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镜白失忆时,曾与我在乡野之间做了整整三年夫妻。
直至某日他骤然忆起前尘,仿佛彻底换了个人。
那个曾说没了我便活不成的夫君,只剩一脸漠然。
“往日种种,不过误会一场。”
后来才知晓,他本是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未婚妻更是尊贵的当朝公主。
他重归锦绣人生,我亦未曾纠缠。
可偏偏我怀上了他的骨肉,却被公主婢女强灌下落胎药。
奄奄一息间,我竟因祸得福,重返现实世界。
本以为一切终结。
却不料再度穿越回去,已是身死六年之后。
而那个本该与公主共享天下的陆镜白——
竟已弑君造反、血洗皇城,成了权倾朝野、人人畏惧的摄政王。
不过这些,按理都与我无关了。
1
陆镜白是被公主亲自接回去的。
她的侍卫丫鬟将我们简单却温馨的小院围得一丝风都透不出来,他也脱下了我亲手为他缝制的冬衣,换上了锦衣狐裘。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真不假,仅仅是一件衣服,我已觉得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公主未曾和我说一句话,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摆了摆手,就有丫鬟走到了我面前,丫鬟没什么好语气,丢给我一个钱袋子,里面沉甸甸的,装满了银两。
“宋枝枝,这些是公主给你的补偿,算是报答你对陆将军的救命之恩,以后你们就两清了。”
我未说话,只看着陆镜白,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一些话,比如,说和我是有真感情,说我们依旧是夫妻,说不和离。
可他却很快撇开和我对视的眼,平静的丝毫掀不起一丝波澜,神情淡漠的,语气略显歉疚的蹦出了几个字,
“之前种种,都是误会。”
随后侍卫递上了和离书,上面尽数添了许多银钱珠宝,还落了他的大名。
一时之间,泪如雨下,我竟情不自禁地哭出了声,失望地看着他。
我想看到一丝心疼的情绪,哪怕一丝,可,一瞬也没有。
他就那样和公主走了。
等那一行人离去后,已是傍晚。
一向吵闹的小院安静了下来,可葡萄藤依旧在生长,酿的桂花酒还在土里埋着,地窖里还存放着过冬的余粮。
一切好像又如往常,唯独他不在这里。
我好不容易建设好的心理再一次被击溃,无助地坐在了地上痛哭,他竟连再见都没说一句。
我不过是出了一场车祸,就来到了这个时空,恰巧遇到了躺在路边浑身是伤还昏迷不醒的陆镜白。
现实世界里无依无靠,漂泊在陌生的城市,穿越后,又是一个孤女。
云水乡的孤女。
我变卖了已故父母留给我的镯子,请了郎中,为他治病。
他醒来后,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伤好后,他就留了下来。
初时,我几番拒绝他娶我,同他说了很多次,我救他完全是因为心中的道义,新时代的人心中充满了爱和善,任是谁都不会见死不救,不必报答救命之恩,我也不会挟恩图报,可他却觉得我是想抛弃他,怎么都不走。
他开始每天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修葺了时常漏雨的屋顶,又开垦了荒地,在小院里种起了菜,大有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奔头。
后来我习惯了有他的生活,谁能拒绝一个英姿挺拔,阳光开朗的大帅哥呢?
每天光是看着他的笑都觉得要被融化了,怎么太阳都没能晒黑他呢?
他力气很大,还会射箭,会舞刀弄枪,就跟着隔壁的李大爷当猎户,我在现实世界里学的就是医,自然也就去了药铺上班,我们还种着薄田几亩,乡下民风简朴,也不愁吃喝。
其实这样一辈子也挺好的,我不用想办法自杀回到现实世界了,这样过完一生也挺好的。
或许是我也不想一个人在古代孤单地活着,所以我没去深究他落难时穿的衣着不菲,没去深究他送我的玉佩,沉甸甸,不带一丝杂质,一看就是好货色。
他从未这样对我这么冷淡过,以前都是他贴着我,捂着我,但凡我哪天不开心,都会想法子逗我。
我曾在过生辰时说,我们那里流行男人给女人送花,送礼物,他知晓我最喜欢慕芳斋的脂粉,就连续两天待在深山里打老虎,那老虎伤了许多行路的人,但它吃得肥膘体壮,衙门发了好几次悬赏令都无人敢接,他就只身去了。
2
回来时,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头发上还缠着野草,满身的血,手里却捧着一盒脂粉,如珠似宝。
自此乡下都传遍了他极珍视我,是个有名的“耙耳朵”。
他擦了擦我心疼的泪,胡乱地吻着我的嘴角,
“傻娘子,那是老虎的血,我一点事都没有。”
可我还是气,气他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气他觉得,我会在意一盒脂粉。
我一觉睡了很久,其实很多次都醒来了,可身侧再也没有了人,哭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我再醒来,是隔壁的李大娘敲响了门,这些时日,陆镜白是盛京少年将军的事恐怕是传遍了。
李大娘又送了我很多粮食,她和李大爷两人无儿无女,早将我视作亲女,李大爷老了,平时陆镜白去山上打猎,卖掉后总将一部分银子用来给李大爷买药。
陆镜白走了,走得那样快,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她握着我的手安慰,说人总要活下去,离开他又不是不能活了。
庄稼还在长,日头还会升,万事万物依旧灿烂无拘。
是啊,恨一个人多累,我并不想那么累的生活,不过是造化弄人,构造一桩荒唐事罢了。
于是我又烧起了灶台,烟囱冒起了袅袅炊烟,做饭洗衣,挑担浇水。
从陆镜白走那日,衙门就时常派人在我家守着,我知晓他们是怕我再去纠缠他,毕竟说来,我也算是他的结发妻子,结发结发,我又想起我和他成婚时,他将我和他一起剪下的头发放进时常佩戴的香囊里,他走那日,腰间还挂着,或许是习惯了吧。
我时常坐着马车去城里采购,说起来,我除了知晓陆镜白是少年将军,其余的事竟一概不知。
从未想过如今我想了解陆镜白,是通过说书先生听到的。
茶馆人声鼎沸,我本想去听些话本子转移些注意力,换了一家又一家都在说这位少年将军。
他这一生属实坎坷,父亲是镇国大将军,在他幼时为国捐躯,母亲又抑郁而终,他从小被养在宫中,和姝华公主一块长大,青梅竹马。
可边境作乱,皇上原本想让姝华公主和亲来换取和平,可少年将军为了心爱的女孩,自甘在边疆打仗,那年,他也不过才十五岁。
他守住了边疆,打跑了蛮夷,也护住了他的公主,却在回来的途中只为给心上人采摘一朵花坠入山崖,此后销声匿迹,再无踪影。
说书人越说越起劲,不顾口干舌燥,略略抿了一口茶又降了声调,
“话说高贵的姝华公主真以为心上人死了,伤心欲绝,发誓绝不再嫁,硬是头戴白花,只穿白衣过了三年,谁知峰回路转,陆将军曾带的兵被分配到了云水乡的县衙当铺头,却听说有人敢进深山宰了祸乱多年的白虎,只为了给妻子买慕芳斋的脂粉,他不禁心生敬佩,前去结交才发现,此人正是少年将军,陆镜白。”
“原来这位少年将军跌落山崖后失了忆被一民女所救,此后就和那民女结为了夫妻,等铺头同他说了前尘往事,少年将军只觉得头痛欲裂,后才想起了所有的事,当时泪如雨下,只想和公主相聚!”
“这三年,为了少年将军,公主硬是坚决不嫁,这份情谊,到了天上神明处,也是忠贞不贰,可歌可泣,而少年将军也同那民女和离,还给予了一大笔补偿,和公主再续前缘!”
底下人爆发了尖锐的爆鸣,他们疯狂地磕起了cp,甚至为了这段故事的圆满和精彩,将我充当了一个坏人的形象。
说书先生不会让自己的故事平淡到毫无波澜,他们会填一些情节,比如我死缠烂打,比如贪图富贵,一次一次地纠缠,随后再勾勒一个圆满的结局,拍板说起:
“少年将军回到宫中后便和公主形影不离,整日策马看花,抚琴舞剑,落花纷纷,两人侧影,成双成对,只待成婚……”
我不禁想自己是不是穿越到小说里了,书名是什么忠犬将军和坚韧公主,而导语是我会在回忆里爱上你千千万万次,嗯,必须是回忆,不然他失忆和我在一处时说的爱我算什么,难道算我倒霉吗?
我又唏嘘一叹,就连吃着最酸涩的茶果子也觉得失了味道,甚至觉得还有些好吃……
等等,为什么觉得好吃?
3
我大口嚼着酸杏仁,味蕾变得贪婪将盘子一扫而空,难道是我太饿了?明明出发前我还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碗羊肉汤,尝了一串糖葫芦,吃了南街的粉,又买了城南的糕点……
看来悲伤使人食欲大增!
我在家懒了五六日才愿意出门,继续回到了药铺抓药。
坐诊的郎中是个老头,姓杨,留着花白的胡子,常扇着蒲扇摇头晃脑地把脉,有男人带着怀孕的妻子来把脉,询问是男是女,他就哈哈大笑,直问家里是不是有千亩万田,万顷家产要继承,每次问的人家脸红脖子粗,才肯罢休。
他最不喜粉饰太平,说话横冲直撞,从不拐弯抹角,从不说谎安慰,将绝症说成还有的治。
人都有知道自己死亡的权利,这是他说的,我也觉得很有理,将大把的钱财洒在苦药上,还不如去游山玩水,品尝美食。
趁着刚开门还没人来,杨老头见我垂头丧气,支棱不起精气神,摸着胡子撇嘴问:
“听说你郎君跑啦?”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装作不在乎地点头,眼角却还是有些湿润。
“跑了就跑了呗,又不是要你命了,来我给你把把脉,看看你身体大安否。”
最近确实常觉得疲乏嗜睡,我伸出胳膊问老头,
“你说怎么磕脑袋才能失忆?”
既然陆镜白能失忆,为什么我不能?
杨老头白了我一眼,嘲讽道:
“你当脑袋是西瓜啊,想怎么磕就怎么磕?”
可老头把着脉,却皱起了眉,眼神严肃,神情紧张,吓得我觉得自己是得了什么大病。
难道cp粉许愿实现了?
我要被一个绝症送走了?
我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耳边风声掠过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头摸着胡子,半晌才蹦出了两个字,
“喜脉。”
哦,喜脉啊,吓死我了,还以为是绝症……
等等……
“你说什么,喜脉?”
没想到和前男友分手后发现怀了他的孩子这样的套路还能在我这个炮灰身上演。
一时之间,我又气又觉得好笑,老头却愈发神情严肃,
“这事,你还是休要让上头的人知道为好。”
他瞥了一眼正在店铺对面的茶摊上吃茶的衙役,悄悄问:
“你是保还是弃,想好了和我说。”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
脑子里想起刚成婚时,陆镜白还不通人事,我们的洞房就是盖着棉被纯睡觉,连续睡了三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你难道不知道夫妻之间还有更快活的事可以做吗?”
可少年微红着脸,歪头问:“什……什么?娘子知道吗?”
月光照进来,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漆黑的瞳孔澄明清澈,显得迟疑又无辜。
于是,本该男子主动的事变成了我的主场,给这小子开了荤。
可此后,这个少年就天天期盼黑夜,床幔之事越发娴熟,声音像烧开的沸水浇了炙红的铁块,哑哑的,酥酥的。
陆镜白真的想起一切就会停止爱我吗?
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他听了老头讲女子生产的不易时会红着眼求避孕的方法,他觉得我还不到年纪,哪怕我说我愿意给他生孩子,也还是说再等等。
可我们的最后一夜还是我的生辰,他送了我昂贵的脂粉,垂死的花在清冷的夜里开花,干涸的地迎接滚滚的洪水。
没承想,真的结果了。
可这孩子注定生下来没有爹,缺少了一份爱。
可我的私心,又想生下来。
除了那枚玉佩。
这或许是属于我和陆镜白唯一的珍贵礼物了。
这孩子以后基因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也不想再和别人成婚。
姝华公主给的银两我也存到了钱庄里,药铺的活也算是稳定工作,怎么着也算是有房有存款,生个孩子也养得起。
到时候我就请个假找个地方生产,对外就是我的亲戚家的孩子。
思来想去,筹谋了一夜,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药铺。
老头照旧摇着蒲扇,听了我的保字后,笑得一脸无奈,
“我就知道你这丫头肯定是想保的,安胎药我给你包好放你柜子里了,没开药房,自己偷摸带走就行。”
最近时常感到情绪波动,眼泪说来就来,我不知为何觉得委屈地点点头,老头嘲笑了我一声又开始坐诊。
嘿,我就是要去父留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