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捣毁乞讨组织时,我被解救出来。
从寻亲库里,他们找到了我父母的联系方式。
得知四年来父母一直在找我,我泪如雨下。
会议室里,我攥着衣角,不断的看向门口。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门被推开了。
妈妈一脸着急冲进了会议室。
“我的儿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张开胳膊扑向了我身边。
我站起来,瘸腿走向她,伸出一只手迎接她。
她突然停住了。
看着我的手和腿,她颤抖着后退几步。
“不,这不是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他四肢齐全。”
1
我伸出的那只手悬在半空。
不知该继续伸着还是抽回。
我梦想无数次的,见到妈妈一定扑到她的怀里。
此刻却再也不迈不出脚步。
我想喊“妈妈”,可喉头酸得说不出话。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拼命忍着,没让它落下来。
李老板打我的时候,我没哭过。
被其他小乞丐欺负的时候,我也没哭过。
看到她,我忍不住哭了。
她就是我的妈妈啊。
与我记忆里和梦里完全一样的妈妈。
四岁被拐,买我的人家发现我有记忆,把我退回。
几经辗转,我流落到了丐帮头子李老板手里。
和七八个小乞丐一起乞讨。
每次讨不到钱挨打的时候。
我就想着,如果妈妈在,她一定不会打我。
她的影子,多次走到我的梦里。
她伸出手,要把我抱在怀里。
与刚才伸出手的样子完全一样。
可是她为什么不认我呢?
一个女警扶住她颤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林女士,这就是你的儿子张辰。”
“我们比对过DNA鉴定报告,错不了。”
妈妈拼命摇头,手不断挥舞着:
“他不是,他不是,我的孩子四肢健全。”
她的手碰到了墙边的花架。
几盆花从架子上倒下来。
发出“哐当”的巨响。
我身体猛得一抖。
伸着的那只手也放了下来。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瘸腿。
又看了看左边的半截手臂。
我不明白,少了这些,我就不是她的儿子了吗?
接着,走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转过头,看到爸爸和一个年长的警察走过来。
他们身后,有无数扛着摄像头的媒体。
爸爸看见我,一下子站住了。
他的脸上,肌肉在颤动。
“这是我儿子?”
警察脸色悲伤:
“当时没有告诉你,他在乞丐那里,受到了虐待,失去了左手,右腿也瘸了。”
爸爸走向我,走得很慢,很慢。
这和我从电视上看到的,别人的爸爸飞奔着跑向找到的儿子,情况一点也不一样。
在距离我三步远的时候,他停住了。
他颤抖着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
点了好几次,才点着火。
刚抽了两口,一个记者把话筒举到了爸爸面前:
“张先生,你找到儿子开心吗?”
爸爸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接着问道:
“你是因为孩子没有手了,也瘸了,才不高兴的吗?”
“滚!”爸爸怒喝一声。
记者并没有退缩,闪光灯和快门声交错。
会议室里显得更加拥挤。
爸爸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接着拿起烟灰缸,狠狠地砸在地上。
烟灰缸四分五裂。
溅起的玻璃让记者集体后退了一些。
“滚!”
爸爸再次大喊一声。
警察看着爸爸表情不好,把记者劝出了门外。
爸爸走向妈妈,抱住了她。
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妈妈念叨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们的儿子去哪了?”
可我明明就站在这里。
妈妈怎么还这样问。
是因为我没有手了吗?
我把半截胳膊缩在袖子里。
好好的那只手也缩在袖子里。
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我有没有手了。
“走吧。”爸爸看了我一眼,拥着妈妈的肩膀。
2
爸爸的车上,贴着我的巨幅照片。
还有“寻子张辰”的字样。
我上过一年多幼儿园,认得几个字。
我想,他们一定是爱我的,只是还没有适应。
也许,等适应了,他们还会像从前那样对我。
车离开了这个城市,向着家乡奔去。
我的心,也早早飞回了我的家。
这四年里,我拼命记着我的名字。
也拼命记着爸爸和妈妈的名字跟电话号码。
我只希望有一天,我有机会打电话的时候,能联系他们。
可是记忆越来越模糊。
有次乞讨时,一个好心的阿姨帮我打了妈妈的电话。
可那次是空号。
也许,记忆在不知道的时候,就篡改了我的大脑。
就是那次,回去后,李老板狠狠打了我。
打得我口吐鲜血。
也打断了我一条腿。
后来,他就给我换了乞讨的地方。
正在回忆中,我看到了家乡的那个广场。
小时候,妈妈带我来过多次。
她还抱着我在那时拍视频。
快到家了。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爸爸通过后视镜看我。
看着他严肃的脸,我赶紧收起上扬的嘴角。
快了!
快了!
直到我看到了家里的别墅。
我的心激动地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突然,爸爸停住了。
他掉转车头,向另一个方向开去。
“怎么了?”
妈妈开口问。
她一直焉焉的,没有什么精神。
这是她上车之后的第一句话。
“有好多记者。”
我看向窗外,果然,别墅门口,有很多人扛着摄像头正围在那里。
妈妈像是怕人看到一样,把衣领向上拉了拉。
我刚刚激动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
是他们,不想我被人看到。
应该不是不想我被看到,应该是怕我没有手的样子被人看到。
可是我已经把手藏好啊!
我没敢说,也没敢问。
缩在坐椅上。
跟妈妈隔开了好远的距离。
车停在了酒店门口。
进到房间,爸爸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你先去洗个澡吧。”
他丢给我一身衣服。
接着就转过身去。
在记忆中,每次都是他帮我洗澡。
我们还会相互往身上抹泡泡。
洗完出来,爸妈正在低声商量着什么。
看到我,他们住了口。
但又像约好的一样,都不看我。
爸爸的手机响了:
“张先生,您今天订的豪华包间,现在可以上菜吗?”
“取消吧!”爸爸声音冷淡。
他给我订了一份外卖。
等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才把我带回了家。
记者也许没等到人,已经全部离开了。
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正站在门口张望。
看到妈妈,他扑到妈妈怀里:
“妈妈,你可回来了。”
“把哥哥带来了吗?”
妈妈抱起了他,在他脸上亲着。
嘴里不断重复着:
“好孩子!好孩子!”
小男孩看到了跟在爸爸身后,亦步亦趋一瘸一拐的我。
他走向我:
“你就是哥哥吗?”
“爸妈找了你四年啊。”
他伸出手,拉我的左手,却只拉住了空荡荡的衣袖。
“残废!”
“好臭!”
他捂住了鼻子。
就像我乞讨的时候,其他小孩说我残废一样。
也像其他人靠近我身边时,捂鼻子的动作一样。
可我已经洗澡了呢。
3
我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
没有一点灰尘。
可能爸妈经常给擦吧。
甚至,我以前乱扔的各种玩具,都摆放的很整齐。
家里一切照旧。
只是,爸妈,不再是原来的爸妈了。
那这还算不算我的家呢?
我心里空空的。
一件件摸着我曾经喜欢的这些。
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了。
我只想,只想妈妈能抱抱我。
隔着半开的门缝,我听到妈妈和蔼地问弟弟,想吃什么饭。
接着,我听到厨房做饭的声音。
我躲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脑子一片空白。
迷迷糊糊的,我听到妈妈说:
“你姥姥给你说话。”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妈妈把手机递给我。
姥姥的声音很急切:
“辰辰,你回来了?”
“我的孩子,你受苦了。”
“姥姥……”不知道为什么,刚喊出这两个字,我的喉咙再次满是酸涩。
声音和泪水同时出现。
“孩子,别哭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看你。”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妈妈的抱,可是我不敢说。
我看着半截空荡的衣袖:
“我想要橡皮泥,很多橡皮泥。”
姥姥爽快的答应了。
家里很压抑,爸爸妈妈都不说话,再不是我梦里的样子。
夜里,我躲在被子里哭,没有声音。
好像,我听到一个声音悄悄走到我床边。
不知道是谁。
我抑住哭泣。
我想,如果是妈妈,只要她叫我,我一定用力地抱她。
我等啊等,没有等到呼唤我,却听到那个脚步声离开了。
我掀开被子的一角,看到妈妈走远的身影。
她轻轻带上了房门。
她站过的地方,还留有她的气息。
我使劲的吸气,直到气味全部消失。
再也抑制不住,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第二天一早,姥姥一来我就知道了。
她推开我门的时候,我马上从被窝里跳了起来。
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脖子。
我哭,姥姥也哭。
妈妈也在掉眼泪。
哭了一会,姥姥拉开我,仔细看我全身。
看到我的手,我的腿,我全身的旧疤和新伤,她哭得更厉害了。
嘴里不断地说着:
“辰辰,你受苦了孩子。”
“真是造孽啊!”
姥姥带来好多衣服,还有我要求的橡皮泥。
看到橡皮泥,我两眼放光。
不顾姥姥正在哭泣,就自顾自的玩起来。
我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比着我右手的样子,捍了左手和半截胳膊。
然后,粘到了我的左胳膊上。
昨天记者问,爸爸不高兴是因为我没有手。
妈妈也说,她的孩子,四肢健全。
现在我捏了一只手,我也是四肢健全的孩子了。
妈妈一定会高兴吧?
我悄悄的走出去,想给妈妈一个惊喜。
却听到妈妈正在她的房间里,跟姥姥相对哭泣。
“他要是没被找回就好了。”
“只要没找到,他会一直是我心里那个软软糯糯的小男孩。”
“他会一直是我心里那个完美的小男孩。”
我握着门把手的右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心里传来一阵阵的刺痛。
姥姥给妈妈擦着眼泪,声音哽咽:
“瞎说什么呢?”
“找回了就好。”
“别管什么样,他都是你的儿子。”
“至于张毅,那只是你领养的孩子。”
“你不能厚此薄彼。”
“不要,我不要,我接受不了一个没有手的孩子。”
妈妈精神不受控制地大喊起来。
声音刺穿了我的耳膜,我的脑中只剩下尖利的声音。
我下意识后退,碰到了门口的垃圾筒。
姥姥和妈妈同时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我。
4
弟弟听到声音也从房间出来,看到我站在妈妈房间门口。
他大喊着:
“哥哥,你偷听?”
妈妈的脸色很不好。
姥姥担心地问道:
“辰辰,你都听到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左手不住的往袖子里藏。
姥姥看到我的左臂的异样,拉开了我的袖子。
那个捏的手和胳膊,明晃晃的露在她们面前。
姥姥看到那只手,眼泪再次流了出来。
“可怜的孩子……”
弟弟看到假手,眼中露出了鄙夷之色:
“假的也不能拿东西啊。”
妈妈却一把拽下了那只手,狠狠地扔到了远处:
“没有就是没有,假的有什么用?”
她再也不压抑着,放声大哭起来。
姥姥瞪了弟弟一眼,弟弟回了自己房间。
她慢慢捡起那只假手,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我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们。
姥姥拿着那只手问我:
“辰辰,你……”
她没有问出来,可我知道,她想说,我为什么要捏一个没用的假手。
“我,我有了手,我想妈妈就会喜欢我了。”
我结结巴巴地解释。
可解释完,又感觉没有必要了。
姥姥再次一把把我抱在怀里:
“可怜的孩子……”
妈妈猛得关了上门。
我想,妈妈每次看到我都不高兴,爸爸也是。
我是不是离开这个家,他们就会高兴呢?
也许像妈妈说的,我就不该被找到。
只要找不到,他们就会一直爱我。
我希望他们一直爱我。
我只有离开。
“姥姥,妈妈爱我吗?”
我心里很痛,但没有哭。
知道妈妈不想把我找回后,我的心就一直很麻木。
但再也不想哭了。
“傻孩子,怎么不爱?”
“你丢失的那几年,她到处找你,工作都没了。”
姥姥调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
“你看,你妈妈每次想你的时候,都会看着这张照片流泪。”
那是我丢失之前三天,妈妈带我去肯德基吃鸡腿的照片。
我想和妈妈再次去肯德基吃次鸡腿。
等吃完,我就离开。
这样,他们就该开心了吧?
“姥姥,让妈妈再次带我去吃鸡腿,可以吗?”
我仰着脸恳求。
“是不是饿了,孩子?我去做饭。”
“我想吃肯德基。”
“我只想吃肯德基。”
等吃完,我就可以早点离开。
姥姥看着我执著的样子,去跟妈妈商量。
我只听到妈妈歇斯底里的声音:
“我带他出去?”
“那别人岂不是都知道我有个残废儿子了?”
“还不够丢人的!”
姥姥小声的让她别吵,别让我听见。
可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是故意让我听见一样。
弟弟走出来,敲开了妈妈的门:
“妈妈,你带我去吧?我们可以给哥哥打包带回来。”
可我只是想和妈妈一起吃,带回来的,还有意义吗?
当妈妈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还是鼓起勇气低声问了一句:
“妈妈,你能抱抱我吗?”
妈妈的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
几秒后,她还是开门走了出去。
没一会,姥姥也接到一个电话,说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看着家里只剩我自己,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我把姥姥买的衣服装在书包里。
又跑到妈妈的房门,拿起她的衣服,放在鼻子下深深吸了几口气。
这是妈妈的味道。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件衣服也装在书包里。
默默离开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