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的规矩,女子过了二十三还没嫁人,是要被唾沫星子泡烂的。
而我,今年整二十二岁。
爹爹摔了茶杯,说再犟,就把我塞进城西那座破庙当姑子。
温柔似水的新科状元,捧着凤钗跪在雨里,说非我不娶。
冷面寡言的靖安王,解下随身玉佩按在我手心,说只有我能焐热他的命。
可……真的是我,不愿嫁吗?
1
爹爹端坐高堂,娘亲攥着帕子,指尖捏得发白。
幼妹缩在我身后,细肩微微发颤,像风里的雏雀。
“书院里如今人人都说她不知廉耻,连我的座次都被挤到了最末。”小弟义愤填膺,似乎我不是他长姐,而是什么脏东西要污了他明亮的仕途。
他还拉幼妹做证:“凝儿的婚事一波三折,难道不是受了她的累害?”
幼妹被他搡得站立不稳,却只是沉着脸,半个字也不肯附和。
见幼妹不顶用,他索性下了一剂猛药:“爹,您是当朝礼部侍郎,万一被参个‘教女无方’,官位能稳吗?”
爹爹低垂半日的眼皮终于一颤,看向我:“陆大人又遣了女使来送胭脂,你还是不肯收吗?”
我垂眸不语。
他盯着我看:“王爷下月初专为你办的品诗会,你依旧不肯去?”
我抬头:“爹爹,陆成安是重臣,靖安王是皇长子,哪个都不能得罪……”
“够了!”一向儒雅的爹爹猛地摔了茶盏。
碎瓷四溅,茶汤溅上我裙角,像点点血梅。
“明日,若你再不选一个出来,就绞了头发,去城西当姑子吧。”
娘亲一声哀泣,扑过来攥住我的手臂,泪如雨下:“我的儿,别犟了。哪一个不都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吗?”
凝儿沉默地挪到我身侧,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忧色与倔强交织,最终化为一片沉寂。
唯有小弟,眼底闪过快意,嘴角翘成弯刀——
他等这一日,很久了。
娘亲说,我出生时,天空乍现五彩祥云,人人都道我是凤凰命格,贵不可言,爹爹高兴得合不拢嘴。
年岁渐长,我出落得亭亭玉立,琴棋书画一点就通,爹爹亲自教我写字。
及笄那日,爹爹细细端详我半晌,拊掌一笑:“成了。”
满京城皆知,秦府家风清正,夫人小姐深居简出。
唯有零星传闻,说秦家大小姐容色倾城,艳光慑人。
彼时我还不知,只因我要去长公主的茶会,那茶会的帖子能在黑市卖上百金。
曲水雅苑,我戴着帷帽垂首而立。
长公主笑语:“今日只论茶香,不论男女。”
我依言揭下帷帽,恭顺抬眸。
刹那间,满园寂静。
只闻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有夫人失手掐断了指甲,有小姐惊落了团扇。
长公主盯着我,足足半晌,才喟叹:“本宫……从未见过如此颜色。”
几日后,十岁的小弟蹦跳着围我打转,小脸兴奋得通红:“阿姐阿姐!如今书院里,人人都巴结我,只为换你一张小像!我最喜欢阿姐啦!”
爹爹捋须含笑,眼中精光闪烁:“吾家有女初长成。”
自此,秦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穿。各色拜帖雪片般飞来,说亲的媒婆挤破了头。
直到新科状元陆成安的名字递到眼前。
端方如玉,清贵名门,恰似一竿挺拔翠竹。满京城都说,这是天造地设的良缘。
爹爹问我心意。
我轻轻摇头。
爹爹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惋惜,叹道:“也罢,吾儿这般品貌,便是神仙妃子也做得。”
他惋惜的是陆氏清流魁首的地位,是陆成安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身份,是那泼天的富贵前程。
可他不知道,我从前,是点过头的。
2
当日下午,娘亲来寻我,双眼哭得红肿如核桃:“婉儿,陆大人又来了,娘求你见见吧?”
那就见见吧。
正是秋高气爽,凉亭处摆了些茶点。
亭子方才露出尖尖角,陆成安便起身相迎,眼神里俱是痴迷:“婉儿,我们又见面了。”
他确然俊美无俦,风姿卓然,无愧于京中万千贵女的春闺绮梦。
我们相对而坐,他品着茶,缓缓感慨:“七年前惊鸿一瞥,自难相忘。”
他说的是茶会后,我对着如山如海的帖子不知所措,爹爹做主挑了陆氏姐妹的诗会。
自然,又是一次艳惊四座。
归家途中,马车被轻狂纨绔拦截纠缠,马蹄飞奔,惊险至极!
是他宛如神明天降,单手稳住发狂的骏马,舌灿莲花斥退宵小。
好一个文武双全的状元郎!
如果没有后来的“南柯一梦”,我应该会嫁给他,成为人人艳羡的陆少夫人。
“我既然能等婉儿七年,就能等一辈子。”
陆成安深情款款地看着我,那双桃花眼水光潋滟,令人沉醉。
可他越是情深似海,我的指尖却越是冰凉。
那场隔世大梦带来的寒意,如同跗骨之疽,从未消散,此刻更是刻骨铭心。
我勾唇问他:“陆夫人送的补品,你如今,还是喂给后院的狸奴吗?”
世人都说,秦婉一笑,百媚横生,足以令春光失色。
但此刻,我面前的陆成安,却瞬间褪尽所有血色!
瞳孔骤缩如针尖,仿佛白日里见了最狰狞的恶鬼!
茶盅“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或许是梦吧?那一世,十七岁的我嫁给了陆成安为妻。
满天的红色彩绸里,人人都在恭祝我福泽绵长。
起初,我们是恩爱了许久的。
我还常与娘亲和幼妹凑在一起,细数陆成安为我做的“傻事”。
春日里策马去郊外,为我采撷带露的野花。
夏末摇一叶扁舟,只为让我看河灯如星。
最傻的是寒冬腊月,他竟在点心铺外守了整整一夜,只为抢到第一炉滚烫的玫瑰酥。
我笑他:“堂堂陆家嫡子,何至于此?”
他拥着我,气息温热:“唯有我亲手捧到你面前的,才沾着真心,滋味最甜。”
这份“甜”,一直持续到我在后院假山后,撞见那几只七窍流血、僵硬的狸奴尸体。
浓烈的腐臭混合着药味,直冲天灵盖!我当场惊厥,大病一场。
病榻前,陆成安紧紧攥住我冰凉的手,指节发白,终于道出他那不为人知的过往。
原来,我如今的婆母,也就是陆夫人并非原配,自然也不是他的生母。
他自幼被弃于老宅,寒窗苦读,直到中了案首,才被生父想起,接回这锦绣牢笼。
因他才学出众,渐得父亲青眼,却也因此成了继母的眼中钉。
“这些补品,都是我那好继母的手笔,她要我一日一日虚弱而死。”
说着,我看到他眼睛里的愤恨与晦暗翻涌。
那一刻,我满心只剩锥心的疼惜。
我用力回抱住他颤抖的身体:“别怕,成安,有我在!”
“婉儿……”他声音哽咽,带着孤注一掷的祈求,“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我会!”
我斩钉截铁,视他为需要我拯救的孤舟。
他则像个寻到庇护的孩童,将脸深深埋进我怀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彼时,我以为窥见了这“端方君子”面具下最真实的伤痕,自诩为世上最懂他的人。
3
当日夜里,陆成安亲自下厨煮了粥。
粥是夹生的,米粒硬得硌嗓子,带着一股焦煳气,吞咽时剌得喉管生疼。
我却笑着夸他:“夫君第一次下厨,便如此用心,真好。”
安神粥下肚不过片刻,一股难以抗拒的沉重困意便山呼海啸般袭来。
他温柔地将我安置在榻上,掖好被角,声音轻得像羽毛:“睡吧婉儿,我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昏沉中,梦境颠沛流离,尽是些混沌不堪、令人精疲力竭的痛楚。
待我挣扎着醒来,卧房内弥漫着一股甜腻得令人心慌的气息,是夫妻情事过后挥之不去的暧昧痕迹。
忍着周身不适,我依偎进他怀里。
此次欢好与平日大有不同,应当是他终于卸下心防,情难自禁的缘故。
却不想自那夜起,安神粥便成了定例,我身上也时常莫名出现青紫瘀痕,有时在腰间,有时在腿根。
他总会备好化瘀膏,指尖沾了药,细细涂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末了,还会亲昵地刮刮我的鼻尖,笑得无奈又宠溺:“婉儿这身娇嫩皮肉,真真是吹弹得破,稍不留神便落了印子。若非有那粥养着精神,你哪经得起为夫这几番‘怜惜’?”
那些情事于昏沉中如雾里看花,只余零星片段。
再几月,我被诊出有孕。
陆成安闻讯,面上喜色与痛色交织,浓烈得化不开。
当夜,他便独自酩酊大醉,伏在案上,醉语呢喃,似喜极,又似悲极。
孩子没保住,没几日就见了红。
陆成安抱着我安慰:“没关系,我们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养好身子,他带我出去散心,又是长公主的宴,不过此次男女分席。
我独坐凉亭一隅,望着池中残荷,心头空茫一片。
微风拂过鬓边碎发,勾勒出几分形销骨立的伶仃。
清宁郡主款款行至我身侧。
一见她,我强忍的悲恸再难抑制,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哽咽难言。
她是长公主的掌上明珠,亦是这京中我难得的闺中挚友,性情相投,无话不谈。
待我断断续续诉尽失子之痛,她不忍见我沉溺哀伤,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询:“婉儿可知,陆成安不到一年光景,已连擢三级,如今可是吏部炙手可热的郎中了。”
我微微一怔,旋即浮起一丝苦涩的欣慰:“他……从不与我提这些朝堂事。但我知他胸有丘壑,定非池中之物。”
清宁郡主垂眸,指尖轻轻拨弄着茶盏盖沿,静默了半晌,方似不经意道:“外头都在传,他与靖安王走得很近。”
靖安王?陛下长子,却非中宫嫡出。
十几年前,靖安王妃诞下郡主后便香消玉殒。
王爷至今未续弦,是京中人人称道的深情种。
心口莫名像被细针刺了一下,我强自镇定:“许是志趣相投?”
清宁郡主却缓缓摇头,抬眼望向我,目光意味深长:“听闻昭华对他一见倾心。”
昭华郡主!靖安王唯一的掌上明珠,更是镇守边关的裴大帅仅存的血脉!
京中谁人不知,这位郡主想要的东西,便是公主也得退让三分。
一股寒意倏地从脚底窜起,我指尖冰凉,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昭华郡主容貌如何?”
清宁郡主唇角勾起一抹安抚的浅笑:“纵有千般好,论及容色之盛,终究不及你三分。”
心头那根绷紧的弦骤然一松,随即涌上的是铺天盖地的悲凉与自嘲。
我竟沦落到要靠一张脸来维系夫君的心么?
当夜,我推开了那碗安神粥。
陆成安温声催促,我捧着温热的瓷碗,抬起蓄满泪水的眸子:“若有朝一日,滔天权势唾手可得,你可会弃我如敝履?”
他眸底似有极细微的波澜一闪而过,旋即被更深的温柔覆盖:“傻婉儿,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可我听说,昭华郡主心悦于你……”话一出口,声音已带了哭腔。
闻言,他紧绷的肩背线条反而奇异地松弛下来,甚至低低笑了一声:“坊间流言,捕风捉影,如何能信?”
他将粥碗递至我唇边,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语气是惯常的诱哄,“婉儿不是最怕疼么?早些将身子养得康健些,我们早日再得麟儿,你也就安心了。今晚……我必会怜惜你。”
然而此刻,心口仿佛压着千钧巨石,我实在喝不下,便趁他去沐浴的功夫,倒掉半碗。
4
好痛啊……
仿佛有万千蚁虫在骨缝里啃噬,又似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身子浮沉于惊涛骇浪,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早知这般痛楚,不如将那碗安神粥饮尽!
意识在剧痛中溃散,我忍不住哀声告饶:“成安,轻一些……我疼……”
破碎的泣音浸透了情yù,竟似裹了蜜糖的倒钩,能勾魂摄魄。
他闻声,动作猛地一僵,旋即却发了狠,力道凶悍得似要将我拆吞入腹。
他的脸始终深深埋在我的颈窝,不曾抬起半分,只余灼烫的呼吸烙在肌肤上。
痛楚攀至顶峰,眼前骤然一黑。
再睁眼,天光已亮,陆成安正坐在小几旁慢条斯理地饮茶。
他捧过来一盏温水,柔声细语:“昨夜……累坏了吧?”
我红着脸抿了口,忽然想起什么,拽住他的手腕:“把袖子撸起来我看看。”
他向来依我,可看着他光洁的右臂,我眉峰猛地蹙起。
昨夜昏沉间,我明明摸到他胳膊上有道疤,像条细长的蜈蚣。
当时我还心疼,以为他是怕我担忧才瞒着。
“怎么了?”他问。
我眸光闪了闪:“做噩梦了,梦到你受伤。”
“傻丫头。”陆成安掖好我的被角,“再睡会,我去上朝。”
回笼觉睡得极不安稳,我真的做了噩梦。
梦中,与我欢好的人突然抬起头,居然是一张陌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