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边王谢临被参勾结外邦,意欲谋反。
皇帝震怒,褫夺爵位,幽禁家中。
然其畏罪潜逃,后遭仇家杀害,尸体不知所踪。
我找到他时,曾经的金尊玉贵的凤凰成了乱葬岗的一具死尸。
面容尽毁,经脉俱断,连十指都被碾碎。
听闻魂魄只能在人间停留七日。
我得抓紧时间。
1
马车向西疾驰一日一夜,又翻过两座山,终于在第三日赶到慈悲寺。
前年京西瘟疫,我随御医前往帮忙,偶然之间救了一个小和尚。
他邀我去寺中小住,才知他的师傅就是传说中的无量大师。
大师承诺欠我一条“命”。
此人乃世外高人,是谢临唯一的一线生机。
“经脉具毁,尸身已坏。”
大师频频摇头,“虽可修复,至少也得半年。”
“可魂魄需要栖身之所。”
“除非…”
我忙上前跪下伏首,“谢小将军赶走蛮夷,救大梁百姓于水火,不该是这个结局。”
“求大师救他。”
“小姐莫急。”
大师将我扶起,“也不是毫无他法。”
“若有人愿意与他共享自己的身躯,待到他尸身修复之日,便是起死回生之时。”
他看向我的眼神意味深长,“只是此法逆乱阴阳,有违天道,共享身躯之人阳寿必损。”
去年我出诊回家,几个纨绔在长街上纵马,险些将我撞到,幸得谢临搭救,否则自己已成马下亡魂。
我欠他一命。
且世人各异,有人如参天古木撑起山河万里,有人如微小尘埃无足轻重。
谢临这种人才能撑起大梁的未来,至于我,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向大师郑重点头,“我愿意。”
在慈悲寺待了七日后,我启程返回上京。
虽说陆家无人在意我的死活,但是我担心出来太久,他们以为我死了,将我那一屋子医书典籍随意处置了,那便太可惜了。
大师说过我可以听见谢临说话,果真,很奇妙的感觉,好像是怀了一个会说话的孩子。
但是显然,我和我的崽还不是很熟。
我这个人最怕尴尬,只能捡些有的没得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谁,为何救他。
在谢临说了第二十个“谢谢”的时候,我决定换个我们都熟的话题。
“当时你像闪电一样冲出来,飞身就是一脚,把我都看呆了。”
…
额,半晌没有回音,不会压根不记得这件事吧。
果真。
“有这回事吗?什么时候?”
算了,我还是闭嘴吧。
我爹陆怀远是京兆府尹,平生只在乎两件事,官位还有他的儿子。
估计他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女儿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回家。
我娘死后第二日他便让媒婆张罗续弦。
主母对我不能说不好,只能说不管。衣食皆按量供应,但我几时出门,何时归家统统与她无关。
听闻谢临也自小没了父母,但有端王庇护,怕是没有见过我这般处境。
“额,这…其实…”
看吧,支支吾吾的,连安慰人都不会。
我自嘲一声,“委屈谢公子了。”
我在回春堂挂了职,每日一如从前出诊看病,揣着个谢临,倒是比从前热闹些。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我们已经极为适应这种一体的生活。
我再也不用怕冷场了,因为这小子比我还能说。
不同于印象中的清冷疏离,他更像个小孩,没完没了说个不停,许是憋坏了。
喜欢甜食,喜欢吃肉,喜欢桃子。
但是怕黑,夜里必须亮一盏灯。
“你怎么会怕黑吗?”,我是真的很好奇。
“你不是在战场上势如破竹,让敌人望风而逃?”
谢临沉默一阵,苦笑道:“我爹娘走的早,小时候害怕,只有亮着灯才敢睡觉。”
难怪他老是梦见小时候的场景,原来是想爹娘了。
我能看见他的梦,他不会…
“你能看见我的梦吗?”
“你说的是前天晚上吗?”
额…
我几乎能感觉到他不怀好意的笑。
好吧,我承认,前天晚上确实梦见他了。
本姑娘也是妙龄少女,怀个春,很正常吧。
第二日,主母一反常态居然来了我的别院。
2
她弯弯绕绕啰嗦半天才道出来意,她为我选了一门亲事。
对方乃忠勇侯遗子,十六岁上战场,二十岁带兵直捣敌军大营,二十三岁封王。
是死去的谢临。
“锦娘,你还不知道吧。”
“靖边王翻案了。”
主母笑起来脸上的肉堆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对我有别的表情。
“都查清楚了,是人有意构陷,人也处置了,封号也恢复了。”
主母一边观察我的神色,一边踱步说道:
“皇后娘娘感念王爷年纪轻轻,身后无人。想要找一女子为其配婚,将来九泉之下,也能相互陪伴。”
“说是婚事要大办呢。!”
原来如此。
“简直荒唐,姑姑怎么能做出这么离谱的事。”
真神奇,一个人居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情绪。
看来谢临不同意。
但我太想离开这个没有温度的地方了。
如今有个正当机会,为什么不抓住。
我扯出一丝笑容,向主母微微福身。
“母亲,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锦娘!”
“你在想什么!这可是冥婚!”
主母笑得花枝乱颤,“还是锦娘懂事,没白疼你一场。”
“崔妈妈,咱们走吧,让小姐好好休息。”
我爹没有现身,对这门婚事就是默许了,毕竟能为他儿子铺路。
人人都说太子如日中天,可我一早便知,他看好的是端王。
…
“你这人怎么回事,脑子不好使吗?”
“选门正经亲事不好吗?”
聒噪!
“谢公子”,我打断他,“我们谈笔生意。”
“什么生意。”
“我如今算是救你一命,若你真的起死回生,到时候你要给我一封和离书,让我走。”
“…”
谢临无语,“那我真死了呢。”
“若你死了,我上无公婆需要照顾,下无丈夫需要伺候,这不是神仙日子吗?”
“…”
3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一只鸡成亲。
此刻它神气活现地蹲在榻上,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
还有一个比我还怕鸡的谢临。
“锦…锦娘,它好吓人。”
“我们再往边上挪挪。”
真是没用。
我从包袱里取出带来的锁魂香,捂住口鼻,在鸡鼻子下晃了晃。
不过片刻,鸡倒了。
此香能够放倒一个壮汉,何况一只鸡。
“真不知道你这么胆小,怎么带病打仗”,我嗤之以鼻。
“上阵是杀敌,又不是杀鸡,能一样吗?”
狡辩。
这门婚事谢临思虑好久还是答应了,用他的话说:
“王府有不少老人,特别是福伯,自小看着我长大,就像父亲一样,肯定没人会欺负你。”
“若我没能活过来,你也待腻了,使点计策,带上钱一走了之就是。”
真是个好人。
婚房就是原来谢临的房间,格局陈设未变,只是添了一些喜字红绸做装饰。
屋子一角放着一个乌木兵器架,一柄玄铁长枪还倚在上面。
“那是我爹送我的十岁生辰礼物,拿起来试试。”
我刚走近,门外传来声音。
“夫人睡了吗?”
大半夜的,会是谁?
开门一看,来人约莫五六十,一身深色绸衫,腰间挂着一串钥匙。
眉眼下垂,压在下面的眼睛隐隐透着算计。
“是福伯”,谢临声音带着窃喜。
谁知徐福一走进来便在房间内四处查看,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
看到床上昏睡的鸡,他浑浊的眼睛倏地一亮,声音阴沉而瘆人:
“夫人,这不合规矩吧。”
“福伯怎么回事,吃错药了吧。”
谢临还在疑惑,我赶紧上前将鸡抱在怀里,装模作样轻抚它的脑袋。
“这位管事,听说新婚之夜王爷的魂魄可能会附在这鸡身上。”
“我可是废了好大功夫才将它哄睡着,哪里不合规矩。”
“是睡着还是死了,一看便知。”
徐福上前一步,作势便要上前抢鸡,我当然不能给。可一时又想不出其他法子,只能死死抱住鸡,看着鸡毛乱飞。
“谢临,你快想办法啊!”
“福伯,你好大的胆子。”
啊!
怎么回事?谢临在用我的身体说话?
徐福被吓得后退两步。
原来他竟然能接管我的身体,那我还费什么劲,抢鸡累死了,歇歇。
“雕虫小技”,迟疑片刻徐福又准备上前。
谢临接着呵道,“福伯,今日是我的新婚之夜,你想干什么。”
“难不成还想替我洞房花烛,趁我死了就原形毕露了是不是。”
语气做派全都是他谢临的影子。
这才将他镇住。
“你…”
他说话开始结巴,“你…你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可是要罚跪的。你忘了十二岁那年你让我装鬼吓太子哥哥,害我跪了五个时辰。”
这种事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知道,徐福显然有些绷不住,后退几步夺门而出。
“这王府怕是已经不是从前的王府了”,谢临喃喃道。
我思忖片刻,向他问道:
“你觉得是谁害了你。”
第二日本该将鸡放生,然后进宫觐见皇后。
可是。
鸡死了。
我抱着死鸡在皇后面前泣不成声,“娘娘…”
“娘娘,将军一定是有什么要告诉我们。”
“他昨晚托梦给我,浑身是血,筋骨尽断啊。”
哭到伤心处我不禁掩面,“将军…”
“孩子,你说的可是真的”,皇后颤声问道。
我旋即跪下,右手抬起做发誓状。
“娘娘,将军驱除蛮夷,是大梁的英雄。如今我有幸成为他的妻子,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的不明不白。”
“谢家满门忠烈,他们就是欺负谢家没人,求娘娘为将军做主。”
“可怜的临儿啊”,皇后瞬间泪如雨下。
“你哥哥远在沧州,没人给你做主啊。”
4
眼见皇后抽噎不止,身形颤动,哭比我还伤心,掌事嬷嬷只好将我打发了出来。
“姑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自小便被捧在手心里面长大,哪里经得起这些事。”
难怪谢临身为皇后侄子还能被搞得这么惨,真的太弱鸡了。
太后听闻鸡的事情,派人将我带到福康宫中。
我原封不动重新哭了一遍,太后扶额一副头很疼的样子。
一旁的太监偷眼打量太后的神色,上前半步说道,“太后,老奴有话要讲。”
“说。”
“栽赃将军的人已经处死,杀害将军的歹人也已经浮法,将军哪里还会有冤屈。”
他瞟了我一眼,“老奴倒是觉得,将军怕是对这门婚事不满意,才会生出这不吉之兆。”
太后抬眼,“依你说该怎么办。”
此人一脸惶恐,“奴婢不敢说”。
不愧是宫里的人,演技精湛。
“看来我们要被扫地出门了”,谢临话中有一股淡淡的死感。
好吧,我也是这么感觉的。
本想借着这只死鸡试试各方态度,不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鸡可不是我杀的,是昨晚的香稍微过了点,它自己睡死了。
“说”,太后的声音透着威严。
太监答道:“只能委屈王妃。”
“将王妃送回娘家,另选合适之人。”
果然。
太后虽未置可否,但态度已然很明显。
马车才到巷口就听见了密密麻麻的诵经声,进府一看,和尚道士来了一大堆。
还有一术士,自称玄机,是什么教的首席大弟子。
对着我瞧了又翘,捏着观音指嘴里念念有词绕着我转圈。
我心里有些犯怵,“这人不会真有几分本事吧。”
“我倒觉得像个江湖骗子。”
还是谢临眼光毒辣,玄机算了半天,最终得出结论:
“王妃与将军阴阳逆位,五行反悖,不合啊。”
“诸位法师看呢。”
狗屁。
“狗屁!”谢临嗤之以鼻,倒是让我意外。
“为什么?”
“宫里钦天监不是算了,咱两是天作之合,上上只好。”
“…”
我挑开话题,“现在别说这些。”
徐福站得离我远远的,嘴角微翘,像是示威。
别得意太早,要走也得带上你。
“我们得抓紧时间。”
看来谢临和我想的一样。
“对,他的背后肯定有人,你有什么想法。”
“你在说什么?”
啊?不是再说徐福吗?
“我说徐福,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爹娘留给我的东西很多,没有两天肯定搬不完,得抓紧时间。”
天哪…
没想到这人还是个财迷。
我急了,“谢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要是活了这些东西还不是你的,要是死了要钱有什么用?”
谢临也急了,“我不是想着万一我真死了,这些钱还可以留给你花。”
语气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这人…怎么感觉对我越来越好。
也行,双线并进嘛。
...
虽是冥婚,王妃也不是说退就退的,总得做做样子。
我很是后悔,早知道该小心呵护那只鸡了。
已经三天,对着谢临的牌位每天要跪四五个时辰,诵经声念咒声不绝于耳。
别说是我,谢临本人也受不了啊。
我们两人轮换,他两个时辰,我半个时辰。
“锦娘,该你了。”
时间这么快的吗?
“你再坚持一会嘛。”
“谁让你死乞白赖非要嫁给我。”
后悔的肝儿疼。
毕竟不是同一个人,习惯自然也不一样。
谢临跪的笔直,右手食指还会有意无意地敲击大腿外侧。
我则不同,能偷懒就偷懒,腰上的劲儿立马卸下来,明面上看得过去就行了。
这些细微的变化,相信徐福已经观察到了。
“有鬼...有鬼...”
仓皇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徐福瘫在地上,两手撑地不住后退。
玄机见状立马躲到梁柱后面。
我好意关心他,并冲他眨了下眼睛,“管家这是怎么了。”
谁知他竟哆嗦起来,还大喊大叫,“走开!走开!”
我起身想上前查看情况,他却愈加疯癫,嘴里也开始口不择言。
“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
“我只是泄漏了你的行踪,你别来找我。”
“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