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萧珩的救命恩人,在漫天风雪中,捡回萧珩一条命。
可救命之恩被人冒领,我沦为王府贱婢,日日看着萧珩与柳如烟恩爱。
萧珩下令将重伤的我丢去乱葬岗时,他正在为柳如烟描眉,满眼深情。
我魂断乱葬岗,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高声大喊。
“萧七郎,乱葬岗的风,可有崖下的雪冷?”
后来,萧珩疯魔般刨开我的坟,捧着我僵硬的手指嘶喊。
那枚染透我心头血的玄铁指环,终于滚落到他的掌心。
1
朔风卷着雪粒子,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膝盖跪在靖王府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厚厚的积雪也掩不住透骨的寒意。
身上单薄的粗布囚衣吸饱了湿气,沉甸甸地贴在背上,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皮肉下纵横交错的鞭伤,火辣辣地疼。
七步远的廊下,暖炉烘出的融融热气,与这冰天雪地遥遥对立。
人称“冷面阎王”的萧珩,此刻正拥着他的心上人柳如烟,用那种我从未得到过的温柔目光注视着怀里的人。
“王爷,您瞧瞧她那副死样子!”
柳如烟娇嗲的声音穿透风雪,刻意拔高了调子,像裹了蜜糖的刀。
“偷了妾身的东珠耳坠,铁证如山,还敢用那种眼神看人,半分悔过之心都无,依妾身看,定是觉得罚得还不够重,骨头轻贱呢。”
萧珩此生最恨欺骗,战场厮杀多年,铁骑踏碎敌国防线,他最看不得的,就是倔强不服的眼神。
柳如烟深谙此道,每一个字都戳在萧珩心上。
果然,冰冷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玉磬敲响,宣判我的死刑。
“再加跪一个时辰。”
顿了顿,萧珩语气更沉。
“若还不招认同伙,送入水牢。”
我抬头,有些愣愣地看着萧珩。
水牢,王府里最黑暗骇人的地方。
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身下的冰雪更甚百倍。
意识被冻得昏沉,眼前纷乱的雪片,恍惚间跳跃起温暖的橘红色光晕。
那光,来自边境悬崖下,那座摇摇欲坠的猎户小屋。
大雪封山,破铁锅里咕嘟着苦涩的药味。
萧珩蜷在角落的破木板上,浑身滚烫,伤口狰狞,深可见骨。
他烧得神志模糊,高大的身躯簌簌发抖。
我刚抱着一捆柴回来,带着一身寒气。
萧珩察觉有人来,警惕又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我冻得发红的双手和不自觉颤抖的肩膀。
他挣扎着,扯下身上那床又硬又破的毯子,胡乱地将我裹住,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
“阿芜,冷,你盖。”
病痛蚀骨,可萧珩看向我的眼神,却炽热关切。
不对,萧珩从不会关心我。
那时,他叫萧七郎。
2
“找到了!王爷,柳主子,找到了!”
一个穿着灰袄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扑倒在雪地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在,在那贱婢的破枕头芯子里搜出来了!”
他高高举起双手。
右边,是那只流光溢彩的东珠耳坠。
左边,是一张展开的粗糙信笺。
上面的字迹潦草,却字字如刀。
“靖王巡防路线图已悉,三日后子时,西角门接应。”
空气中一片死寂,仿佛被大雪冻住了一般。
“啊——”
柳如烟短促地惊叫,脸色惨白如纸。
她颤抖的手指指向那张信笺,又猛地指向我,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凄厉绝望。
“王爷!她……她竟是敌国细作!天呐!她处心积虑潜入王府,竟是要害您性命!是要毁我大梁柱石啊!”
柳如烟演技上乘,字字泣血,声声控诉,每一个音节都淬满了被背叛的惊惶和愤怒。
细作。
这两个字,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萧珩神色阴冷。
我抬头,急切地辩解。
“不……我不是!”
“贱婢!”
一声雷霆般的暴喝,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廊檐上的积雪也簌簌落下。
萧珩猛地抬脚,狠狠踹翻了旁边烧得正旺的鎏金炭盆。
他抬步向我走来,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我笼罩。
刺骨的杀气和寒意扑面而来。
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冰冷玄铁扳指的大手,不遗余力,狠狠掐住了我的下颌。
剧痛让我眼前发黑。
恍惚间,这只冰冷的想要取我性命的手,和另一只同样骨节分明,却干燥温热的手渐渐重合。
猎户小屋外的泥地上,萧珩用树枝划着歪扭的笔画,粗糙的大手包裹住我冻僵的手指,带着一种笨拙的耐心。
一笔一画,他轻轻地笑。
“阿芜,这是你的名字。”
他的指尖有薄茧,划过皮肤,留下细微的暖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限温柔。
“阿芜,像山间坚韧的小草,好名字。”
可如今,那指尖的温度,却成了凌迟的酷刑,撕裂着我的神经。
“谁指使你的?说!”
萧珩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玄铁扳指深深陷入皮肉,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入我的骨头里。
眼前阵阵发黑,剧痛混合着窒息感,我的视线开始涣散模糊。
我看着这张近在咫尺,曾让我在无数个边境寒夜里偷偷描摹的俊美脸庞,忽然觉得很陌生。
此刻,萧珩脸上只有扭曲的暴怒,以及一种高高在上的,对蝼蚁的鄙夷和厌憎。
那曾盛满关切,甚至有过短暂温情的眼睛,却只剩下噬人的冰冷深渊。
我觉得荒唐,可笑,又悲凉。
死亡近在咫尺,我却没有半点恐惧。
我的心,早就死了。
就在那日被王府侍卫当作窃贼毒打,而他拥着柳如烟从我面前漠然走过时。
生死挣扎间,我用尽全身力气,扯动了一下早已冻裂的嘴角。
露出一个或许是嘲讽的笑,笑他的愚蠢,笑命运的捉弄。
又或许,只是彻底的绝望,和对这无情人间最后的告别。
“冥顽不灵!”
萧珩狠狠甩开手,我整个人便如同破败的木偶一般摔在冰天雪地中。
肺腑受到震荡,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被我生生压了下去。
“拖下去!重刑伺候!”
萧珩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像是在处理一堆肮脏的垃圾。
“本王倒要看看,是她的骨头硬,还是地牢的刑具硬!”
3
粗粝的麻绳立刻捆缚住我的手腕,勒进皮肉。
我被两个冷着面孔的侍卫粗暴地从雪地里拖拽起来,双脚在雪地上划出两道狼狈的痕迹,朝着王府深处那终年不见天日,散发着阴寒腐臭的地方拖去。
风雪扑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
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廊下柳如烟依偎在萧珩臂弯里。
她微微侧过头,投来的那道目光,带着淬毒的得意。
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往事如潮水,涌进我的脑海当中。
三年前,我在边境救下一个自称萧七郎的男人。
他浑身是伤,几度咽气。
我顶着风雪和敌军搜查上山,为他采来救命的草药。
他感激我,敬重我,爱慕我。
我那时脸上疤痕未愈,戴着面纱遮挡面容。
他常常想摘下我的面纱一睹我真容。
我羞涩又紧张地回绝。
那时候我怕,我怕他因我的丑陋厌恶于我。
可是我没想到,正是我这一点怕,叫旁人钻了空子。
后来,我外出采药,他被将士寻回,留下一枚玄铁指环和一封信件,叫我去京中寻他。
可待我养好脸上的伤,上京寻他时,却被门口侍卫当作窃贼拦下,一顿毒打。
挣扎间,那枚指环被侍卫抢走,又不知为何落入柳如烟手里。
再后来,我拖着受伤的身体再次叩响王府的门,只求要回那枚玄铁指环。
因为他说过。
“见此指环如见我,日日相伴无别离。”
可我去得不巧,正遇上他搂着柳如烟经过。
我错愕,迷茫,不甘心地问道。
“那是谁?”
侍卫带着蔑视,冷哼一声。
“那是我们王爷和侧妃娘娘。”
心死,痛过身体的伤。
我本想一走了之,却被人牙子迷晕诱骗。
阴差阳错,卖进了王府。
我不是没想过和他解释,可我是最下等的奴婢,如何能近萧珩的身。
直到后来,我终于找到机会,同他相认。
萧珩冷笑一声,说我妄图攀附权势。
“烟儿有指环为证,本王曾在小屋门口捡到一只旧银簪,也被证实是烟儿之物,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才是本王的救命恩人?”
“况且,本王的救命恩人,怎么可能是你这样低贱卑微的乡野村妇?”
我木然,待在原地,任由萧珩下令,将我拖下去杖责二十。
我那时候才明白,我是不是他的恩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会接受救他一命的人,是个低贱如泥的婢女。
4
意识在黑暗和冰冷的刑具撞击声中沉浮。
鞭子破空的尖啸,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每一次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剧痛。
“招不招?同党是谁?如何传递消息?”
萧珩亲自监刑,冰冷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反复穿刺着我混沌的意识。
他就站在不远处,隔着一层血色的薄雾,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审视厌恶,还有一丝被愚弄的狂怒。
而柳如烟则背对着刑架,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不忍地啜泣。
可就在我痛得意识涣散,视线模糊的刹那。
柳如烟极其迅速地侧过头,朝着我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却淬毒般冰冷得意的弧度。
痛。
无边无际的痛。
从皮肉到骨头,再到灵魂深处。
过往那些稀薄的,被萧七郎给予的温暖,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
在每一次剧痛的间隙,反复刺痛我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感觉我的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只剩下被痛苦和不甘支配的残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几个时辰。
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沉浮,终于彻底滑向了黑暗的边缘。
粗暴的拖拽感再次传来,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甩了出去,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寒气混合着馊臭味,身下坚硬硌人的柴火告诉我。
我被丢进了柴房。
那个比刑房更偏远阴暗,潮湿冰冷的地方。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鞭伤和拶指留下的伤口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火辣辣地疼。
寒气无孔不入,身体却热得吓人,烧得我口干舌燥。
“水……给我水……”
柴房的门被打开,刺骨的寒风吹过我的身体,我打了个哆嗦,伸出手向开门的婆子求救。
婆子轻蔑一笑。
“你这贱婢染了恶疾,晦气得很,王爷听侧妃的,吩咐我们不能让你脏了王府的地,叫我们把你扔远点。”
恶疾?
我扯了扯嘴角,却只尝到喉咙深处翻涌上来的,更浓重的血腥味。
柳如烟,好手段。
连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都不愿给我了。
沉重的脚步声靠近,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粗糙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像拖拽一具真正的尸体,毫不留情地将我从柴房里拖出来。
冰冷的地面摩擦着溃烂的伤口,带来新的剧痛,却已激不起任何反应。
身体被胡乱卷进一张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里,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
剧烈的颠簸之后,我被狠狠摔在积雪里。
“真他娘的晦气!死沉死沉的,就扔这得了,野狗会收拾。”
“行,赶紧的,这鬼地方阴风阵阵,冻死老娘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竭尽全力睁开眼睛。
灰蒙蒙的天空,大片大片的雪花旋转着落下,无声无息,覆盖着苍茫大地。
这景象,像极了我和萧珩边境分别那天的雪。
冰冷,寂静,埋葬一切,包括萧七郎和阿芜。
视线开始模糊,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两个穿着王府杂役短袄的粗壮婆子,正一脸嫌恶地拍打着沾了草屑的衣裳,看也不看地上的我,转身就要走。
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呛咳而出。
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冰冷的雪地上,迅速蔓延开来,刺目的猩红在纯白中绽开一朵凄艳绝望的花。
这动静让那两个婆子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啐了一口。
“还没死透呢,真是麻烦!”
她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弯腰伸手,就要重新用破草席把我裹起来。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冲上四肢百骸,压过了肺腑的灼痛和全身的冰冷。
我用尽生命最后的全部气息,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喊出声,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声带,混着血沫喷涌。
“萧七郎!”
“乱葬岗的风,可有崖下的雪冷?”
喊完,身体猛地一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
我念叨了最后一句。
“指环……指环诺……”
肺腑间最后一点灼热的气息彻底断绝。
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倏然熄灭,沉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雪,无声地落下,覆盖住那刺目的红,也覆盖上我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冰冷死寂当中。
再睁眼时,我已成天地间一缕幽魂。
冰冷和痛感褪去,温暖和沉香的味道包裹着我。
我扭头,堂上坐着的,分明是萧珩!
萧珩一身墨色常服,正执着一支紫毫小笔,蘸了上好的螺子黛,神情是罕见的专注与温和。
柳如烟依偎在他身侧,微微仰着精致的小脸,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
“烟儿莫动。”
萧珩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缱绻的耐心,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笔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她精致的眉骨。
“你才是当年崖下救我性命之人,理当受尽世间珍重。这远山黛,唯有配你才不算辜负。”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管家李福佝偻着身子进来,脚步放得极轻,脸上带着惯有的恭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何事?”
萧珩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流连在柳如烟的眉梢。
李福垂着手,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几分犹豫。
“回禀王爷,后门处理那桩事的张婆子回来了。老奴按例询问,那婆子嘀咕了几句,老奴听着,总觉得有些蹊跷,不敢隐瞒。”
萧珩的笔尖顿了一下。
“说。”
“是……是那贱婢临咽气前,喊了几句胡话。” 李福的头垂得更低,字斟句酌。
“喊的是萧七郎,崖下雪,还有什么……指环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