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先皇娶了我的母亲为妃。
我也就与我的青梅竹马,成了继兄妹。
这些年他对我冷淡,我只当他或许心存芥蒂,抑或是政事太忙,无暇顾及。
然而我与他的未婚妻发生争执,都去找他分辩时,一门之隔,我从未听过他如此厌恶的声音:
“乔望仪连皇家血脉都不是,她做公主做太久了,已经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1
我本不欲多生事端,可傅白灼非攀咬说是我故意撞倒她,害她落水,她一脸倨傲地表示要去陛下面前求个公道。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让步,也跟着去了。
他刚刚继位,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太久没有见面,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会信他的未婚妻,还是我?
站在殿外,我的端庄再也维持不住。
他全盘接收了傅白灼的撒娇无赖,侍女候在一旁小心翼翼道:“公主,咱们还要进去吗?”
不等我回答,殿门启开,傅白灼满脸得意地离开。
我被叫进去,跪在庭中。
他的声音十分冷漠:“望仪,同傅二小姐道歉,回去思过。”
我噙着眼泪,看着那个熟悉又清冷的背影,坚持道:“兄长,为何不肯听我一言?”
他很不耐烦:“国事缠身不得空闲,你却要我来处理你这些闺阁之事,乔望仪,你能不能不要任性?”
浓浓的无力感席卷心头,我知道他不会听我的解释了。
于是我挺直脊背,擦干眼泪:“兄长信与不信,我都没有害过傅二小姐,我不道歉。”
审视的眼神压在我身上如有实质:“那你就跪在这儿思过。”
偌大的殿宇只剩我一人,直至黄昏,膝盖已经痛到麻木。
“望仪,你什么时候能跟我服个软?”
萧钧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我心中堵着气,直白道:“兄长又什么时候能够不要因为先帝对我母亲的宠爱而迁怒于我?”
“够了!”
他被激怒,虎口扣着我的下颌。
“我母后认你母亲为至交,我将你视作……你们母女,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吗?”
我颓坐在地,还想说什么,萧钧正已经远去。
我掩面痛哭。
他是我最喜欢的人,可是他最讨厌我。
没过多久,一件厚重的斗篷披在我身上,被不容拒绝地系好。
我抬头望去,是段随。
他皱紧眉头,很不解:“钧正,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扶着我缓缓站起,想极力逗我开心。
“半个月之后就是簪花宴,你可别成了个轮椅公主。”
段随是萧钧正从前的伴读,武将出身,朝中一文一武,文娶傅女为妻,武纳段随为将,不可谓不高明。
但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殿外萧钧正的随侍迎上来:“段将军,男女大防,还是奴来吧。”
段随看了看我的脸色,干脆一把抱起我。
我轻抱住他的脖颈:“若有责罚,我也不少那一点,公公尽管传达。”
把我送回寝殿,段随留下一瓶药膏,便自觉离开了。
侍女一边落泪一边帮我上药:“陛下好狠的心,再怎么说,殿下您也是堂堂公主啊。”
我嗤笑一声。
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也无依仗的公主罢了。
2
我被罚跪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本就门可罗雀的宫殿现下更是鲜无人迹了。
侍女为我不平:“一群墙头草,从前先帝在世,公主受宠,她们便眼巴巴地凑上来,现在知道公主不得陛下宠爱,便都开始落井下石。”
我望着窗外的梨树出神:“其实她们喜不喜欢我,我本来也不在乎,可是,连他也不喜欢我。”
侍女没听清,见我淡然的神情愈发着急:“殿下,后日就是簪花宴了,若是您得不到臣工的花贡,岂不是太丢脸了!”
簪花宴是我朝传统,臣工要向皇室德行兼备者,除了皇帝,择一献花,以示其恩德。
从前仗着先帝,我常常夺魁,如今或许连有没有资格去,都未可知了。
很快到了簪花宴,我换上一身鹅黄的宫装,前往赴宴。
我落座下首,循阶望去,他正与傅白灼寒暄私语,好不融洽。
很快各自落座,臣工献花,从正一品到从七品,我席前都是光秃秃的。
不远处已经传来讥笑讽刺声,我反而坐直了身,不肯露怯。
“段将军觐见。”
正三品的少将军姗姗来迟,身后跟着三箱子的花,都摆在我面前。
他手里还捧着一束,笑得张扬。
“望仪公主,城北的梨花今年开得最好,你看喜不喜欢?”
铺开一地洁白的梨花,霎时将满座都比了下去。
傅白灼不满:“段将军,簪花宴比的是献花之人众,可不是花众啊。”
顶着高处一道压迫感极强的视线,我接过梨花,莞尔道:“阿随之心,可比万臣。”
段随蓦地红了脸。
臣工献完,便轮到皇室中人向陛下献花。
轮到我时,我迟疑片刻,笑着问道:“兄长,敢问依例,这花是否也可献臣工?”
满座寂静,不多时,他从阶上缓缓走下。
直接拿走我手上的梨花,似笑非笑:“妹妹,几箱子不值钱的梨花,就把你迷得晕头转向?”
旁人只当这是兄妹间的玩笑,我却仿若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只有他知道,我如此钟爱梨花,是因为我十四岁生辰那年,他亲自在我家院中种下一株梨树。
后来搬入宫中,我也将梨树迁入。
可是他似乎视此为耻辱,再不入我宫门。
簪花宴圆满结束,那束被他夺走的梨花最终丢在案下,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朝中对于我与段随的议论也尘嚣甚上,大多只是觉得,我一个虚名公主,配不上段将军。
我懒得理会这些争议。
直到一日在后山避暑,遇到萧钧正。
他盯着段随送来的那些小玩意儿,冷漠道:“难道真如他们所言,你想攀附段家?”
我平静回道:“我与阿随生死之交,还请兄长明鉴。”
他扯了扯嘴角:“那你为何同他如此亲密,还是说,不喜欢的人,妹妹也可以……”
“我喜欢谁,”我红着眼眶,直视他,“兄长难道不知道吗?”
他霎时噤声。
又是这样,又闹得这样难堪。
我只觉疲倦。
“兄长,咱们已经多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3
我一步步走近:“难道被谁生下来,是我可以选择的吗?难道是否纳入宫中,又是我母亲可以选择的吗?兄长,你这么恨我,是不是因为,你不敢恨那个真正的幕后主使?”
我戳破他的自欺欺人,做好准备承受他的怒火。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一言不发,落荒而逃。
关于我和段随的争议被他压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婚事。
朝臣已经默认他的皇后会是傅白灼,但最近几次朝会,萧钧正都缄口不言。
京中贵女的心再次蠢蠢欲动,连带着对我也恢复热络。
连着去了三四场宴席,我心中也解了不少烦闷。
不料今日玩得忘了时辰,宫门下钥,不得进出。
段随不甚在意:“那你去我家凑合一宿得了。”
眼下也别无他法,于是我上了马车等侍女收拾了屋子便扑在床榻上倒头就睡。
睡得迷迷糊糊间,只听一道焦急的催促声。
“殿下,殿下,你快醒醒啊。”
我迷蒙着眼,窗外风雨交加,侍女欲哭无泪。
“殿下,陛下来接你回宫了。”
我霎时清醒,着急披上外袍打开房门,便看见萧钧正撑着一把纸伞,站在廊下,脸色阴郁。
“望仪,过来。”
一道惊雷劈下,照得他如同恶鬼般阴寒。
我下意识理了理衣襟,迎上去:“兄长深夜怎么来了?”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拖着我往外走。
斥责道:“公主之尊,住在外臣家中,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
冰凉的雨丝拍在我脸上,我心中那点欣喜雀跃消失殆尽。
我口不择言:“阿随算什么外臣,今日朝会不是还有人向兄长谏言,将我嫁给阿随,以结两姓之好吗?”
他突然停住,皱眉:“你算什么萧家人,结亲也不轮到你结。”
我气笑了,费力挣脱开他的束缚,刚闯入雨幕,便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段随显然刚醒,连外袍都没穿,他替我撑着伞,温和道:“陛下刚刚说得对,名不正言不顺,是我逾矩。”
他将我送上马车,完全不顾萧钧正阴沉的脸色,说:“殿下应该嫁给一个能让殿下开心的人。我等殿下的回信。”
马车渐行渐远,萧钧正与我共处一室,气氛压抑。
半晌,他哑着声音道:“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段随他不适合你。”
雨水润湿裙摆,我心中升起一股燥郁。
“兄长,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我倒想问问你,即便不嫁阿随,我将来也是要嫁给别人的,所以你觉得,谁才适合我?”
昏暗的夜色透入,萧钧正紧紧抓着我的手,眼神危险又痛苦。
我缓缓贴近,鼻尖相触那一瞬间,我停下。
吐气如兰:“兄长,你也想吻我。”
我的笑中带着一丝恶意:“下月祭拜皇陵,你说,先帝和先皇后,能不能看出,你对自己痛恨的继妹,有不轨之心?”
4
他掐住我的脖颈,眼眶微红:“闭嘴,不要惹怒我。”
马车进入宫门,我挣脱开跳下马车。
“懦夫!萧钧正,你就是个懦夫。”
他怒不可遏,下令将我关在殿中,祭祀前不得出门。
冷静下来后,我找了把铲子,把藏在梨花树下的两道圣旨挖了出来。
又磨墨,在第二道圣旨的空白处,写下了段随的名字。
很快祭祀如约而至,我缀在皇室最末,不过是听令行事。
晌午,一行人在不远的寺庙中休憩。
我被一位面生的侍女请过去,萧钧正、傅白灼、段随和一些有头有脸的权贵都在。
傅白灼亲昵地挽着我的手:“悬空大师算姻缘最准,望仪,就差你算一算了。”
我没拒绝,摇出一支签子。
签子落地那一瞬间,几道黑影破空而出,其中一道直奔萧钧正而来。
我猛地扑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他,利刃从身后刺入我腹。
我捧腹弯下身子,温热的血流了满手。
我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兄长,要是……我们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望仪!”
他的声音慌张又恐惧,然后我便晕在他怀中。
那是乔家的后院,萧钧正正在种那株梨树,我就坐在秋千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因干活露出的白皙而力量饱满的小臂让我霎时红了满脸。
“太子哥哥,我本来不喜欢白色,可是如果是你种的,我就很喜欢。”
他耳尖微红,叫我以后不许对别的男子说这样的话,尤其是段随。
我虽然不懂,但乖乖应承。
画面一转,悬空大师解出来的卦象显示“凶祸”两个大字。
当着众人的面,他劝我:“善人莫要强求。”
我猛地惊醒,发觉在自己的寝殿中不由得松了口气。
侍女大喜,忙出去通报。
没多久,一大群人围进来,秦钧正为首。
他将我抱在怀里,却不敢用力。
“望仪,望仪,你要吓死我了。”
我眼中噙满泪水,下意识回抱上去。
他捧着我的脸,少见的温柔:“以后不要这样,没有人值得你拿性命相酬。”
我轻笑道:“当然有。”
以傅白灼为首,一个个都夸我护兄心切,应当嘉奖,可实际上眼中全是忌惮。
我已经不想理会了,只问:“兄长,我能求一个恩典吗?”
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没有留意到我的迫不及待。
“当然可以,望仪,你想要什么?”
我从枕下抽出圣旨,跪下,郑重道:“先帝曾赐我一道无名诏,允我婚事自由。”
“望仪请陛下,赐我食邑,迁出宫中,指婚段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