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月租800元的出租屋里。
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是女儿一家在国外度假的笑脸。
他们连我死了都不知道,却在媒体报道拆迁款后,争先恐后地跑回来。
这一次,我重生了。
我看着那张银行催款单,心里一片雪亮。
“爸,我们投资的网红店爆雷了,欠了投资人五十万,你那笔钱什么时候给我?”
女儿李薇将一张银行催款单,“啪”地一声拍在我揉面案板上。
猛地把我从死后的黑暗中,拽回了人间。
1
上一世,我就是这样,一次次掏空积蓄,最后抵押了这间祖传的铺子,替他们填上一个又一个名为“创业”实为“投机”的窟窿。
我心梗死在月租八百块的出租屋时,冰冷的手机屏幕上,还是他们一家三口在国外海滩度假的朋友圈。
他们甚至不知道我死了。
直到媒体开始连篇报道老城区改造计划,他们才想起我,或者说,想起我那间位于老街核心位置的铺子,想起它背后那笔“天价拆迁款”。
我看着女儿,双手在案板下控制不住地颤抖,记忆在脑海里翻滚。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想伸手拂去她眉间的愁容,就像她小时候,每次考试没考好,皱着眉头把试卷藏在身后时那样。
但上一世临死前,出租屋里那冰冷的窒息感,比任何记忆都来得真实。
“爸?你发什么呆啊!”李薇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声音尖利,“五十万!不是五万!再不还钱,那些投资人就要去法院告我们诈骗了!到时候不光我和赵磊要坐牢,连带着悠悠以后政审都有问题!”
她熟练地将自己的困境与我最疼爱的外孙悠悠捆绑在一起,一如既往。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抬起头,目光慢慢聚焦在她脸上。那张曾经酷似我亡妻的脸,如今只剩下被欲望和焦虑侵蚀后的尖刻。
“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揉这破面!你这面馆一天才赚几个钱?跟我们的流量比,什么都不是!”她鄙夷地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老旧灶台,“你赶紧把那笔养老钱取出来,先帮我们把这个坎过了!等我们翻身了,加倍还你!”
加倍还我?上一世,他们也是这么说的。结果是我死了,他们用我的房款在国外挥霍。
我闻着满屋的面香,混着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年龄,而是一个我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跨越的时代。
我没有像上一世那样,立刻慌张地解下围裙,说“别急,爸爸去想办法”,而是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她:“那笔钱,是我准备进棺材的钱。”
李薇愣了一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爸!你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你身体不是好着吗?”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开始打感情牌,“我们才是你最亲的人啊,你不帮我们,难道指望外人吗?悠悠可是你亲外孙,你忍心看他以后在学校里被人指指点点吗?”
我看着她,内心一片死寂。
“知道了,”我沙哑地开口,“让我想想。”
李薇脸上立刻绽放出胜利的笑容,她就知道,这招百试百灵。
“爸,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那你快点啊,我跟赵磊今晚就等你好消息!”她拿起自己那个限量版的包,转身就走。
门外,我看到她的丈夫赵磊正靠在一辆崭新的宝马车旁抽烟,看到李薇出来,他立刻掐了烟,殷勤地为她打开车门。
那辆车,也是用我的钱买的。
我低下头,看着案板上那团被我手温捂得恰到好处的面团。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它变成一碗碗面条,去喂饱一只永远喂不饱的白眼狼了。
2
接下来的几天,我照常开门、揉面、煮面。老街坊们都说我最近气色差了很多,劝我别太操劳,早点把店交给女儿女婿,自己享清福去。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享清福?上一世的福气,我还记忆犹新。
李薇和赵磊每天至少三个电话催促,话术从最初的“爸你想好了吗”变成了“爸你到底爱不爱我”,最后演变成赤裸裸的:“爸,你要是不管我们,我们就只能去借高利贷了,到时候利滚利,你这辈子都别想安生!”
我一概用“快了,银行手续有点麻烦”来搪塞。我知道,他们在等,在等我像过去无数次一样,乖乖地把养老钱奉上。
而我,也在等。
六十岁生日那天,我特意关了店门,在后厨给自己下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两个荷包蛋。清亮的面汤,筋道的面条,这是爷爷传下来的手艺,也是我一辈子的安身立命之本。
我刚吃完,门就被敲响了。
是李薇和赵磊。
他们没带蛋糕,也没带任何礼物,而是带了一份包装精美的文件夹,和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男人。
“爸,生日快乐!”赵磊手里提着一个果篮,还是那种最便宜的,一看就是路边摊随手买的。
“爸,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张律师。”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像在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蹩脚戏剧。
赵磊将那份文件夹放在八仙桌上,推到我面前。“爸,我们咨询过了,您的‘老李面馆’这个招牌,有很深厚的历史价值。我们想把它IP化,做成连锁加盟品牌。这是双赢!您什么都不用干,就在家享福,每年等着拿分红就行!”
他把“IP化”、“连锁加盟”这几个词咬得特别重,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对未来的狂热和贪婪。
张律师适时地推了推眼镜,用一种专业的口吻补充道:“李老先生,这份是品牌授权协议。简单来说,就是您将‘老李面馆’这个品牌的独家使用权、改编权、以及后续所有商业开发权,全权转让给您的女儿和女婿。作为回报,他们会给予您公司百分之五的原始股份。”
百分之五。
听起来真不少。
上一世,他们也是用同样的话术,骗走了我铺子的房产证,说是拿去“评估价值,入股融资”,结果转头就拿去抵押,贷出来的钱挥霍一空。
我没有去看那份协议,我知道上面写满了吃人的条款。我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墙上挂着的一张黑白老照片。
照片里,是我爷爷,穿着长衫,站在“李记面铺”的牌匾下,意气风发。
“我老了,”我缓缓开口,“不懂你们这些新东西。我只知道,这面馆是爷爷传下来的,不能在我手里败了。”
李薇的耐心瞬间告罄,她一把抢过话头:“爸!怎么又说这种话!什么叫败了?我们这是让它发扬光大!你守着这个破店,一辈子能挣几个钱?你知道一个成功的连锁品牌,一年能创造多大的价值吗?到时候别说五十万的债务,五百万,五千万都不是问题!”
“是啊爸,”赵磊也跟着附和,“您就别那么固执了,时代变了!现在是流量为王的时代,您那套老手艺,早就过时了!”
过时了……
我心里一阵抽痛。这手艺,养活了我们李家三代人,养大了你李薇,供你读完大学,让你能在大城市里光鲜亮丽地生活。现在,在你嘴里,它“过时了”。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像两个贪婪的秃鹫,盘旋在我这具“尸体”上,急切地想要啄食最后的血肉。
内心的某个角落,我甚至在回想,上一世,我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微弱的反抗?是不是也曾试图守住这一点点可怜的尊严?但最终,都在他们“为了你好”、“我们是一家人”的糖衣炮弹下,溃不成军。
这一次,我慢慢地,伸手,拿起了桌上那支派克钢笔。这是我退休时,学校奖励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用。
看到我的动作,李薇和赵磊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得像两只在黑夜里发现猎物的狼。
3
“签了这份协议,你们的债务就能解决了?”
我拿起笔,笔尖在纸上悬停,平静地看着他们,问出了这句话。
他们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在他们看来,我这句话,无疑是松口和妥协的信号。
“对!对!”赵磊激动得搓着手,“爸,只要拿到您招牌的独家授权,我们就能拉到新的融资!投资人已经谈好了,就等这份协议!”
李薇也喜上眉梢,语气都变得温柔起来,她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爸,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们了。您放心,等公司上市了,您就是大股东,到时候您想去哪儿养老都行,我们给您请最好的保姆!”
最好的保姆……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上一世,我死的时候,身边连一只苍蝇都没有。
“好,我签。”
我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像是在为上一世那个愚蠢的自己,一下一下,敲响丧钟。
他们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笑容,在我眼中,不过是最后的晚餐前,点燃的蜡烛。光亮,但短暂。
笔尖落下,我在协议末尾的签名处,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我的名字——李国安。
字迹和上一世一样,因为激动和压抑,微微有些颤抖。
在我签完字的瞬间,赵磊的手就迫不及待地伸了过来,想要抢走那份在他看来价值千金的协议。
我却先他一步,左手按住协议,右手闪电般地拿起了桌角那只青花面碗。
那只碗,是爷爷开店时,专门去景德镇定烧的,碗底印着“李记”二字。它陪着这家店,走过了一百年的风风雨雨,是我李家的传家宝。每天开张前,我都会用它盛第一碗面,敬天,敬地,敬祖宗。
在李薇和赵磊错愕的目光中,我将碗高高举起。
然后,狠狠地,将它砸向脚下的青石地板。
“啪——!”
那声音,清脆得像一声叹息,又决绝得像一道惊雷。
碎裂的瓷片四散飞溅,有一片甚至划过了李薇昂贵的丝袜,留下了一道口子。
那支离破碎的瓷片,仿佛我前半生那些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的岁月,在这一声巨响中,瞬间化为齑粉。
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李薇和赵磊惊恐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父亲。他们的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张律师,也吓得缩在了墙角。
我看着他们苍白的脸,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一字一句地说:
“这碗,盛过养你长大的面。现在它碎了,你我之间的养育之恩,也到此为止。”
我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面粉的手,拿起桌上那份他们视若珍宝的协议。
当着他们的面,缓缓地,将它撕成两半,再撕成四半。
最后揉成一团,扔在破碎的瓷片中间。
“这份授权书,是废纸一张。”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扎进他们的耳朵。
“因为从明天起,‘老李面馆’,没了。”
李薇的嘴唇开始哆嗦。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叫道:“爸!你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赵磊也反应过来,脸色铁青地指着我:“老东西!你耍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