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免费

作者:言苏|发布时间:2025-07-30 20:19:21|字数:4484

京里的规矩,女子过了二十三还没嫁人,是要被唾沫星子泡烂的。

而我,今年整二十二岁。

爹爹摔了茶杯,说再犟,就把我塞进城西那座破庙当姑子。

温柔似水的新科状元,捧着凤钗跪在雨里,说非我不娶。

冷面寡言的靖安王,解下随身玉佩按在我手心,说只有我能焐热他的命。

可……真的是我,不愿嫁吗?

1

爹爹端坐高堂,娘亲攥着帕子,指尖捏得发白。

幼妹缩在我身后,细肩微微发颤,像风里的雏雀。

“书院里如今人人都说她不知廉耻,连我的座次都被挤到了最末。”小弟义愤填膺,似乎我不是他长姐,而是什么脏东西要污了他明亮的仕途。

他还拉幼妹做证:“凝儿的婚事一波三折,难道不是受了她的累害?”

幼妹被他搡得站立不稳,却只是沉着脸,半个字也不肯附和。

见幼妹不顶用,他索性下了一剂猛药:“爹,您是当朝礼部侍郎,万一被参个‘教女无方’,官位能稳吗?”

爹爹低垂半日的眼皮终于一颤,看向我:“陆大人又遣了女使来送胭脂,你还是不肯收吗?”

我垂眸不语。

他盯着我看:“王爷下月初专为你办的品诗会,你依旧不肯去?”

我抬头:“爹爹,陆成安是重臣,靖安王是皇长子,哪个都不能得罪……”

“够了!”一向儒雅的爹爹猛地摔了茶盏。

碎瓷四溅,茶汤溅上我裙角,像点点血梅。

“明日,若你再不选一个出来,就绞了头发,去城西当姑子吧。”

娘亲一声哀泣,扑过来攥住我的手臂,泪如雨下:“我的儿,别犟了。哪一个不都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吗?”

凝儿沉默地挪到我身侧,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忧色与倔强交织,最终化为一片沉寂。

唯有小弟,眼底闪过快意,嘴角翘成弯刀——

他等这一日,很久了。

娘亲说,我出生时,天空乍现五彩祥云,人人都道我是凤凰命格,贵不可言,爹爹高兴得合不拢嘴。

年岁渐长,我出落得亭亭玉立,琴棋书画一点就通,爹爹亲自教我写字。

及笄那日,爹爹细细端详我半晌,拊掌一笑:“成了。”

满京城皆知,秦府家风清正,夫人小姐深居简出。

唯有零星传闻,说秦家大小姐容色倾城,艳光慑人。

彼时我还不知,只因我要去长公主的茶会,那茶会的帖子能在黑市卖上百金。

曲水雅苑,我戴着帷帽垂首而立。

长公主笑语:“今日只论茶香,不论男女。”

我依言揭下帷帽,恭顺抬眸。

刹那间,满园寂静。

只闻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有夫人失手掐断了指甲,有小姐惊落了团扇。

长公主盯着我,足足半晌,才喟叹:“本宫……从未见过如此颜色。”

几日后,十岁的小弟蹦跳着围我打转,小脸兴奋得通红:“阿姐阿姐!如今书院里,人人都巴结我,只为换你一张小像!我最喜欢阿姐啦!”

爹爹捋须含笑,眼中精光闪烁:“吾家有女初长成。”

自此,秦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穿。各色拜帖雪片般飞来,说亲的媒婆挤破了头。

直到新科状元陆成安的名字递到眼前。

端方如玉,清贵名门,恰似一竿挺拔翠竹。满京城都说,这是天造地设的良缘。

爹爹问我心意。

我轻轻摇头。

爹爹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惋惜,叹道:“也罢,吾儿这般品貌,便是神仙妃子也做得。”

他惋惜的是陆氏清流魁首的地位,是陆成安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身份,是那泼天的富贵前程。

可他不知道,我从前,是点过头的。

2

当日下午,娘亲来寻我,双眼哭得红肿如核桃:“婉儿,陆大人又来了,娘求你见见吧?”

那就见见吧。

正是秋高气爽,凉亭处摆了些茶点。

亭子方才露出尖尖角,陆成安便起身相迎,眼神里俱是痴迷:“婉儿,我们又见面了。”

他确然俊美无俦,风姿卓然,无愧于京中万千贵女的春闺绮梦。

我们相对而坐,他品着茶,缓缓感慨:“七年前惊鸿一瞥,自难相忘。”

他说的是茶会后,我对着如山如海的帖子不知所措,爹爹做主挑了陆氏姐妹的诗会。

自然,又是一次艳惊四座。

归家途中,马车被轻狂纨绔拦截纠缠,马蹄飞奔,惊险至极!

是他宛如神明天降,单手稳住发狂的骏马,舌灿莲花斥退宵小。

好一个文武双全的状元郎!

如果没有后来的“南柯一梦”,我应该会嫁给他,成为人人艳羡的陆少夫人。

“我既然能等婉儿七年,就能等一辈子。”

陆成安深情款款地看着我,那双桃花眼水光潋滟,令人沉醉。

可他越是情深似海,我的指尖却越是冰凉。

那场隔世大梦带来的寒意,如同跗骨之疽,从未消散,此刻更是刻骨铭心。

我勾唇问他:“陆夫人送的补品,你如今,还是喂给后院的狸奴吗?”

世人都说,秦婉一笑,百媚横生,足以令春光失色。

但此刻,我面前的陆成安,却瞬间褪尽所有血色!

瞳孔骤缩如针尖,仿佛白日里见了最狰狞的恶鬼!

茶盅“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或许是梦吧?那一世,十七岁的我嫁给了陆成安为妻。

满天的红色彩绸里,人人都在恭祝我福泽绵长。

起初,我们是恩爱了许久的。

我还常与娘亲和幼妹凑在一起,细数陆成安为我做的“傻事”。

春日里策马去郊外,为我采撷带露的野花。

夏末摇一叶扁舟,只为让我看河灯如星。

最傻的是寒冬腊月,他竟在点心铺外守了整整一夜,只为抢到第一炉滚烫的玫瑰酥。

我笑他:“堂堂陆家嫡子,何至于此?”

他拥着我,气息温热:“唯有我亲手捧到你面前的,才沾着真心,滋味最甜。”

这份“甜”,一直持续到我在后院假山后,撞见那几只七窍流血、僵硬的狸奴尸体。

浓烈的腐臭混合着药味,直冲天灵盖!我当场惊厥,大病一场。

病榻前,陆成安紧紧攥住我冰凉的手,指节发白,终于道出他那不为人知的过往。

原来,我如今的婆母,也就是陆夫人并非原配,自然也不是他的生母。

他自幼被弃于老宅,寒窗苦读,直到中了案首,才被生父想起,接回这锦绣牢笼。

因他才学出众,渐得父亲青眼,却也因此成了继母的眼中钉。

“这些补品,都是我那好继母的手笔,她要我一日一日虚弱而死。”

说着,我看到他眼睛里的愤恨与晦暗翻涌。

那一刻,我满心只剩锥心的疼惜。

我用力回抱住他颤抖的身体:“别怕,成安,有我在!”

“婉儿……”他声音哽咽,带着孤注一掷的祈求,“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我会!”

我斩钉截铁,视他为需要我拯救的孤舟。

他则像个寻到庇护的孩童,将脸深深埋进我怀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彼时,我以为窥见了这“端方君子”面具下最真实的伤痕,自诩为世上最懂他的人。

3

当日夜里,陆成安亲自下厨煮了粥。

粥是夹生的,米粒硬得硌嗓子,带着一股焦煳气,吞咽时剌得喉管生疼。

我却笑着夸他:“夫君第一次下厨,便如此用心,真好。”

安神粥下肚不过片刻,一股难以抗拒的沉重困意便山呼海啸般袭来。

他温柔地将我安置在榻上,掖好被角,声音轻得像羽毛:“睡吧婉儿,我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昏沉中,梦境颠沛流离,尽是些混沌不堪、令人精疲力竭的痛楚。

待我挣扎着醒来,卧房内弥漫着一股甜腻得令人心慌的气息,是夫妻情事过后挥之不去的暧昧痕迹。

忍着周身不适,我依偎进他怀里。

此次欢好与平日大有不同,应当是他终于卸下心防,情难自禁的缘故。

却不想自那夜起,安神粥便成了定例,我身上也时常莫名出现青紫瘀痕,有时在腰间,有时在腿根。

他总会备好化瘀膏,指尖沾了药,细细涂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末了,还会亲昵地刮刮我的鼻尖,笑得无奈又宠溺:“婉儿这身娇嫩皮肉,真真是吹弹得破,稍不留神便落了印子。若非有那粥养着精神,你哪经得起为夫这几番‘怜惜’?”

那些情事于昏沉中如雾里看花,只余零星片段。

再几月,我被诊出有孕。

陆成安闻讯,面上喜色与痛色交织,浓烈得化不开。

当夜,他便独自酩酊大醉,伏在案上,醉语呢喃,似喜极,又似悲极。

孩子没保住,没几日就见了红。

陆成安抱着我安慰:“没关系,我们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养好身子,他带我出去散心,又是长公主的宴,不过此次男女分席。

我独坐凉亭一隅,望着池中残荷,心头空茫一片。

微风拂过鬓边碎发,勾勒出几分形销骨立的伶仃。

清宁郡主款款行至我身侧。

一见她,我强忍的悲恸再难抑制,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哽咽难言。

她是长公主的掌上明珠,亦是这京中我难得的闺中挚友,性情相投,无话不谈。

待我断断续续诉尽失子之痛,她不忍见我沉溺哀伤,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询:“婉儿可知,陆成安不到一年光景,已连擢三级,如今可是吏部炙手可热的郎中了。”

我微微一怔,旋即浮起一丝苦涩的欣慰:“他……从不与我提这些朝堂事。但我知他胸有丘壑,定非池中之物。”

清宁郡主垂眸,指尖轻轻拨弄着茶盏盖沿,静默了半晌,方似不经意道:“外头都在传,他与靖安王走得很近。”

靖安王?陛下长子,却非中宫嫡出。

十几年前,靖安王妃诞下郡主后便香消玉殒。

王爷至今未续弦,是京中人人称道的深情种。

心口莫名像被细针刺了一下,我强自镇定:“许是志趣相投?”

清宁郡主却缓缓摇头,抬眼望向我,目光意味深长:“听闻昭华对他一见倾心。”

昭华郡主!靖安王唯一的掌上明珠,更是镇守边关的裴大帅仅存的血脉!

京中谁人不知,这位郡主想要的东西,便是公主也得退让三分。

一股寒意倏地从脚底窜起,我指尖冰凉,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昭华郡主容貌如何?”

清宁郡主唇角勾起一抹安抚的浅笑:“纵有千般好,论及容色之盛,终究不及你三分。”

心头那根绷紧的弦骤然一松,随即涌上的是铺天盖地的悲凉与自嘲。

我竟沦落到要靠一张脸来维系夫君的心么?

当夜,我推开了那碗安神粥。

陆成安温声催促,我捧着温热的瓷碗,抬起蓄满泪水的眸子:“若有朝一日,滔天权势唾手可得,你可会弃我如敝履?”

他眸底似有极细微的波澜一闪而过,旋即被更深的温柔覆盖:“傻婉儿,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可我听说,昭华郡主心悦于你……”话一出口,声音已带了哭腔。

闻言,他紧绷的肩背线条反而奇异地松弛下来,甚至低低笑了一声:“坊间流言,捕风捉影,如何能信?”

他将粥碗递至我唇边,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语气是惯常的诱哄,“婉儿不是最怕疼么?早些将身子养得康健些,我们早日再得麟儿,你也就安心了。今晚……我必会怜惜你。”

然而此刻,心口仿佛压着千钧巨石,我实在喝不下,便趁他去沐浴的功夫,倒掉半碗。

4

好痛啊……

仿佛有万千蚁虫在骨缝里啃噬,又似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身子浮沉于惊涛骇浪,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早知这般痛楚,不如将那碗安神粥饮尽!

意识在剧痛中溃散,我忍不住哀声告饶:“成安,轻一些……我疼……”

破碎的泣音浸透了情yù,竟似裹了蜜糖的倒钩,能勾魂摄魄。

他闻声,动作猛地一僵,旋即却发了狠,力道凶悍得似要将我拆吞入腹。

他的脸始终深深埋在我的颈窝,不曾抬起半分,只余灼烫的呼吸烙在肌肤上。

痛楚攀至顶峰,眼前骤然一黑。

再睁眼,天光已亮,陆成安正坐在小几旁慢条斯理地饮茶。

他捧过来一盏温水,柔声细语:“昨夜……累坏了吧?”

我红着脸抿了口,忽然想起什么,拽住他的手腕:“把袖子撸起来我看看。”

他向来依我,可看着他光洁的右臂,我眉峰猛地蹙起。

昨夜昏沉间,我明明摸到他胳膊上有道疤,像条细长的蜈蚣。

当时我还心疼,以为他是怕我担忧才瞒着。

“怎么了?”他问。

我眸光闪了闪:“做噩梦了,梦到你受伤。”

“傻丫头。”陆成安掖好我的被角,“再睡会,我去上朝。”

回笼觉睡得极不安稳,我真的做了噩梦。

梦中,与我欢好的人突然抬起头,居然是一张陌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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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8/2 12:5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