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恶不赦、坏事做尽,死后被阎王判做八年孤魂野鬼。
这八年来,我惨遭历鬼欺、阴差追,整日活在不安和恐惧之中。
八年后,我再登阎王殿,阎王诧异不已。
“判你做孤魂,是让你尝尝被万鬼啃噬的滋味。”
“而你身上竟还缠有一丝聂家的香火保佑。”
我用手指了指我自己,疑惑道:“我?野鬼?能供奉?”
阎王冷哼一声:“算你走运。”
他大手一挥,我带着记忆重返人世,投胎成为了阶下囚之女。
生母早早病死,而生父出狱后复赌,为还赌债想把我卖去青楼。
走投无路之下,我想起了阎王的话。
既然前夫哥还在给我烧香呢,那去傍一傍他,自然也是无伤大雅的吧?
1
“你以为聂府是什么低门小户?就算是倒屎尿的粪夫,也得靠关系才能当得!”
“胆敢再次敲门,我就叫衙役给你捆喽!”
我好不容易敲开了聂府的门,却被管家一顿劈头盖脸地羞辱。
不过,我的心头浮现一丝欣慰。
这聂府不枉我前世的牺牲,现在倒也学会了筛选用人、不会好心泛滥了。
我悻悻离开,蹲坐在聂府围墙边缘,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响。
我无处可去,一回去那赌鬼生父就要送我去青楼,想到这,还不如饿死在路边。
就这么坐着想着,夜幕悄悄降临了。
灯火阑珊之间,一辆华而不俗的马车停在聂府门口,从上面下来一个体型健硕的男人。
男人警惕心很强,正要进门时,忽然向我投来一瞥。
黑暗之中,我紧紧盯着男人,那道略微熟悉的身影隐约透出一股悲伤和疏离之感。
身旁的侍从低声道:“卑职立马处理。”
侍从正要拎起我的领子,我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使劲全身力气跳起了舞蹈。
许是饿得发慌,舞跳得有一丝怪异。
侍卫以为我在挑衅,怒喝:“大胆刁民!竟敢如此无礼!”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忽有此举。
只是前世聂云山不开心时,一见我跳这舞便乐得开怀大笑、阴郁一扫而光。
一开始我十分生气:“这是采莲舞!你小子懂不懂风情啊?!”
聂云山笑出了眼泪:“青黛,你剑术矫若游龙,可跳舞却一窍不通。我看你这不叫采莲舞,叫猢狲舞才对!”
聂云山鲜少笑得露齿,许是我跳这舞戳中了他某个怪异的笑点吧。
总而言之,只要他一难过,我就跳采莲舞哄他。
如此循回往复,竟然形成下意识的反应了。
侍卫拔刀相向,下一秒,剑尖便要刺进我的腹部。
黑夜中一抹寒光划过,空气中爆发出一声锐利的金属撞击声。
男人击飞了侍卫的剑,怒喝:“放肆!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侍卫跪地求饶:“在下无能,请侯爷治罪。”
男人一把将我横抱起,距离近了,我认出他就是我前世的夫君聂云山,还嗅到了他身上惯有的沉香味。
年轻时,我曾嫌弃这个香味老气,如今倒是适合他。
聂云山的眉毛深深蹙起,眼眸里有光在隐隐抖动。
怎么这个舞蹈,如今逗不了他开心了?
算了,虽然过程曲折,但好歹也算傍上了,一时半会应该死不了。
没等我琢磨完,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2
冰冷的凉意侵袭全身,再次睁眼时,我衣衫湿透。
一位穿着华贵的夫人正上下打量着我,她的面色略微有些惨白。
“就是她?侯爷亲手抱进来的?”
管家放下木桶,上前仔细瞧了我两眼,低声下气道:“回侯夫人,没错。”
我仔细一瞧,这应该就是如今侯府的主母沈慕灵,听闻她的身子一直抱恙。
沈慕灵用手帕掩嘴,咳了几声,道:
“侯爷不近女色多年,没想到再次对女子感兴趣,便是这等……类型。”
“瘦得跟个竹竿似的,皮肤还黑。福叔,可找人打探清楚她的家世了?”
福叔说:“打探清楚了,家住宣南地区,年幼失母,有一个嗜赌成瘾的父亲。”
“可买下了?”
“那厮见钱眼开,买下了。”
沈慕灵叹了一口气,她捏着我的下巴,终于想起来和我说话了。
“不知你是使了什么狐媚招数迷惑了侯爷。”
“虽然你侥幸进了聂府,但若犯了家规,一样得被轰出门去。”
这是在给我下马威呢。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聂府买下了我!
意识到这一点,身上的寒意和阴郁一扫而光,我无比高兴地道:“是,夫人,奴婢一定唯您马首是瞻。”
后来,我才知为何沈慕灵特地来“关照”我。
原来,聂云山给我指定了一个差事——他的书房侍女。
听下人说,这个差事最为轻松,只需研研墨、倒倒茶水,别的一概不要。
作为聂云山前世的青梅,我自知他读书时最讨厌多余的功夫。我还知道,他看书看久了,喜欢往嘴含一颗话梅。
这一日,我早早在书房研好墨、备好话梅。
他有着极其作息的规律,总是爱在清晨读书。
果不其然,天一泛起鱼肚白,聂云山就来了。
天光之下,我看清了他的脸庞。
他如今不复年轻,眼角也有了细纹,但轮廓更加硬朗和有男人味了。
原以为相隔二十三年未见,我早已对他无感。可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内心还是隐约抽痛了一下。
原来,我还恨着他。
恨他前世不信任我,不理解我的苦衷,害得我年纪轻轻手染尽鲜血暴毙而亡。
聂云山看见桌上的话梅一愣,问道:“谁让你准备的?”
我假装脸上痒,顺势擦掉了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垂眸道:“一位姓方的仙人托梦让我准备的,她说侯爷读书时喜欢吃这个。”
聂云山瞪大了双眼,他摇着我的肩,红着眼追问:“果真?那位仙人可还好?”
“那日你跳的舞也是她教的?”
“她如今什么模样?她……竟然成仙了?”
3
自然是没成仙的,成了孤魂野鬼,侥幸投胎做回了人。
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让聂府自生自灭,不独自背负这因果。
方家习武,聂家从文。
两大世家门当户对,早早就定下了我和聂云山的亲事。
成婚后,日子甜甜蜜蜜、相安无事。
直到不久后,我阴差阳错地发现了主母李氏的惊天阴谋。
举目之下,聂府到处都是细作,而李氏私下联合侯爷朝堂上的政敌,打算在侯爷的生辰宴上送他归西!
生辰宴日渐逼近,我还未来得及收集证据,便将计划告知聂云山。
“无稽之谈!”聂云山压低声音:“青黛,她是我的生母,虽然平日里和父亲感情不和,但不至于做出这等荒唐事!”
我真诚又焦急地发誓:“若青黛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聂云山生怕我搅和了生辰宴,对外谎称我生病,将我软禁在房中不得外出。
再次获得自由时,便是在侯爷的生辰宴上。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看着上上下下忙碌的仆从们,我的内心燃起一股不理智的热火。
我跟个暴君一样,领着侍从几乎杀害了聂府里的所有奴仆。
一时间,聂府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不属于我的血流入眼框,我的视线笼罩了一层猩红。
聂家人全站在我的对立面。
即便我做到这个份上,聂云山宁愿相信我疯了,也不愿意相信我的话。
他向侯爷和主母下跪,哑声恳求:“请父亲、母亲网开一面!青黛只是得了癔症,一切都是儿子的错,儿子没有及时带她去治病……”
李氏拱火:“瞧瞧,一娶将门之女,聂府的百年清誉就被毁于一旦!说不定还会被扣上个滥杀无辜、罔顾人伦的罪名,让山儿给你一纸休书都算是仁至义尽了!”
李氏向来就怨恨我,只因侯爷年轻时狂热追求过我的母亲,往事曾传遍整个京城。
我默默地放下长剑,冷笑一声道:“想必下酒菜未上,侯爷还未曾喝酒吧?”
众目睽睽之下,我来到侯爷的桌前,端详着那精美的酒盏。
“母亲,你也知我是将门之女。而将门之女,最不缺的就是铮铮铁骨了。”
为自证清白,我举起酒盏,将那淬了毒的烈酒一饮而尽。
片刻,我七窍流血,当场暴毙而亡!
魂魄离体,我飘在聂府上空,看着他们乱作一团。
原来,李氏不仅在侯爷酒里下了毒,所有酒水菜肴都动了手脚。
她真正的计划,是用毒杀掉一部分人,趁乱再让细作和刺客补刀。
聂云山抱着我的尸体哭得不成人样,而我冷哼一声,对人世再无留恋,翩然离去。
4
此刻,聂云山的双手仍然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
我有些难以为情,低声抱怨道:“侯爷……你弄疼奴婢了。”
聂云山这才松了些力度,但仍不舍得放开,满眼皆是对我回答的期盼。
“应该是仙人吧……”我改口道,“反正她说好歹有聂府的香火庇体,这才不至于魂飞魄散。侯爷是否曾给仙人烧过香火?”
聂云山眼眸微动,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追问:“她在梦里是什么模样?”
我闭上眼,回忆起做孤魂野鬼那段日子,回道:“无牵无挂,也无依无靠。”
后半日我在房里歇息,听见下人们正在嚼耳根。
“今日侯爷竟然把午宴的菜都吃干净了……”
“可不是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入侯府十多年,第一次见侯爷胃口这么好,他下午还有心思赏花儿呢。”
“莫非是要升官了?可不对呀,之前升官都不见得侯爷有多高兴……”
“大喜呀大喜呀!那肯定是夫人有孕了!”
说来也奇怪,自那日后,聂云山免除了我在书房内的一应事务,我成了如意摆件一般的存在。
我问缘由,他却神神叨叨地说:“怕累着你,仙人不给你托梦了。”
瞧着如今竹竿一样的身材,我十分确信,他是怕我累暴毙了。
我试探道:“如果……下次仙人给奴婢托梦了,侯爷想给她带上什么话?”
聂云山沉思片刻,回道:“我要郑重考虑一段时间。”
年轻时的聂云山从不信鬼神,如今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托梦,竟如此宠溺一个下人。
原本我就闲得不行,如今更是没事可干。
每日到了书房,我就捧着个话本笑得龇牙咧嘴的,但又不能发出声音。
聂云山见我憋得面红耳赤,贴心地道:“若是想笑,那就笑出来罢,别憋坏了身子。”
我诧异:“那、那不会扰了侯爷看书吗?”
聂云山静静注视着我,淡声道:“书海无涯,可岁岁春光常有限。不差这一时半会。”
除此之外,小厨房里送来的瓜果甜品,通通进了我的肚子。
管家送来的乘凉的冰,也优先给我使用。
短短一个月,我瘦弱不堪的身子变得丰腴、肌肤也变得白皙了起来。
原本,我只想凭着对聂府的了解谋得一份营生罢了。
如今,竟然过上了神仙一般的生活。
不知怎地,我忽然有些不安。
5
“狐媚子,你是来做奴婢的,还是来爬床的?”
“我听洗衣房的婆子说,侯爷的衣袖上不止一次沾染了墨汁。研墨是你分内之事,你好大的胆子,竟让侯爷动手?!”
“……”
我毕竟是下人,过得太好,始终是会遭人眼红和非议的。
下人们原本只在背后嚼舌根,如今竟然直接当着我的面发难。
我懒得跟她们招呼,冷冷地道:“你不妨去问问侯爷,到底是我研的墨,还是他磨的?”
“……你!”小菊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半晌,她放下狠话:“你给我走着瞧。”
小菊是从前的书房侍女,被我抢去职位后,似乎一直对我怀恨在心。
当天夜里,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那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又急促。
“王小鹊,侯爷让你去家祠见他,别让侯爷久等了。”
我一个鲤鱼打挺,莫非聂云山终于想好要传什么话给我了?
我迅速穿好衣服,打起灯笼便往家祠快步走去。
家祠寂静森然,只有门廊处挂着两个发光的红灯笼。
未经允许,家中奴仆是万万不得踏入家祠一步的,我前世便知这个规矩。
可一想到聂云山正等着我,我便顾不得那么多,悄悄潜入了家祠。
“侯爷?”
“奴婢来了。”
得到的回应只有寂寥的回声。
我深入家祠,发现有一块单独供奉的区域。
这里镇压着各式各样的珍稀法宝,香火纸烛一应俱全,显然是时时有人在此处供奉着。
我提起灯笼一看:显妣聂侯夫人聂门方氏之神位。
……方氏?
正当我疑惑时,小菊的声音就响彻了整个祠堂。
“夫人,您瞧,我果真没有眼花。”
“这大半夜的,王小鹊竟敢破坏家规、擅闯家祠!”
她站在沈慕灵身侧,一脸小人得势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主母。
看这架势,我不是被设计陷害了,又是什么?
我自知理亏,只能将计就计:“夫人,是侯爷让我来的,不信可以差人去问问他。”
小菊听了我的话,气焰更是嚣张了起来:“放你的屁!侯爷的卧房灯已灭,明明就是睡下了!”
她转头对沈慕灵低语:“夫人,我们赶紧将生米煮成熟饭,到时木已成舟……”
沈慕灵却一直狐疑地盯着我,喃喃而语:“说起来也奇怪,忽然觉得这丫头很是眼熟……”
小菊催促:“夫人!”
沈慕灵使了一个眼色,下人就把我五花大绑了起来,她历声道:“你可知奴仆擅自闯入家祠,该当何罪?”
这我可太懂了。
我在内心暗自回答:杖刑,先打三十大板,再赶出聂府。
但依我今世这个身板,估计打完十个大板又要去见阎王了。
他们往我嘴里塞了毛巾,一板子下来,沉闷的痛意如墨水滴入水盆般,瞬间弥漫全身。
忽然,一股邪风拂来,祠堂门口的灯笼诡异地熄灭了。
“别……别管!继续打!!”小菊发号施令。
“我看谁敢动手!”
聂云风的怒声响彻夜空,我一抬眼皮,惊讶住了。
他……怎么穿着二十多年前、我亲手为他缝制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