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萧珩的救命恩人,在漫天风雪中,捡回萧珩一条命。
可救命之恩被人冒领,我沦为王府贱婢,日日看着萧珩与柳如烟恩爱。
萧珩下令将重伤的我丢去乱葬岗时,他正在为柳如烟描眉,满眼深情。
我魂断乱葬岗,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高声大喊。
「萧七郎,乱葬岗的风,可有崖下的雪冷?」
后来,萧珩疯魔般刨开我的坟,捧着我僵硬的手指嘶喊。
那枚染透我心头血的玄铁指环,终于滚落到他的掌心。
1.
朔风卷着雪粒子,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骨头缝里。
膝盖跪在靖王府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厚厚的积雪也掩不住透骨的寒意。
身上单薄的粗布囚衣吸饱了湿气,沉甸甸地贴在背上,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皮肉下纵横交错的鞭伤,火辣辣地疼。
七步远的廊下,暖炉烘出的融融热气,与这冰天雪地遥遥对立。
人称「冷面阎王」的萧珩,此刻正拥着他的心上人柳如烟,用那种我从未得到过的温柔目光注视着怀里的人。
「王爷,您瞧瞧她那副死样子!」
柳如烟娇嗲的声音穿透风雪,刻意拔高了调子,像裹了蜜糖的刀。
「偷了妾身的东珠耳坠,铁证如山,还敢用那种眼神看人,半分悔过之心都无,依妾身看,定是觉得罚得还不够重,骨头轻贱呢。」
萧珩此生最恨欺骗,战场厮杀多年,铁骑踏碎敌国防线,他最看不得的,就是倔强不服的眼神。
柳如烟深谙此道,每一个字都戳在萧珩心上。
果然,冰冷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玉磬敲响,宣判我的死刑。
「再加跪一个时辰。」
顿了顿,萧珩语气更沉。
「若还不招认同伙,送入水牢。」
我抬头,有些愣愣的看着萧珩。
水牢,王府里最黑暗骇人的地方。
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身下的冰雪更甚百倍。
意识被冻得昏沉,眼前纷乱的雪片,恍惚间跳跃起温暖的橘红色光晕。
那光,来自边境悬崖下,那座摇摇欲坠的猎户小屋。
大雪封山,破铁锅里咕嘟着苦涩的药味。
萧珩蜷在角落的破木板上,浑身滚烫,伤口狰狞,深可见骨。
他烧得神志模糊,高大的身躯簌簌发抖。
我刚抱着一捆柴回来,带着一身寒气。
萧珩察觉有人来,警惕又费力的睁开眼睛,看着我冻的发红的双手和不自觉颤抖的肩膀。
他挣扎着,扯下身上那床又硬又破的毯子,胡乱的将我裹住,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
「阿芜,冷,你盖。」
病痛蚀骨,可萧珩看向我的眼神,却炽热关切。
不对,萧珩从不会关心我。
那时,他叫萧七郎。
2.
「找到了!王爷,柳主子,找到了!」
一个穿着灰袄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扑倒在雪地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在,在那贱婢的破枕头芯子里搜出来了!」
他高高举起双手。
右边,是那只流光溢彩的东珠耳坠。
左边,是一张展开的粗糙信笺。
上面的字迹潦草,却字字如刀。
「靖王巡防路线图已悉,三日后子时,西角门接应。」
空气中一片死寂,仿佛被大雪冻住了一般。
「啊——」
柳如烟短促地惊叫,脸色惨白如纸。
她颤抖的手指指向那张信笺,又猛地指向我,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凄厉绝望。
「王爷!她……她竟是敌国细作!天呐!她处心积虑潜入王府,竟是要害您性命!是要毁我大梁柱石啊!」
柳如烟演技上乘,字字泣血,声声控诉,每一个音节都淬满了被背叛的惊惶和愤怒。
细作。
这两个字,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萧珩神色阴冷。
我抬头,急切的辩解。
「不……我不是!」
3.
「贱婢!」
一声雷霆般的暴喝,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廊檐上的积雪也簌簌落下。
萧珩猛地抬脚,狠狠踹翻了旁边烧得正旺的鎏金炭盆。
他抬步向我走来,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我笼罩。
刺骨的杀气和寒意扑面而来。
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冰冷玄铁扳指的大手,不遗余力,狠狠掐住了我的下颌。
剧痛让我眼前发黑。
恍惚间,这只冰冷的想要取我性命的手,和另一只同样骨节分明,却干燥温热的手渐渐重合。
猎户小屋外的泥地上,萧珩用树枝划着歪扭的笔画,粗糙的大手包裹住我冻僵的手指,带着一种笨拙的耐心。
一笔一划,他轻轻地笑。
「阿芜,这是你的名字。」
他的指尖有薄茧,划过皮肤,留下细微的暖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限温柔。
「阿芜,像山间坚韧的小草,好名字。」
可如今,那指尖的温度,却成了凌迟的酷刑,撕裂着我的神经。
「谁指使你的?说!」
萧珩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玄铁扳指深深陷入皮肉,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入我的骨头里。
眼前阵阵发黑,剧痛混合着窒息感,我的视线开始涣散模糊。
我看着这张近在咫尺,曾让我在无数个边境寒夜里偷偷描摹的俊美脸庞,忽然觉得很陌生。
此刻,萧珩脸上只有扭曲的暴怒,以及一种高高在上的,对蝼蚁的鄙夷和厌憎。
那曾盛满关切,甚至有过短暂温情的眼睛,却只剩下噬人的冰冷深渊。
我觉得荒唐,可笑,又悲凉。
死亡近在咫尺,我却没有半点恐惧。
我的心,早就死了。
就在那日被王府侍卫当作窃贼毒打,而他拥着柳如烟从我面前漠然走过时。
生死挣扎间,我用尽全身力气,扯动了一下早已冻裂的嘴角。
露出一个或许是嘲讽的笑,笑他的愚蠢,笑命运的捉弄。
又或许,只是彻底的绝望,和对这无情人间最后的告别。
「冥顽不灵!」
萧珩狠狠甩开手,我整个人便如同破败的木偶一般摔在冰天雪地中。
肺腑受到震荡,一股腥甜猛的涌上喉咙,被我生生压了下去。
「拖下去!重刑伺候!」
萧珩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像是在处理一堆肮脏的垃圾。
「本王倒要看看,是她的骨头硬,还是地牢的刑具硬!」
4.
粗粝的麻绳立刻捆缚住我的手腕,勒进皮肉。
我被两个冷着面孔的侍卫粗暴地从雪地里拖拽起来,双脚在雪地上划出两道狼狈的痕迹,朝着王府深处那终年不见天日,散发着阴寒腐臭的地方拖去。
风雪扑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
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廊下柳如烟依偎在萧珩臂弯里。
她微微侧过头,投来的那道目光,带着淬毒的得意。
我无力的闭上了眼睛,往事如潮水,涌进我的脑海当中。
三年前,我在边境救下一个自称萧七郎的男人。
他浑身是伤,几度咽气。
我顶着风雪和敌军搜查上山,为他采来救命草药。
他感激我,敬重我,爱慕我。
我那时脸上疤痕未愈,戴着面纱遮挡面容。
他常常想摘下我的面纱一睹我真容。
我羞涩又紧张的回绝。
那时候我怕,我怕他因我的丑陋厌恶于我。
可是我没想到,正是我这一点怕,叫旁人钻了空子。
后来,我外出采药,他被将士寻回,留下一枚玄铁指环和一封信件,叫我去京中寻他。
可待我养好脸上的伤,上京寻他时,却被门口侍卫当做窃贼拦下,一顿毒打。
挣扎间,那枚指环被侍卫抢走,又不知为何落入柳如烟手里。
再后来,我拖着受伤的身体再次叩响王府的门,只求要回那枚玄铁指环。
因为他说过。
「见此指环如见我,日日相伴无别离。」
可我去的不巧,正遇上他搂着柳如烟经过。
我错愕,迷茫,不甘心的问道。
「那是谁?」
侍卫带着蔑视,冷哼一声。
「那是我们王爷和侧妃娘娘。」
心死,痛过身体的伤。
我本想一走了之,却被人牙子迷晕诱骗。
阴差阳错,卖进了王府。
我不是没想过和他解释,可我是最下等的奴婢,如何能近萧珩的身。
直到后来,我终于找到机会,同他相认。
萧珩冷笑一声,说我妄图攀附权势。
「烟儿有指环为证,本王曾在小屋门口捡到一只旧银簪,也被证实是烟儿之物,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才是本王的救命恩人?」
「况且,本王的救命恩人,怎么可能是你这样低贱卑微的乡野村妇?」
我木然,呆在原地,任由萧珩下令,将我拖下去杖责二十。
我那时候才明白,我是不是他的恩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会接受救他一命的人,是个低贱如泥的婢女。
5.
意识在黑暗和冰冷的刑具撞击声中沉浮。
鞭子破空的尖啸,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每一次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剧痛。
「招不招?同党是谁?如何传递消息?」
萧珩亲自监刑,冰冷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反复穿刺着我混沌的意识。
他就站在不远处,隔着一层血色的薄雾,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审视厌恶,还有一丝被愚弄的狂怒。
而柳如烟则背对着刑架,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不忍地啜泣。
可就在我痛得意识涣散,视线模糊的刹那。
柳如烟极其迅速地侧过头,朝着我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却淬毒般冰冷得意的弧度。
痛。
无边无际的痛。
从皮肉到骨头,再到灵魂深处。
过往那些稀薄的,被萧七郎给予的温暖,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
在每一次剧痛的间隙,反复刺痛我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感觉我的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只剩下被痛苦和不甘支配的残骸。
6.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几个时辰。
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沉浮,终于彻底滑向了黑暗的边缘。
粗暴的拖拽感再次传来,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甩了出去,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寒气混合着馊臭味,身下坚硬硌人的柴火告诉我。
我被丢进了柴房。
那个比刑房更偏远阴暗,潮湿冰冷的地方。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鞭伤和拶指留下的伤口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火辣辣地疼。
寒气无孔不入,身体却热的吓人,烧的我口干舌燥。
「水……给我水……」
柴房的门被打开,刺骨的寒风吹过我的身体,我打了个哆嗦,伸出手向开门的婆子求救。
婆子轻蔑一笑。
「你这贱婢染了恶疾,晦气的很,王爷听侧妃的,吩咐我们不能让你脏了王府的地,叫我们把你扔远点。」
恶疾?
我扯了扯嘴角,却只尝到喉咙深处翻涌上来的,更浓重的血腥味。
柳如烟,好手段。
连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都不愿给我了。
沉重的脚步声靠近,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粗糙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像拖拽一具真正的尸体,毫不留情地将我从柴房里拖出来。
冰冷的地面摩擦着溃烂的伤口,带来新的剧痛,却已激不起任何反应。
身体被胡乱卷进一张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里,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
剧烈的颠簸之后,我被狠狠摔在积雪里。
「真他娘的晦气!死沉死沉的,就扔这得了,野狗会收拾。」
「行,赶紧的,这鬼地方阴风阵阵,冻死老娘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竭尽全力睁开眼睛。
灰蒙蒙的天空,大片大片的雪花旋转着落下,无声无息,覆盖着苍茫大地。
这景象,像极了我和萧珩边境分别那天的雪。
冰冷,寂静,埋葬一切,包括萧七郎和阿芜。
视线开始模糊,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两个穿着王府杂役短袄的粗壮婆子,正一脸嫌恶地拍打着沾了草屑的衣裳,看也不看地上的我,转身就要走。
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呛咳而出。
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冰冷的雪地上,迅速蔓延开来,刺目的猩红在纯白中绽开一朵凄艳绝望的花。
这动静让那两个婆子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啐了一口。
「还没死透呢,真是麻烦!」
她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弯腰伸手,就要重新用破草席把我裹起来。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冲上四肢百骸,压过了肺腑的灼痛和全身的冰冷。
我用尽生命最后的全部气息,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喊出声,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声带,混着血沫喷涌。
「萧七郎!」
「乱葬岗的风,可有崖下的雪冷?」
喊完,身体猛地一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
我念叨了最后一句。
「指环……指环诺……」
肺腑间最后一点灼热的气息彻底断绝。
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倏然熄灭,沉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雪,无声地落下,覆盖住那刺目的红,也覆盖上我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冰冷死寂当中。
7.
再睁眼时,我已成天地间一缕幽魂。
冰冷和痛感褪去,温暖和沉香的味道包裹着我。
我扭头,堂上坐着的,分明是萧珩!
萧珩一身墨色常服,正执着一支紫毫小笔,蘸了上好的螺子黛,神情是罕见的专注与温和。
柳如烟依偎在他身侧,微微仰着精致的小脸,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
「烟儿莫动。」
萧珩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缱绻的耐心,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笔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她精致的眉骨。
「你才是当年崖下救我性命之人,理当受尽世间珍重。这远山黛,唯有配你才不算辜负。」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管家李福佝偻着身子进来,脚步放得极轻,脸上带着惯有的恭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何事?」
萧珩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流连在柳如烟的眉梢。
李福垂着手,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几分犹豫。
「回禀王爷,后门处理那件事的张婆子回来了。老奴按例询问,那婆子嘀咕了几句,老奴听着,总觉得有些蹊跷,不敢隐瞒。」
萧珩的笔尖顿了一下。
「说。」
「是……是那贱婢临咽气前,喊了几句胡话。」李福的头垂得更低,字斟句酌。
「喊的是萧七郎,崖下雪,还有什么……指环诺。」
8.
「啪——」
一声脆响,突兀地打破了书房的静谧。
萧珩手中那支价值千金的紫毫小笔,竟被他硬生生捏断。
笔杆碎裂,细小的木刺扎进他修长的手指,渗出细小的血珠。
萧珩却浑然不觉,蘸着螺子黛的笔尖掉落在昂贵的白狐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污渍。
「你说什么?」
萧珩猛的抬起头,眼神锐利。
柳如烟见状,眼里闪过一丝慌张,急忙开口。
「不过是死前胡话,王爷也要信吗?」
「上午妾身命人备下了乌鸡汤,如今该炖好了,王爷去妾身院里尝尝吧。」
说着,柳如烟伸手拉扯着萧珩,萧珩却纹丝未动。
那张总是覆着寒霜的俊美面容,此刻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惨白的惊愕。
他扭头看向柳如烟,眼里流露出一丝怀疑和隐隐的愤怒。
萧珩低头,眼神略过自己的指尖。
不久前,他还用这双手,狠狠攫住我的下颌。
那双手指骨修长,此刻却无意识地蜷曲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萧珩缓慢的,低声的,喃喃自语道。
「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
萧珩眼神泛着骇人的精光,瞪向李福。
「这真是她临死前说的?」
李福被这眼神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回王爷,那婆子就是这么说的!老奴……老奴一个字也不敢隐瞒啊!」
「滚出去。」
萧珩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砂砾,低沉,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
李福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连头都不敢抬。
「王爷?」
柳如烟娇柔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和担忧。
她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萧珩紧绷的手臂。
方才那支断笔和萧珩骤变的眼神,让她显得很不安。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萧珩衣袖的瞬间。
「你也出去。」
萧珩猛地侧过头,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地钉在她脸上。
那里面没有丝毫往日的温和缱绻,只有一片翻涌着暴风雪般的审视。
柳如烟浑身一僵,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王……王爷?」
她强撑着,泫然欲泣。
「您……您怎么了?是不是烟儿做错了什么?您别吓烟儿啊……」
声音带着哭腔,是柳如烟惯用的,最能激起萧珩怜惜的武器。
「滚出去!」
萧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
他猛地一挥袖,带起的劲风扫落了案几上几份无关紧要的公文。
柳如烟吓得一个哆嗦,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再不敢多言,捂着嘴,踉踉跄跄地退出了书房,留下满室死寂和那个如同困兽般站在狼藉中的男人。
门被关上。
隔绝了外界。
萧珩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紫檀木书案上。
「砰——」
一声闷响,指骨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染红了桌面铺着的雪白宣纸。
萧珩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眼神中带上一丝迷茫,和巨大的不愿相信。
我没忍住冷笑一声。
是了,这就是萧珩。
多年的战场厮杀,血和死亡冲刷,他对待情感始终麻木。
就连看向他认定的救命恩人,眼神里也总藏着一丝漠然。
可如今,他眼里漠然褪去,只剩迷茫。
9.
鲜红的血液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萧珩始终沉默的矗立在原地。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他的神色越发凝重。
「萧七郎,全世界唯有她一人知道的名字……」
「崖下雪,亦是我与她独知的地方……」
「指环诺,是我留给她的书信里所许诺的……」
一种极大的困惑和恐惧浮现在他那张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
萧珩喃喃自语,又猛地侧头,暗红的血沫喷溅在紫檀木书案边缘。
他扶着书架,剧烈地喘息着,大喊了一声。
「林峰,进来!」
林峰应声,推门而入,瞳孔骤缩。
「主上!您怎么了?」
「去!」
萧珩指着门外,手指因为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把当年所有参与过边境搜寻的兵卒,随行人员名单,给本王一个不漏地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知道埋在哪里!立刻!马上!」
「还有!」
萧珩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锋,里面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给本王查!彻查柳家府邸!查柳如烟!从她出生到现在,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可疑的话,做过的不合常理的事,掘地三尺,也要给本王挖出点东西来!尤其是,尤其是关于那只旧银簪。」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
林峰不敢有丝毫迟疑,单膝跪地,抱拳沉声。
「末将领命!」
随即迅速起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调动王府最精锐隐秘的力量。
10.
接下来的日子,靖王府表面依旧恢弘肃穆,内里却暗流汹涌,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萧珩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如同受伤的孤狼。
案头堆积着林锋不断送回的密报。
他不再去见柳如烟,甚至听到她的名字,眼神都会瞬间结冰。
柳如烟慌了神,试图闯书房,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拦下。
她哭求,萧珩连门都不开。
她精心打扮,萧珩视若无物。
王府里的风向变了。
那些曾经巴结她的人,如今都躲得远远的,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和隐秘的幸灾乐祸。
七日后。
林锋再次踏入书房,风尘仆仆,面色凝重。
他带来的,是几个被秘密寻回,安置在王府别院的边境老兵。
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个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紫檀木小匣,以及几份按着手印的,字迹歪扭的口供。
书房门窗紧闭,光线昏暗。
萧珩坐在阴影里,几日之间,他仿佛瘦了一大圈,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如同濒临疯狂的野兽。
老兵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说。」
萧珩的声音干涩沙哑。
「当年,在边境崖下,找到本王时,现场究竟如何?救本王的人,是谁?」
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兵,鼓起勇气,站出来回答道。
「回……回王爷,小的记得清楚!那地方是悬崖底下一个快塌了的破屋。」
「找到您的时候,屋里药味可重了!火堆刚熄,还有热气呢!」
另一个老兵补充道,声音发颤。
「小的……小的还看见门边雪地里,有女人的脚印,小小的,像是刚离开不久。」
萧珩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声音陡然拔高。
「可看见是什么样的女人?」
老兵吓得一哆嗦,努力回忆。
「太匆忙,没看清脸!就,就一个背影,穿着灰扑扑的破袄子,背着个篓子,往林子深处去。又瘦又小的。」
「然后呢!」
萧珩猛地站起身,目眦欲裂。
「然后就在小屋门口不远处捡到了这个!」
老兵颤抖着手,指向林锋放在书案上的那个紫檀木小匣。
林锋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
里面垫着柔软的锦缎,锦缎上静静躺着一枚簪子。
正是柳如烟一直珍视,作为「信物」的那只银簪。
「你确定,是这只?」
萧珩的身体连带着声音都在颤抖,尾音发飘。
「千真万确啊王爷!」
「小的几个都看见了!当时柳大人也在场!是他亲手捡起来收好的!说可能是恩人落下的,要好好保管……」
「柳大人……」
萧珩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翻涌起滔天的杀意。
他猛地看向林锋带来的那几份口供。
林锋会意,立刻拿起最上面一份,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念道。
「据王府原侍卫张三,李四供认,约三年前,确有一孤女持一枚玄铁指环至王府后门求见王爷,声称有信物,要见萧七郎。」
「二人见其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疑为窃贼,不仅未予通报,更将其毒打驱逐。混乱中,那女子所持指环被门卫王五趁机抢夺,据为己有,后变卖于一蒙面女子。」
林锋顿了顿,补充道。
「王五已被控制,但指环……下落不明。」
萧珩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摩挲着那枚他从柳如烟手里拿到的玄铁指环,脸色发白,猛地扶住书案才勉强站稳。
「原来……原来她真的来找过我……」
「还有。」
林锋拿起另一份口供。
「据王嬷嬷供认,是其受柳如烟指使,将柳如烟的东珠耳坠和通敌信件偷偷放入阿芜姑娘住处,栽赃陷害,意图利用王爷之手,将阿芜姑娘赶尽杀绝。」
「最后。」
林锋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拿起一份搜查记录。
「末将奉命搜查柳大人府邸及柳如烟闺房秘匣,搜出以下物证。」
「模仿阿芜姑娘笔迹的练习稿数张,与敌国细作接头传递消息所用暗语草稿一份,还有当年柳大人亲笔记录的文书一页,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于崖下搜寻靖王殿下处,拾获旧银簪一枚,已交予小女如烟保管。」
铁证如山!
一声不似人声,饱含着极致痛苦,愤怒和绝望的嘶吼,猛地从萧珩胸腔中爆发出来!
他双目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跳。
「柳!如!烟!」
萧珩像一头发狂的凶兽,猛地转身,一脚狠狠踹开紧闭的书房大门!
「给本王把那个贱人,拖过来!!」
11.
很快,两个侍卫如同拖拽死狗一般,将哭得梨花带雨,钗环散乱的柳如烟拖到了书房门口。
她看向屋内散落的证据,又看向萧珩那恐怖如斯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
「王爷!你听烟儿解释,是歹人诬陷烟儿……」
她哭喊着,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诬陷?」
萧珩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俯下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却诡异地平静下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那这枚簪子,你怎么解释?」
他拈起紫檀木匣中那枚朴素无华的旧银簪,举到柳如烟眼前。
柳如烟看到那枚簪子,瞳孔骤然收缩。
「还有。」
萧珩的声音如同冰锥,一字一句割人心肺。
「相遇的时间和地点,这些你又如何得知?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我……」
柳如烟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颤抖。
「说!」
萧珩猛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压垮了柳如烟。
她看着萧珩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要将她碎尸万段的刻骨恨意,似乎知道这已经是必死的结局。
一股扭曲的,破罐子破摔的疯狂,猛地取代了恐惧。
柳如烟突然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却扯出一个极其怪诞怨毒的笑容,声音尖利刺耳。
「对,都是我!是我冒领的又如何?」
她癫狂地大笑起来。
「那个卑贱的村姑,她凭什么?她只配在泥里打滚!只配像狗一样被踩死!也配做靖王殿下的救命恩人?」
她死死盯着萧珩,眼中是淬毒的怨恨和报复的快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向萧珩最痛的地方。
「你以为你很英明吗?你亲手把真正的恩人送进了地牢,你亲自下令对她用刑,你把她像垃圾一样扔去喂了野狗!」
「你才是那个最蠢的刽子手!」
「你亲手虐杀了你的救命恩人!你这辈子都洗不干净手上的血!你永远都欠她一条命!应该永远都活在悔恨里!」
「你闭嘴!」
萧珩目眦欲裂,他猛地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在柳如烟腹部。
「噗——」
鲜血喷涌而出,柳如烟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怨毒和一丝解脱般的疯狂。
「拖下去。」
萧珩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柳氏女冒领军功,构陷忠良,通敌叛国,罪无可赦」
「着,凌迟处死,曝尸三日!」
「柳氏一族,男丁皆斩!女眷没入教坊司,永世为奴。」
冷酷至极的判决,敲碎了柳如烟最后一点生息。
她被侍卫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下去,地上只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庭院里死寂一片,所有仆役侍卫噤若寒蝉。
萧珩站在原地,挺拔的身躯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一大口暗红的鲜血猛地从萧珩口中狂喷而出。
12.
一个接一个太医进入王府,都被萧珩赶了出去。
他不肯就诊,也不肯吃药,整个人一夜之间仿若老了十岁一般。
稍能起身,他便跌跌撞撞,冲去了乱葬岗。
大雪将我的尸首掩盖,寒风将积雪冻的坚硬。
萧珩呵退了要上前帮忙的属下,独自一人徒手挖开了掩埋我尸首的积雪。
双手在坚硬的雪面上摩擦,早已发红流血。
可是萧珩仿佛没有痛感一般,他红着眼睛,像一只发疯的困兽,执着的想要挖出一条通往生路的通道。
不知挖了多久,他的双手都已鲜血淋漓,他终于挖到了我的尸身。
浑身鞭痕未愈,十指留着触目惊心的伤痕。
萧珩抱着我尸体,如同大雪中迷路的孩童一般,放声大哭。
他这一生的矜贵和体面在一瞬之间崩塌,绝望的像被困死的笼中之鸟。
「阿芜……阿芜!」
「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
「我到底该怎么样,才能弥补一二……」
寒风萧瑟,萧珩跪坐在冰天雪地当中,一如我曾经那样。
不知多久之后,他浑身冻的僵硬,嘴唇发紫,晕倒在雪地之中。
再醒来时,他冷静了许多。
或许是,心如死灰,形如枯木。
他下令,以王妃之礼将我下葬,待他死后,与我同穴而眠。
我下葬那日,萧珩跟在我的棺木后,徒步送我百里,直到亲眼看着我入土为安。
下葬前最后一刻,萧珩抚摸着我的棺木,满眼眷恋,是我生前从未得到的目光。
他轻声道。
「放心,阿芜,我很快便来陪你。」
我一直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想他来陪我。
我恨他。
我生生世世都恨他。
巴不得他离我远点,别扰了我的清静。
直到不久后,朝堂动荡,边境烽烟再起,北狄大举进犯,连破三城,边关告急,军情如火。
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请旨领兵,唯有萧珩。
十日后,萧珩白衣素甲,跨上战马,在漫天肃杀的寒风中,率领大军,背影孤绝,沉默地踏上了通往北境边关的路。
13.
边关的风,凛冽如刀。
萧珩勒马立于高坡之上,他身后,是沉默如林的玄甲军。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主帅的命令,等待着那决定生死的冲锋号角。
唯有萧珩,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面甲下的视线,穿透了旌旗招展的敌阵,穿透了肃杀的风雪,凝固在远处天际线下,那片模糊的,植被枯黄,衰草覆盖的山坳。
那里,曾有一座破败的猎人小屋。
「列阵!」
林锋的嘶吼在萧珩耳边炸响,萧珩仿佛猛然回神。
玄甲军瞬间动了起来。
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萧珩动了。
没有号令,没有指挥,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萧珩猛地拍马,身下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脱离了严整的军阵,迎着那席卷而来的黑色洪流,悍然冲了过去。
玄甲军瞬间大乱。
主帅孤身冲阵,前所未有。
「杀!」
萧珩拔剑,嘶哑到极致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最前排的几名北狄骑兵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那柄玄铁重剑连人带马斩成两段。
无数的骑兵汇聚,向萧珩冲来。
萧珩却像疯了一样。
不闪,不避,不守。
直到被两个骑兵左右砍在双腿,他跌下战马,几乎是解脱一般躺在黄沙之中,闭上了眼睛。
「阿芜!我来见你……」
他大概以为他会死吧。
可惜天不遂恶人愿。
林峰冒死救他,几十个太医轮番看诊,无数名贵的药材吊着他的命。
濒临死亡时,我看见了萧珩的魂魄。
那时我正盯着越来越近的黑白无常发呆,丝毫没注意到萧珩的魂魄正目光灼灼的盯着我看。
「阿芜……」
沙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我转过身。
萧珩红着眼眶,却满怀期待的看着我。
「阿芜,你一直守在我身边?」
忽然,他开始抱头哭泣。
「柳如烟那个贱人说,我手上永远沾染着你的血,你这一生都不会原谅我。」
「不是的,不是的对不对?阿芜,你心里是有我的,所以才一直守在我身边对吗?」
「你别怕阿芜,阴曹刺骨寒,我来陪你。」
我冷冷的看着他,半晌,吐出一句。
「不必了。」
「萧珩,柳如烟说得对。」
「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
「我也不需要你来陪我,更不想与你同穴而眠,平白脏了我轮回的路,你最好一直像条狗一样活着,活到身边的人都离你而去,只剩你一人享这世间孤寂。」
萧珩瞪大眼睛,嘴巴不自觉的张开,满脸的不可置信和痛苦绝望。
「阿芜,你当真恨我到如此地步?」
「那曾在破屋崖下那段日子,又算什么?」
我没忍住大笑。
「能算什么?」
「算我眼瞎,算我多管闲事。」
「我曾无数次在想,就应该让你死在那场风雪里。」
「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我笑到浑身发抖,最后跟他说了一句。
「萧珩,你不是萧七郎。」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蛋伪君子。」
说罢,我头也不回的跟上黑白无常的脚步,离开这让我痛苦至极的靖王府。
14.
我死的冤屈,要在地府停留百年化解怨气。
萧珩后来的事,我是从黑白无常嘴里听来的。
那场大战后,大梁胜了,他孤身一人冲阵激励了将士奋勇杀敌,少死了很多人。
但萧珩本人却坏了两条腿,余生再站不起来。
大梁战神,最后沦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废物。
活了几年之后,他因病去世,另葬他处。
死前一直捏着那只银簪子,苦喊我的名字。
我嗤笑一声。
「恶心至极。」
孟婆笑笑,递给我一碗汤。
「姑娘怨气已消,该是转世投胎的时候了。」
我接过来,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
前世种种,皆成过眼烟云。
萧珩这个人,也将随着孟婆汤消散在我的生命里。
入六道前,我听到有人议论。
忘川河畔有人滞留百年,不肯喝下孟婆汤,只求一续前世之缘。
我笑笑。
若今生辜负,便不配求来世。
金光大闪,我走入六道。
听说,我新的一生,会平平安安,顺遂富贵。
再不做孤女,也再不做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