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洋差回来第一天,同事们都在悄声讨论新来的总裁。
“听说是个自闭症呢,不得了哦。”
我心尖久违地一颤。
七年前,我曾跟一个自闭症患者谈恋爱,最后却惨烈收场。
那人后来常在我梦中出现,蹙着眉像是埋怨我。
可这次他居然浅笑着与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周老师。”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故人。
其他同事都恭敬地叫他总裁。
我如遭雷击,怔怔道。
“总……总裁?”
他乖顺地低下头,对我耳语道。
“是的,总裁夫人。”
1
秦默若无其事地拈起我鬓边的一根猫毛。
而后命令道。
“来我办公室一趟。”
其他人向我投来探询的目光。
我忽略发烫的耳尖,老实地跟上秦默。
七年过去,少年单薄的身形变得高大利落。
周身气质沉稳干练,神态动作不再刻板。
他身上没有一点自闭症的影子。
但我清楚,自闭症是不能彻底治愈的。
再有,那位爱他如命的母亲,怎么会把他丢进社会的熔炉之中?
当年他连走哪条路都被母亲严格限制。
这真的是秦默吗?
总裁办公室宽敞明亮,绿植生机勃勃。
秦默指着沙发道。
“坐。”
自己则回到办公桌后处理文件。
他的手腕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不经意间注意到。
银色的表带下,有一条增生的可怖疤痕。
那是他从前没有的。
一个女秘书匆匆走进来。
递给我一盒抗过敏药,又给我端了杯水。
“秦总说你猫毛过敏,特意吩咐我买的。”
我诧异地看向秦默。
他竟然还记得。
秦默始终认真地盯着文件。
我放下药,轻声道。
“谢谢,但我现在已经不对猫毛过敏了。”
秦默笔尖一顿,终于抬头,陈述一个事实。
“过敏不可根治。”
我垂下眼,没有争辩。
他不知道。
七年前,他母亲丢掉的那只他心爱的小猫,被我捡回了家。
不论是我全身长满皮疹,还是穷到买不起抗过敏药,我都没有弃养。
最后连我的免疫系统都为我的坚持妥协。
秦默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不敢看他,起身想回去工作。
“坐下!”
秦默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种失控的病态的愤怒,吓得我一颤。
女秘书轻轻“嘶”了一声,隐晦地看了他一眼。
秦默才眸光微动,沉声道。
“你今天的工作,就是看着我······工作。”
我只好强忍差旅的疲惫,在办公室坐了一整天。
秦默绝大多数时间都极度专注,办事效率极高,签字时认真地一笔一划。
他的病好像真的好了。
下班时秦默又执意要送我回家。
女秘书有意地顺着他,三言两语将我送上了车。
路上秦默一言不发,在我下车前却突然开口。
“周见宁。”
我不明所以。
他有些犹豫。
“你都看到了吧。”
“我今天是不是很正常?”
“是不是不像傻子?”
一瞬间,我的灵魂仿佛被别人攥紧,疼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可是十七岁就从顶尖学府毕业的天才。
秦默脸上满是赤诚又笨拙期待。
“那我是不是,也拥有了爱人的资格?”
“现在我告诉你我爱你,你能相信了吗?”
我惶然地流下一滴泪。
原来他的改变,都是为了我。
原来我和他,都为彼此克服了身体本能。
我颤着声不忍地问。
“秦默,你这样,很痛苦吧。”
闻言,秦默抿着唇,越过中控台,把脸埋在我的颈窝。
许久,才喟叹一声,低低应道。
“是的,姐姐,很痛苦。”
“可是失去姐姐,更是痛得要死掉了。”
2
我二十岁那年,接了个特殊的家教。
教一个十八岁的自闭症男生学吉他。
十八岁的秦默俊逸、清瘦、贵不可攀。
却出奇地固执、不好相与,说话都是单个字往外蹦。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是。
“周老师,滚出去。”
但他母亲出价奇高,被学费和生活费折磨的我,没能抵住诱huò。
整个暑假我都在带秦默。
他砸烂了三把吉他,才终于学会第一首曲子——小星星。
他高兴得一定要去公园弹。
彼时他的母亲忙于工作,让我和保姆帮忙带他过去。
结果刚到公园,一群熊孩子就闯过来。
一边喊傻子,一边朝秦默扔石头。
秦默抱着头蜷在地上,被石头打得哇哇叫。
我慌乱地把他护在身下,虚张声势地赶走了那几个小孩。
一回身,秦默正抬着头,愣愣地看着我,低声说。
“流血了。”
“对不起。”
我这才发现额角被石头砸破了。
我自然地摆摆手。
“没事,不怪你。”
于是秦默的神情更加清澈。
从那天起,秦默对我似乎就不一样了。
他不再叫我周老师,而是叫姐姐。
他不再用单个字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完整的句子。
他不再砸烂吉他,而是学着细心护理。
他不再讨厌我的触碰,而是期待我手把手教他。
他会将表姐从国外寄来的零食霸道地塞给我。
会因为我衣服上的破洞而买下二十条裙子送我。
还会主动帮我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一个贫穷、缺爱又自卑的女生,鲜少能坦然接受人间的善意。
我时常因为他的好意而感到羞涩。
秦默就会露出一个标准的笑,语调奇特地说。
“姐姐,别害羞。”
秦默的母亲比我先意识到他对我的感情。
她私下里循循善诱地套话。
秦默轻易地承认了对我的爱意。
秦女士笑着摸摸儿子的头,道。
“你有自闭症,你怎么会明白什么是爱?”
“你认为周老师爱你吗?”
秦默直白地说。
“她对我很好。”
“我查过资料,这就是爱。”
秦女士不屑一顾。
“愚蠢。”
“你觉得她对你好,那是因为妈妈给了她很多钱。”
“她不是喜欢你,她是喜欢钱!”
“我不介意花钱给你买一个玩具,但你要有分寸。”
“你记住,没人会喜欢一个自闭症,除了你的妈妈。”
第二天上课,秦默便问我。
“姐姐,你喜欢钱吗?”
我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实话实说。
“喜欢的,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钱。”
刚说完,秦默就猛地起身,冷着脸砸烂了手上的吉他。
“你不准喜欢钱。”
“你只能喜欢我。”
我以为他的病又发作了,习惯性地哄他。
“好,老师以后只喜欢你。”
这之后秦默的脾气更加收敛了,更加喜欢与我的触碰。
我不以为意。
直到某一天,他冰凉的薄唇骤然贴上我的。
他舔了舔我的嘴唇,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爱你,姐姐。”
“你也要爱我。”
我呆滞在那,心却跳得很快。
我无比清楚,我早已在秦默对我释放的善意中爱上了他。
可我的良知不允许我承认这种爱。
我的学识也告诉我他不可能理解爱。
只是秦默比我想象的更加聪明勇敢。
我如同被蛊惑一般,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和他谈起了恋爱。
半个月后,这段超越世俗的恋爱,在秦女士发现我与他儿子接吻时,断折。
3
她大发雷霆,一巴掌扇到秦默的脸上。
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周老师,你不能因为年轻,就做这么恶心的事。”
“秦默他就是个孩子,他不懂事。”
“你怎么能不懂事?”
我看着秦默红肿的脸和无辜的表情,眼里染上雾气。
秦默却反常地勾起一个淡笑。
他说。
“姐姐,不疼。”
秦女士见状,将秦默锁进卧室。
她当场赶走了我,甚至扔掉了秦默几天前收养的流浪猫。
我茫然无措,抱着那只被丢弃的小猫灰溜溜地离开。
那时的我们都没想到会分开这么久。
可是秦女士最终将事情捅到我母亲和继父那里。
我被继父打得半死。
母亲流着泪怒骂。
“你还要不要脸!”
“你跟一个自闭症谈恋爱,跟那些yòu jiān犯有什么区别。”
“我和你爸都在中学教书,马上要评级了,这事要传出去,工作泡汤不说,你让我们以后还怎么做人。”
“是我们没教好你吗,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
“天底下没有别人了吗,你为什么偏要跟一个傻子谈恋爱!”
“还有那只死猫。”
“你明知道你会过敏,为什么非要养一只猫!”
我被泼天的负罪感压垮,跪在地上抬不起头。
他们永远也不会料到,是秦默先袒露的爱意。
母亲和继父此后再也容不下我,生怕我闯出更大的祸。
一向抠搜的他们不惜将我送去国外读书。
十月的冷风里,我被迫带着一只猫去了法国。
毕业后回国,我没有联系任何人。
在沪市悄悄找了工作,悄悄地过日子。
我也没有打听秦默。
我主观地认为,秦默早就忘了我,他现在也过得很好。
我从没想过会与秦默重逢。
更没想过,他能在这段感情上,默默坚持七年。
这不符合常人对自闭症的科学认知。
时间静默地流走,我明显感觉到颈窝传来一阵湿意。
我没见过秦默的眼泪,这是第一次。
他哭得很安静,好久以后,才带着哭腔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斟酌着开口。
“我从没觉得你不正常,或者把你看作傻子。”
“不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你本来就具有爱人的资格。”
“我也从没有怀疑你曾经对我的爱意。”
秦默的眼神有些迷茫,他充满希冀地小声问。
“那我们是不是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我移开眼,摇了摇头。
“你爱的是七年前的姐姐。”
“但人是会变的。”
“现在的我麻木、颓丧、世故,连吉他都快忘了怎么弹。”
“你很难再爱上当下的我。”
“而我也清楚,接受新事物对你来说非常痛苦。”
“我不能自私地无视你的痛苦,跟你在一起。”
秦默忽地阴了脸,大手钳住我的下巴,眼神狠厉,哑声道。
“是不能,还是不愿意?”
“你不能跟我在一起,那你能跟谁在一起?”
“那个李世泽吗?”
我一哽。
李世泽是我在法国的华人同学。
秦默怎么会认识他?
4
秦默的手越收越紧。
我发出一声痛呼。
他迅速地收回手,跟我道歉。
“姐姐,对不起。”
我捂着下巴,问他怎么会认识李世泽。
他有些委屈。
“我不想说。”
我没有强求他。
再次跟他重申了一遍,我们之间不可能。
就打开车门下了车。
秦默紧跟着下来追上我,不让我走。
他的神情尤其悲伤,还掺杂着不解。
“为什么不可能,到底要怎么样才有可能?”
“表姐说,只要让你看到我的努力,你一定会跟我在一起的。”
“是我不够努力吗?”
“你说你想跟正常人谈恋爱,你说你不喜欢随便发脾气的傻子。”
“可是我都有在努力。”
“我努力地模仿正常人的行为,努力藏起自己像傻子的痕迹。”
“我努力独立地做事,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工作,一个人旅行。”
秦默一边说一边掉下成串的眼泪。
西装革履的他撑不住地蹲在地上,蜷缩在那,哭泣道。
“很痛苦,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很痛苦。”
“我见到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事,走过那么多路,我很害怕。”
“可就算这样,我依然努力去做了。”
“到现在没有人能看得出我有自闭症,没有人再说我像傻子。”
“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接受我?”
“就因为我有自闭症,我在你眼里就永远是一个得自闭症的傻子,永远配不上你的爱,是这样吗?”
“我也不想是自闭症,我也不想是傻子。”
“我也不想的······”
秦默哭得整个人仿佛碎掉了。
我心疼得无法呼吸,急切地辩解。
“我没有说过你不正常。”
“秦默,我也没有说过你是傻子。”
“我发誓我——”
剩下的话,被一条染着浓厚香水味的胳膊拦在喉咙里。
秦默的母亲勾住我的脖子,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
“周老师,别来无恙。”
“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很正常。”
她笑着在我耳边不着痕迹地低语。
“哄孩子的手段而已,周老师,体谅一下。”
“我会补偿你的。”
她放开了我,又摆出一副母亲的姿态,蹲下身,拈着披肩的一角擦干净秦默的眼泪。
“宝宝,早就跟你说过了。”
“你跟别人不一样。”
“无论你怎么努力,你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接受你的人,只有我。”
“来,跟妈妈回家。”
秦默不肯走,蹲在原地不动,昂着头固执地用一双泪眼盯着我。
秦女士眉毛一挑,叫人给秦默打了镇定,拖上了车。
她走之前,警告我。
“周见宁,你老实一点。”
“就像这样,不要对秦默有任何示好,不要给他任何希望。”
“我很清楚人性,你陪不了他一辈子。”
“别让我发现你有其他图谋,否则,我能将你送出国一次,就能送出去第二次。”
我震惊地看着她。
怪不得我父母会那么爽快地把我送到法国。
如今我已无心去追究这件事。
这世上总是有那么多让人窒息的父母。
第二天,我向公司发了辞职邮件,抱着白白胖胖的猫颓废地窝在公寓。
第三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对面是那个女秘书。
她似乎刚刚哭过,鼻音很重,声音在发抖。
“你能不能来一趟B市私立医院。”
“最好快点来。”
“秦默,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