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隐西是爹爹的养子。
也是爹爹为我物色的未来夫婿。
十几年来我从不怀疑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妻子。
直到陆隐西牵着侯府三小姐桑岚的手站在我面前,清俊的面容一如从前温柔。
[阿珠,桑桑同意抬你做平妻了。]
我沉默半晌。
拳头握紧又松开。
良久才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行,我也同意了。]
陆隐西唇角微弯,笑意刚染上眉梢,就听我面无表情地吐出后半句。
[同意明年替你这厮抬棺!]
1
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陆隐西。
那时我因天花之症,已被送去乡野寄养了整整八年。
我仍然记得,掀开轿帘的那一瞬,陆隐西向我伸来的那只手。
他只当我初入帝都,有点怯怯的,放低声音轻哄,[不怕,我带你回家。]
我像是被什么蛊惑了,直直落进他的温柔乡。
阖府的人都知道,陆家无子,陆隐西将来会娶我为妻,在爹爹的培育下成为宰相府新一任的接班人。
他待我也天上有地下无的。
用丫鬟翠喜的话说,[小姐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少爷也得去够一够。]
我嘴角都咧到耳根了,但仍谨记低调的美德。
谦虚摆手,[不至于,嘿嘿,不至于。]
印象中陆隐西鲜少发火,他对我发过的最大一次脾气是我回府后的次年冬天。
那年宰相府抓出一个细作。
被爹爹堵在前院的空地上,一群家丁手持刀剑包围住他。
偏偏我是个不长眼的,贪玩闯了进去,那细作顺手挟持了我想要冲出重围。
惊惶之中,我清晰地看见爹爹眼底迸发的杀意。
我瞬间明白了,爹爹是宁可牺牲我的。
其实我在宿州这么些年,早就知道我不是被偏爱的那个,但爹爹如此果断的放弃依旧有略微刺痛我。
细作举刀挥向我的时候,只有陆隐西飞身扑过来。
他用背替我挡下一刀。他脸色白寥寥的,冷汗混着血往地里淌。
[胡闹!]
他咬牙呵斥, [这是你玩闹的地方吗?]
我嘴一瘪,惊吓和委屈齐齐涌来,顿时就红了眼眶。陆隐西看我这样,训责的话到了口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少爷受着伤,一面要跟歹人周旋,一面还不敢跟小姐说重话,啧。]
春喜的语气充满对我的控诉。
不止是她,全府上下都认为陆隐西对我宠过头了,才惯的我无法无天。
没人怀疑我是未来陆家独一份的当家主母。
我也在年复一年中期待着这一天。
直至桑岚的出现。
2
我初见桑岚,是在陆隐西的弱冠礼上。
她随父亲文信侯一同前来观礼。
桑岚是帝都远近闻名的美人,她美的很标准。
只是当时来的人太多了,我的心思又都在陆隐西身上,没太留意她。
我一直暗暗琢磨怎么把亲手绣的帕子送给陆隐西,可这弱冠礼繁琐冗长,好不容易等宾客都散了,我找半天却不见陆隐西。
听人说他是送客去了。
我赶忙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寻去。
最终在一片小溪前找到他。
我兴奋地抬起手,刚想招呼他,视线平移间忽然瞥见他身旁那抹纯白的影子。
我一眼就认出了桑岚。
尽管她头戴面纱,身上还加了件鹅毛大氅,与弱冠礼时见的不大一样,但我仍旧精准地辨认出她。
不知陆隐西说了什么,桑岚痴痴一笑,雾气迷蒙的眸子似要滴出水来。
陆隐西和她相对而立,亦是满眼笑意。
昏沉夜色中,我竟在陆隐西脸上窥见一丝本不该存在的宠溺。
喉咙像被人扼住,我呼吸忽地停滞了几拍。
随之心也重重一沉。
听到点动静,陆隐西这才发现了我。
他没想到我能找过来,眼里快速闪过些许尴尬,又立马归于平静。
[阿珠,来。]
待我走近,他温声引荐道,[这是桑大小姐,我送客途中碰巧遇上,聊了两句。]
没等我开口,桑岚就柔柔接口。
[陆公子有君子风范。]
[想必陆小姐受相府教养多年,应当也习得了知礼大度的德行。]
[必不会介意我与公子多聊几句吧。]
我不傻,自然听得出她在借我早年寄养乡野的事,讽我没有千金小姐的体统。
暗示我本是上不得台面的人。
好好好,一上来就站在制高点打压围堵我。
我收了收想揍她的心,冷笑承认,[我是野丫头来着,不被拘束惯了。]
[桑姑娘倒是如假包换的侯府千金,怎的连个随从都不带,黑天瞎火地在河边跟一外男热聊呀?]
[文信侯知道这事吗?]
[帝都的百姓知道这事吗?]
[你桑家的列祖列宗知道这事吗?]
我一连串的灵魂拷问让桑岚的面色由红转白,最后呈现出一片青灰。
[阿珠!]
陆隐西也愣住须臾,回过神后他皱眉喝止我,[你乱说些什么!]
桑岚似受到屈辱,眼泪夺眶而出。
她颤抖地咬一咬唇,说不出一句话,转身低泣离去。
该说不说,这梨花带雨的幽怨模样还真是我见犹怜。
陆隐西迟疑了会儿,似在思索什么,但最终还是任由桑岚消失在黑暗中,没有任何动作。
我不认为自己有错,梗着脖子嚷嚷,[是她先动的嘴!]
[人家一久居闺阁的娇小姐,不懂与人交际罢了,能有什么恶意?]
陆隐西敛了敛心神,屈起食指勾我鼻尖,[你瞧你这小心眼子。]
我还未回嘴,他就伸手过来,眼光晶亮,[拿来吧。]
他猜到我跑来的目的,向我讨要礼物。
看着这张月光下愈发清俊的面孔,我暂时压下对方才一幕的疑惑,手刚探进衣襟,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娇软的惊呼。
[哎呀!]
而此时我的手在暗袋里掏了个寂寞。
我倒吸凉气,[妈耶!]
送给陆隐西的绣帕不见了!
这玩意可不能给外人看去。
我急的头脑一热,拔腿就朝来的方向跑。
也就没注意到陆隐西脚下微顿,几秒之后,朝相反的方位快步走去。
3
我找寻了一路都没发现我那条帕子。
天色渐晚,长街人烟稀薄,我丧气地坐在街边,想着或许该回府拿盏灯笼,拿灯照着看的更清楚些。
我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黑,什么东西啪地拍在我脸上。
柔软轻薄,像丝绸一样。
我手忙脚乱地想去揭开这玩意,它又咻地下飞走了。
[谁?]
我气炸了,[谁暗算我?]
我火冒三丈地四处张望,就见一少年出现在我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
藏蓝色衣袍几乎将他和黑夜融为一体,头发随意束在脑后。
他抱臂斜倚着树干,透着点邪气,指尖挑起一块帕子懒懒拨弄。
我登时就认出了我的绣帕。
[还我!]
我撩起袖子扑上去。
但没扑着。
原是那帕角上绑了根可恨的线。
少年指节翻腾间,帕子提线木偶般在空中飞舞。
我叉腰作骂街状,[你一大男人欺负我个小姑娘,算什么好汉!]
[小姑娘?]
他并不把我冒火的样子放在眼里,反而嘴角噙着几分戏谑。
慢条斯理地张口,[我只是想见见绣这春宫图的长什么样,谁家小姑娘绣这个?]
听到他的话我脑中有无数火花瞬间炸开。
什么?
春什么图?
什么宫图?
春宫什么?
我手掐人中,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绣的是伏虎十八招里的剑法图。]
陆隐西擅长剑,我依他喜好绣了两个对阵的剑客。
少年张大眼睛,略微带点琥珀色的眸子清透发光,似乎很是惊讶。
甚至还有些微猎奇失败的失望。
[我看着像那种人吗?]
我发飙道,[快还我!]
[谁知道呢?]
少年轻飘飘地瞥我一眼,他显然失了兴致,挥手把绣帕扔过来,[奉劝一句,你这绣工,还是赶紧烧掉为妙。]
临走前,他还极恶劣地撂下句话。
[否则你一年能浸八百回猪笼。]
我想也不想,抄起一块石头恶狠狠掷向他。
但他步子矫健,足尖在风中轻点几下,旋即便没了踪迹。
世上怎会有这样可恶的人?
我被气的眼冒金星,把绣帕搓成团,随手揣进衣服暗袋,灰溜溜地往回走。
我想,我迟迟未归,陆隐西该担心了。
我以为他会提灯在门口候我,手掌一如往常地放在我头顶,拿虎口的薄茧摩挲着我发顶绒毛。
叹一口气,说,[我的阿珠什么时候能长大呀?]
但他没有。
他不在府上。
直至寅时陆隐西才姗姗归来。
第二日皇城坊间就传开了,他昨夜背着扭伤脚的桑岚回文信侯府。
不顾男女大防,细心照料了一夜。
4
这事陆隐西没说,我本是不知晓的。
他协助爹爹处理府邸事务,偶尔晚归也是有的,我没太放在心上。
经过昨夜的打击,我的绣帕终归没好意思送出去。
春喜事后嘟囔了句,[小姐的帕子是有点差强人意,但那剑穗做的很好,怎么不送给少爷呢?]
我忙着点火烧帕子,没搭理她。
而此时距我第二次见到桑岚,只隔了一个月。
那是在皇帝举办的围场秋猎上。
大约是皇上年纪大了,更爱热闹,今年宴请了众大臣携家眷一道观赏。
我们未出阁的姑娘家坐一处,臣子与夫人被安排在另处。
而陆隐西因才能出众,则奉旨与几个世家子一同陪皇子狩猎。
我素来不喜这类交际场合,坐久了必犯困,只能勉强靠吃花生米提神。
当我一盘花生见了底,手悄悄伸到隔壁女眷的桌案前,想偷抓一把她的,忽然耳边传来数声羽箭破空的声音。
不同于狩猎区的动静,这声响很清晰,就像贴着耳根划过。
紧接就听见大太监周公公尖锐的一嗓子。
[有刺客!保护皇上!]
周遭立刻乱成一团,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人行刺!
一群侍卫迅速围到皇帝身前护驾。
慌乱中,我花生米撒了一地,抬起头正撞见陆隐西从远处飞速赶来。
我鼻尖一酸,生怕他瞧不见我,我抻直胳膊,朝他拼命扬手。
而下一秒,就见陆隐西步履未停,径直朝桑岚的座位奔去。
没有一丝犹豫的,挥袖替桑岚挡去她面前的乱箭。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宛如一个跳梁小丑。
无数情绪山呼海啸般涌入身体,我一时间难以动弹。
这时,一根乱箭朝我射来,我下意识闭上眼睛。
铛——
头顶传来金属交击的刺耳摩擦声,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降临。
[蠢。]
少年散漫的嗓音幽幽响起,[躲桌底下都不会,你是铁头吗,上赶着给人当箭靶?]
这个说话的调调我似乎哪里听过。
我寻声抬头,便撞见一双漂亮的丹凤眸。
眸底盛着戏弄之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一愣,竟是那晚捡到我帕子的少年。
尽管是他救了我,但他张口就骂人,我骨子里是不能吃亏的性子,正想回怼。
远处赶来几个带刀侍卫,恭恭敬敬地喊了句,[九皇子,您受惊了。]
听到这个称呼,我一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九皇子?
我非但不敢骂他了,还努力挤出微笑,感谢道,[多,多谢您嘞。]
[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少年提着我的衣领,一把塞进桌案下的空隙里,[躲严实了,再乱冒头,可没人护你。]
闻言,我心一沉。
是呀,陆隐西正忙着在桑岚跟前献殷勤,哪里顾得上我。
九皇子也不过顺手拉我一把,局势这样乱,他总不能一直站在我身边。
如今之计,唯有自救。
5
不知躲了多久,这场霍乱才被皇城军镇压。
我蜷缩的时间太长了,从桌底下爬出来的时候,头发凌乱,衣摆沾着黑灰,腿脚也伸不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我跟随内侍撤离皇宫,宫门口我见到爹娘也相安无事,松了口气。
我准备踏上马车之际,陆隐西突然现身,从宫门内姗姗走来。
这场纷争对他影响不大,依旧是那个俊朗的翩翩公子。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手边还牵着桑岚。
桑岚显然被他保护的很好,与我的狼狈不同,她妆容光鲜,衣衫齐整,衣角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她挑衅地瞧着我,眼中是明晃晃的讥讽。
陆隐西抬手想摘去我发间沾到的枯叶,被我冷冷躲开了。
他只当我是使小性,温柔出声,[阿珠,桑桑同意抬你做平妻了。]
说这话时,他难掩愉悦,仿佛搞定了一件多难办的事。
我以为我听错了。
沉默了半晌,终于理解了他在说什么。
我藏在袖口的拳头握紧又松开。
半天才吐出口浊气,点点头,[行,我也同意了。]
没等陆隐西高兴太久,我恶狠狠地补充,[同意明年替你这厮抬棺!]
桑岚立马掩面惊呼,嫌恶道,[陆姑娘说话怎可如此粗鄙。]
[你高雅,你全家都高雅。]
我冷笑,[那你还觊觎别人的未婚夫婿做什么?]
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坐上马车。
回府后我就吵嚷着要和陆隐西解除婚约。
[他外面有人了!我不嫁他!]
可娘亲却说,[你哥和桑岚好了,也不算坏事。]
[咱们家未来能得文信侯府的帮扶,你爹在太子手下做事就更有底气了。]
[横竖是平妻,你也不亏什么。]
[阿珠,你要识大体,为陆氏计深远才是。]
那一刻我才明白,陆隐西和桑岚的事是爹娘默许的。
他们都知道,唯独瞒着我。
为了陆氏光明的前程,他们再一次牺牲了我。
如同两岁时我患上天花,他们把我赶去乡下是一样的。
什么都没有改变。
即使这条归家之路我走了八年,我依旧没有家。
终于,我连陆隐西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