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恋太子殿下三年。
我用最严苛的标准,把自己塞进太子妃的模子里。
花朝宴上,皇后笑着说:“崔敏最是端庄,堪主东宫。”
满堂艳羡中,他却嗤笑起身:“母后,儿子风流,您想让我的东宫变佛堂?”
月光碎了一地,映出我三年小心翼翼、碎得更加彻底的心。
后来叛军破城,他一身血污倒在我脚边。
我俯身,指尖抹过他襟前污泥:“殿下,您瞧,血污里的我,可还配得上你的‘佛堂’?”
1
我叫崔敏,是五姓七望的第一世家,清河崔氏的长房嫡长女。
二月十二花朝节,皇后娘娘宴请内外命妇并世家闺秀共贺花神。
太子也被叫了过来,正百无聊赖地在上席饮酒。
“太子年岁已长,东宫不可久虚。”皇后娘娘声音清越,含笑望着我母亲,“本宫瞧着,崔敏最是端庄知礼,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
我同众闺秀坐在侧殿,指尖轻颤,血液冲上脸颊,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那层名为“端庄”的硬壳。
母亲微笑着,尚未开口,太子却在满堂艳羡中,嗤笑起身:“母后,儿子风流,难道您想让我请一座菩萨回去,让我的东宫变佛堂?”
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
满堂皆静。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
我抬眼,远远望向那个明黄的背影,比三年前更加清隽飘逸,袍袖流风。
原来他竟离我那么远,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邻座的宜阳郡主握住了我冰凉的手,同情又担忧地望着我。
我勉力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花朝宴散去,母亲在暖阁里和皇后闲话。
她们未出阁时便是闺中密友,今日宴会也是母亲清晨便进宫协助操持。
我站在侧殿冰冷的金砖上,望着月光倾泻,洒了含光殿满地月华。
皇后满是歉意的声音隐隐传来:“此事是太子言行无状,你和敏敏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母亲得体地笑道:“娘娘太客气了,自古男女之事讲究情投意合,此事没有问过太子,是我们疏漏了。”
皇后犹豫着开口:“昨日我有跟他提过立崔敏为太子妃,谁知……谁知他竟不情愿,还说看上了你们家的二姑娘,要立太子妃就立二姑娘。他这不是胡闹吗?本宫怎么能由着他?所以今日把他叫来,想当着众命妇的面把这事定下来。可没想到他……唉,此事是本宫鲁莽了。”
母亲极力保持语气平和:“若有更好的,娘娘再给太子慢慢挑吧。”
母亲告辞出来,静静看着站在侧殿回廊的我。
她优雅白皙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疲倦。
母亲为我理了理额角的鬓发,摸了摸我冰凉的脸颊,温柔地笑着:“敏敏,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母亲吩咐人为我沐浴更衣,又叫小厨房重新准备了精致可口的点心。
她知道今日的宴会,我定是难以下咽的。
我沉默地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子里钻进来碎了一地,映出我三年小心翼翼、碎得更加彻底的心。
我和太子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我记得,那是三年前的春天,我去清虚观为二妹崔雅打平安醮。
崔雅是我二叔的女儿。
她三岁时二叔卷入了成王李悠的叛乱,在狱中自尽。
我崔家树大根深,二叔祸不及家人。
崔雅是二叔府上歌姬所生,是二叔唯一的孩子。
二叔母无子由娘家做主改嫁,崔雅便由我父母抚养。
她自幼体弱多病,性格沉默内敛,不喜见人。
那年开春便生了一场大病,反复不见好。
清虚观的老道长说,她是冲撞了邪祟,要在观里打三天三夜的平安醮。
崔雅病得下不了床,母亲便让年岁相仿的我穿着她的衣服去观中祈福去灾。
平安醮第二日,驻扎城外的承德军哗变,父亲在上朝,母亲当时被皇后叫入宫中,哥哥偷溜到乐游原参加诗会,只余十四岁的我带着数十家丁仆妇困在城外清虚观。
乱兵在城外到处烧杀抢掠,很快便朝着清虚观杀来。
我命管家组织府上壮丁用碗口粗、前端削得异常尖锐的沉重木桩抵住所有门户。
让年轻道士去后山砍伐小树做成尖锐长棍,分发众人对准门缝。
同时命仆妇们在厨房烧出滚烫热油,以备不时之需。
另外派几个壮丁抱着装满生石灰的大瓦罐在屋顶严阵以待。
就这样我们击退了乱兵,坚持到第二天官军来援。
带领禁军肃清乱兵的,正是太子殿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他玉冠束墨发,肤白胜冷瓷,偏生一双潋滟桃花眼,笑时眼尾微挑,似醉非醉。身姿挺拔如修竹,明黄的冠服上沾满了鲜血。
他笑着看着我,眼中满是赞许之色:“崔小姐,真乃人杰也。”
那一眼,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2
从清虚观回来不久,祖母突然去世,父亲丁忧去职,带着我们一家返回老家清河郡守丧。
那时,我便有了一个隐秘的梦想。
我想成为他的太子妃。
我想并肩站在他身边。
我想永远看着他胜过桃李的笑靥。
所以,我用最严苛的规矩约束自己。
我把自己装进太子妃的模子里。
我端庄,贤良,大方,得体。
只为成为那个与之匹配的人。
如今,父亲官复原职,我们一家也如期回到了长安。
可是我却成为了全长安贵女的笑柄。
原来他根本不喜欢我。
对他而言,我只是一尊无趣的菩萨,一个穿着端庄外衣的木偶。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花朝节过后,长安的春天如约而至。
长安的贵妇们总能把春日熬成一锅甜腻的脂膏。
赏红宴、斗草会、曲水流觞雅集……
我那少女怀春般隐秘心思已经如落花无可奈何地逝去。
今年的灼灼春日,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闭门谢客呆在屋中,整日无所事事闲坐着。
我越发消沉,只要一闭上眼,宴席上那些同情,嗤笑,嘲弄的眼神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我脸上火辣辣地疼,仿佛挨了一个又一个无形的耳光。
那天,我正拿了本书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父亲突然闯了进来。
这是我的闺房,父亲进来不合礼数。
院里的丫鬟仆妇吓得跪了一地。
我正要发问,父亲突然严肃地盯着我开口:“抬起头来!你要消沉到什么时候?”
我倏地抬头,眼眶一下就红了。
“别人不认可你,难道你也要作践自己吗?”
“这是你最好的年纪,你要去赏花,去游园,去骑马,去吟诗……”
“为什么要自怨自艾?天底下的好儿郎多的是,簪花的状元,风流的才子,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东宫的玉阶再高,我崔家不登便是。”
“你要振作起来,让世人看看,我崔家的女儿,是何等的聪慧坚韧。”
我捂着脸,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似要把所有的委屈全部发泄殆尽。
父亲说得对,我不需要再爱他了。
3
我让府里最能干的梳头娘子为我梳了时下最流行的坠马髻,带着崔雅和母亲一起去赴长宁长公主的海棠宴。
宁国公府的小姐赵绮一见我便捂着帕子笑了起来:“崔姐姐,你一来我们就佛光四溢,蓬荜生辉了呢!”
花朝宴后,京城后宅里开始流传起不知谁给我起的外号——崔菩萨,借此嘲讽我被太子当庭拒婚一事。
四周都响起窸窸窣窣的笑声。
我离京三年,太多儿时的手帕交都疏远了。
我愿意出来,早就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我恍若未闻,完全不想搭腔,在角落里找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
一向沉默寡言的崔雅却突然开口:“是吗,那你们可得好好参拜我姐姐,让我姐姐保佑你早得贵婿。”
赵绮噗嗤一声笑了:“崔雅,你姐姐可能不灵,她的贵婿都不知飞哪了。”
崔雅眼皮都没抬:“太子妃之位正好空缺,不如飞到你家去吧,想必你行为乖张无礼,荒诞放肆,是太子最喜欢的样子。”
赵绮一时气得脸都涨红了:“你放肆!”
指着崔雅大骂:“你一个歌伎生的罪臣之女,也配在这里大放厥词!”
我起身一把将崔雅扯到我身后:“揽月,去请长公主来,这里是公主府,赵小姐想必是当成自家院子,要替长公主给我崔家下逐客令了。”
一道悦耳的笑声响起:“我怎么听到有人叫我?”
众女眷全部起身行礼,是长宁长公主到了。
“怎么了,刚刚我跟你们的母亲在前殿聊得好好的,下人们说这里猫儿狗儿打起来了。我赶紧来看看,你们受伤没有?”
我敛裙下拜,笑道:“崔敏拜见长公主,刚才是姐妹们玩笑,我离京三年,不知原来长公主请了赵绮小姐管家,多有冒犯。”
“哦?这倒奇了,我公主府人都死光了吗,要请宁国公府未出阁的小姐管家?”
我淡淡地笑着:“刚刚赵小姐说我们姐妹不配待在这里,想必是在公主府主事才敢说这话的。”
长公主似笑非笑瞥了一眼赵绮,赵绮早已脸色煞白,急急辩解道:“不是,我是说崔雅她……”
我立刻打断她:“崔雅怎么了,她是我崔家二小姐,难道赵小姐觉得我崔家不配来长公主府的宴席?”
宁国公府是开国功勋,世袭罔替的一等国公,可我清河崔氏也是五姓七望的第一世家。
今日我必须让她知道,欺辱崔雅就是欺辱崔家。
赵绮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毕竟那些话,不该由一个未出阁的清贵小姐说。
长宁长公主冷笑道:“赵绮想必是病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让你母亲带回家去养着吧。”
赵绮羞红了脸,看着长公主越来越冷的神情,恼怒地低下头,恨恨地随着身边的仆妇去了。
长公主冲我眨了眨眼,笑道:“我跟你母亲说会闲话,你带你妹妹随便逛逛吧。”
我垂头行礼恭送:“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叹息一声:“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便转身离开了。
崔雅在我身边坐着,用手指卷着手帕玩。
我捏了捏她的手:“你今天吃了枪药了?平常不是最懒得动嘴皮子的人?”
崔雅摇了摇头,不接这个话茬。
半晌,无声地笑笑:“姐姐,我觉得太子说得对,你像观音一样美。”
我心下感动。
既然如此,左右无人,我想不如索性把话说开:“小雅,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太子的?”
崔雅一脸疑惑:“我不认识啊,我们不是一起回清河给祖母守孝三年吗?”
“你不认识他?”
我正要继续追问,一道娇斥打断了我:“我才晚来半日,赵绮就敢作威作福,敏敏小雅,你们就是脾气太好了!”
几个丫鬟仆妇前呼后拥着宜阳郡主走来。
我起身笑道:“哪里就喊打喊杀起来了,要你这个女将军出征。”
宜阳郡主是齐王的独女,四年前她父亲去世,便由皇后接入宫中抚育。
从前她在王府时,我们性情相投,格外亲密,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她爽朗地笑着:“今天长宁姑姑让我们去骑马呢!你们也去,别理这些人!”
崔雅借口天热早早躲回家去了。
宜阳郡主柳眉倒竖,好说歹说,横拉竖拽把我拉到了马场。
4
谁知到了马场,赵绮也在。
她正在跟一个年轻的宫装美妇谈笑,宜阳冷哼一声:“敏敏你放心,她敢造次,先问过我的马鞭。”
她们却朝我们走过来,赵绮跟在美妇身后,宜阳郡主行礼:“宜阳见过郭良娣。”
原来是东宫良娣郭璟。
太子尚未册封太子妃,东宫事宜都由郭良娣操持。
郭良娣风流袅娜,美目流转,顾盼生辉,是一个神采飞扬的美人。
难怪太子不喜欢端庄的女子,想必是觉得无趣。
郭良娣笑道:“宜阳也来骑马了,这位想必是你日日念叨的好朋友崔小姐吧。”
“崔敏见过郭良娣。”
郭良娣点头赞道:“崔小姐好俊的容貌!”
赵绮冷哼一声:“是啊,貌比观音呢!”
宜阳狠狠瞪了她一眼,我立马开口拦住她:“臣女不及良娣十分之一。”
郭良娣满意地笑了:“这是你骑的小马吧。”
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抚着小白马的毛发:“白马美人,好一副马园盛景!”
又闲话几句,宜阳郡主才跟我走到另一侧准备骑马:“刚才你就不该拦着我,让我杀杀那赵绮锐气,来,我扶你上马,这马最是温顺,你先适应两圈。”
我踩着马镫上马:“算了,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我还在乎这个……”
“嘶!”
一声尖锐的马鸣响彻马场。
我身下这匹温顺的小白马却突然受惊人立起来。
我大惊,死死拽着马鬃,马儿却发疯在场内放足狂奔。
一边跑还一边发出尖锐的嘶叫。
我若是被甩下马去,马蹄践踏,定是没命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宜阳焦急地大喊:“伏低身子,抓紧缰绳!”
这马却越来越疯,越跑越快,冲着围栏直冲过去。
眼看我就要撞上围栏,不死即残。
我被深深的恐惧攥紧心房,只能闭上眼睛,尽量贴近马背,认命地迎接这一剧烈撞击。
谁知耳旁响起一阵更加激烈的马蹄声响,一只宽厚大手一把扯过我的肩背,我觉得天旋地转,摔进一个坚实的怀里。
尘土飞扬,草屑四溅。
混乱中,我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头顶传来。
世界终于停止旋转。
我颤抖着抬眼,撞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
那是一双极其年轻却又亮得惊人的眼睛,像是被战火淬炼过的寒星,正牢牢锁着我。
“姑娘,你没事吧?”
落地时他以后背为盾,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道。
而剧痛还是传遍我的四肢百骸。
“敏敏!敏敏!”
宜阳郡主带着众仆妇扑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强忍着痛:“没事,多谢这位公子相救。”
宜阳郡主惊呼出声:“时越!你没受伤吧?”
救我的年轻公子下颌线条紧绷,额角渗出细汗,几缕黑发凌乱地贴在颊边,却更添了几分不羁的英气。
他笑着摇了摇头:“先带这位姑娘去找大夫吧。”
我们所在的马场是女眷专用,以围栏为界,因为动静太大,东围场一群男子正远远朝这边策马赶来。
我此时衣物凌乱,手脸被地上的石子划出道道血痕,不好耽搁,宜阳赶紧抹着眼泪七手八脚地扶着我回去。
我担忧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冲我笑,齿白如贝,笑容鲜活又坦荡。
仿佛是让我安心。
我走进凉棚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坠马处隐隐传来,带着促狭的笑意:“好啊,时越,英雄救美,命都不要了?”
是太子殿下。
这个声音,在一个月前的花朝宴上,曾把我拉下深渊。
如今再次听到,让我浑身打了一个寒颤,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5
医女为我包扎好伤口,幸亏得那位年轻公子相救,我只有简单的淤青和擦伤,想必他定然伤的很重。
宜阳郡主说,他是朔方节度使时杰之子时越,去年才返京的,所以之前我从未见过。
我担心他的伤势。
宜阳却安慰我:“时越小时候是太子哥哥的伴读,两人感情好着呢,太子已经叫了御医,放心吧!”
她又心疼得看着我脸上血痕:“还好时越护着你,不然你就要让我成为京城第一美人了。”
我强忍着疼痛准备登上马车回家,打趣道:“那马儿果然有灵性,这不就帮你实现愿望了。”
“恐怕帮郡主实现愿望的另有其人。”
马车的阴影处突然转出一个人来,正是时越。
“时将军,你没事吧!”
他脸色虽然苍白,但行动自如,还挂着和煦的笑意:“姑娘不必担心,我是马背上长大的,坠马有经验。我来是想给你一样东西。”
说罢,他掌心张开,上面放着一个染血的金片。
我接过一看,这金片制作精巧,像是牡丹金簪的花瓣扯下一片。
时越皱着眉头,面色凝重:“这是在马皮革辔头右侧的缝隙里发现的,你上马一拉缰绳,金片便像一把利刃扎入马的下眼睑,马受惊后,你越扯着缰绳它越疼就越疯。”
宜阳大惊,喃喃道:“是谁要害死你啊?你才回京没多久啊,刚才摸过马儿的是郭……”
“郡主!没有根据的猜测,不要乱说。”
我疾言厉色地打断了她,宜阳左右看看,自知失言不再言语,只担忧地望着我。
时越见状便向我们拱手道:“两位请多多保重,千万小心,这次恕我不能远送。”
我郑重地躬身下拜:“时将军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此事还请将军千万保密。我是吏部侍郎崔泽之女崔敏,改日定与父母登门致谢,也请时公子好好养伤保重身体。”
“崔姑娘放心。”
马车渐渐走远后,宜阳愁容满面:“还好你没去当什么劳什子太子妃,每次遇到太子就没什么好事。”
我用手帕包好了那个金片,郑重地说道:“郡主,此事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切莫告诉任何人。”
宜阳皱着眉不满道:“就这么算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就这么算了。”
我养伤养了十来天,身上的淤青和擦痕都好了。
恰逢时越的母亲恰好在府中摆宴宴请平素交好的世家同僚,母亲备了重礼带我去了时家。
“崔夫人太客气了,我看您快要把龙宫给搬空了,我怕龙王爷半夜来我家借宝贝呢。”
时夫人性格豪爽爱说笑,与优雅温和的母亲正是一静一动,反差鲜明。
母亲也被逗笑了:“不怕你笑话,敏敏真是我的心肝宝贝,多亏时将军了,便是金山银山都搬来也是不够的。”
时夫人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点头赞道:“还是崔夫人会养孩子,瞧瞧崔小姐这通身气派,再看看我养的那几个野丫头,我都眼红了。”
母亲心照不宣地笑着:“时将军怎么不见,他身体可还好?”
时夫人抬手唤来两个仆妇:“他们正在后园游船呢,崔小姐你也去玩吧。”
时家的花园疏朗大气,像一幅泼墨写意的塞外山河图。
时家兄妹已经摇船到了湖中心,我便在岸上等着。
岸边亭子里放着一卷摊开的《孙子兵法》,密密麻麻缀满了朱笔批注,字迹遒劲锋锐,似刀剑劈斫,却又章法严谨,暗合兵法布局。
我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到一声清朗的轻笑:“崔小姐要来军中当女参谋吗?”
时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正好为我挡住了有些炎热的阳光。
我转头望着他,他身后耀眼的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我闭上眼睛,缓缓开口:“书上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我可从未看过。”
时越笑了:“那是诗意的空壳,现实是雄浑、粗粝甚至残酷的。太阳像烧红的铁球,噗嗤一下砸进天尽头的大河里,整条河瞬间就沸了,像无数把金针撒在水面上。天说黑就黑,一刻不等人,星星猛地落下来,近得似乎触手可及。”
我静静地听着,突然觉得窗前那轮被雕花木棂框住的月亮,温顺得令人窒息。
“我也能去抬手握一握星星吗?”
他家庭院风过时松涛竹浪之声飒飒,竟有几分战场呼啸的意味。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
6
“敏敏,时越!快上船!我们去荷塘采莲子!”
宜阳郡主带着时越的妹妹时意在船上兴奋地冲我们招手。
宜阳一把把我拉上船:“我最喜欢时越家的院子,没那么多条条框框诗情画意!”
时越笑道:“好啊,坐我家的船还骂我家粗陋。”
我也凑趣笑道:“是英豪大气,我也喜欢。”
说着四人都笑了起来。
时越没叫船娘,他执起长长的竹篙,往岸石上轻轻一点。小船便像一尾灵动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浓密的荷塘深处。
宜阳兴奋地挽起袖子在捞鱼,时意取过温着的小泥炉为我们沏了一壶荷露茶,时越坐在船头给我们细细剥着莲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隐传来人声,才惊破了这一场静谧的梦。
他重新执起竹篙:“该回去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竟有些眷恋不舍,想长长久久地停留下去。
船靠岸时,时越将时意扶了下船,宜阳不用人扶,一把跳了下去。
时越站在岸上,向我伸出右手。
我犹豫片刻,便将帕子垫在他掌心,指尖微搭,借力下船,船身颠簸的刹那,他托着我指尖的手掌瞬间收拢,裹住了我微凉的手指,稳稳地定住了我的身形。
“当心。”他低声道,声音比在荷塘里时沉了两分,气息近在咫尺。
“崔小姐自然会小心,倒是时越你太用心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炸响,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太子殿下!”
周围跪了一地。
这是时隔三年我第一次面对面看他,他的俊美高贵更胜当年,不知为何,那双如潋滟水光的眼睛笑中却带着浅浅的怒意。
“崔小姐可千万小心,别贪玩误入藕花深处,迷了行踪。”
为什么只说我呢?
明明有那么多世家小姐与公子一起泛舟游湖。
明明宜阳和时意也在船中。
为什么非要揪着我不放呢?
为什么呢?
又来了,那种来自四周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花朝宴后我曾无数次听过,抬眼一望,远处许多小姐们捂着帕子偷眼看我。
那一个又一个无形的耳光又一次甩到了我的脸上。
我垂眸淡淡道:“是。”
时越上前解围:“今日臣家中宴请,游园畅饮,难免高兴,太子不如也一起泛舟游湖?”
太子依旧似笑非笑,可眼神却像寒星:“时越,你要送给孤的书呢?孤特意从东宫跑来取。”
时越赶紧引太子到远处凉亭歇息,恭敬地奉上了那本《孙子兵法》。
宜阳满是懊恼之色:“太子哥哥平时不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对你?”
我笑了:“无所谓了。”
时越从凉亭出来,脸上满是沉闷,直到抬眼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我,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这多热,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垂着头:“对不起,连累你被太子责骂。”
时越笑了起来:“不是这样的,太子最是重情义,他不过是问问我坠马的伤好了吗,下个月就要有马球赛了,让我选个彩头。”
“那你选了什么彩头?”
时越冲我眨了眨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