
只是霍无咎流落多年并未见过我在马背上驰骋,而我又总是一副端庄娴静的样子,他怕是以为我只会诵经念佛,吟诗抚琴。
我朝他伸出手,“大殿下,你信我吗?”
霍无咎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才将手放在了我的掌心。
——
回到慈宁宫已是傍晚。
太后正在处理朝政,厚厚的一摞奏章,让她慈善的眉目多了几分忧虑。
我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太后。
她手中的朱笔勾批着奏章,没抬头,却发出一声浅浅的笑,“当场杀了马,他倒是有几分魄力。”
“既然你愿意教他骑马,那便好好教。”
“哀家也想看看,他身为长子嫡孙,除了相貌,又能继承先帝的几分风采。”
陛下最近病得越发重了,只能卧床休养,朝政之事便全都交给了太后处理。
按理来说,太子理应分担国事,可自从他不顾太后颜面执意闹着要和我退婚开始,太后便对他生了不悦。
手握大权之人,最不喜被人忤逆。
更何况,太子本就资质平庸。
如今太后有了新的选择,自然要为了启国江山重新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