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在即的夫君爱上一位姑娘。
她女扮男装,参加科考。
夫君为了她不惜触怒皇帝,全力求情。
他对我说:“虽然我与柳儿一见如故。”
“但婚姻尚在,你还是我正妻。”
我不吵不闹,转头举荐了那位姑娘的同乡竹马。
毕竟,这行善的好事,谁不会做呢?
1
这件事原不复杂。
安晴柳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一路从乡试到了殿选。
金銮殿上漏了怯,才让人发现是女扮男装。
冒名欺君是不小的罪过。
我敛眉,抿着苦涩的药汁:“顾墨如何说服陛下的?”
门客愤愤答道:“陆侍郎说,此女本来就出身寒微,一路上京赶考,勇气可嘉,他不过是爱才之心,何况陛下既然尊您为丞相,可见女子才学未必不如男。”
服侍我用药的贴身婢女顿时冷笑连连:
“呸,什么爱才之心?揣着明白装糊涂!”
“上京赶考的穷苦书生多了去了,怎么不见他对那些人求贤若渴?京郊外的乞丐也多了去了,怎么不见顾大人去施舍一二?”
我无可奈何揉了揉眉心。
也不知道顾墨是怎么想的。
他不会以为自己所做的这些能瞒天过海吧?
我身居丞相高位,一人之下而已。
想要打探消息实在是易如反掌。
几乎是同时,幕僚将他保下那位小姑娘的家世呈了上来。
安晴柳。
父母早亡,大伯嗜赌,大伯母差点将她卖到青楼换钱。
家乡连年旱灾,只有个同乡的竹马与她一起逃出来。
“慢着。”
我目光逐渐停留在那位竹马的名字上。
“松离?这名字我怎么觉得耳熟得很?”
玲珑名义上是我的婢女,可追随我多年,早是府上半个管事。
于是躬身回答:“大人您忘了,前些日子陛下送来了一箱论赋请您过目,您说这一篇策论写得格外好,便批了青墨印。”
“是了。”
思绪渐渐回笼,我想起那人一手遒劲有力的金错刀笔法。
“哦,他殿选结果如何?”
玲珑默了片刻,欲言又止。
“他……”
“他缺席了,未能面圣。”
我蹙眉。
“为什么?”
玲珑忙低下头:
“奴婢也不知为何,大人需要现在去查吗?”
原本是为着我未婚夫的这一桩不明不白的风月债。
但现在,我倒是没心思搭理他了。
我有些愤怒,更多的则是不可思议。
陛下亲赐我青鸾印,得此印举荐者,再不济也是正四品以上的官员。
他一个从穷乡僻壤逃荒出来的寒门学子,居然就这么放弃了仕途?
“不用查了,我要亲自去见他,备轿。”
“是。大人。”
我着实没料到。
会在街上撞见顾墨。
彼时,他正与一姑娘在街上拉拉扯扯。
小姑娘生得清纯,双眸含泪,泫然欲泣。
当真是我见犹怜。
“顾大人你不愿意帮我,那我走就是!”
她转身要走。
他便急忙忙上来扯她的衣袖。
“小柳儿!”
“你莫要闹了,你知不知道保下你有多难?”
“我竭力保你是因为我爱重你!可如今你让我去救你那废物同乡?”
“缺考便是无能!如此无才无德之人,我不将他逐出京城就是仁慈了!”
“不,松离他不是无能,只是……”
顾墨一把将小姑娘揽入怀中,神情激动。
“够了,我不想听你口口声声为别的男人辩驳!”
2
呵。
好一对痴缠鸳鸯。
如果男主不是与我有婚约的顾墨,我几乎要为他们鼓鼓掌了。
玲珑远远地看着,表情森寒:
“大人。”
“需不需要奴婢去解决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我淡淡道:
“除了一个柳儿,就没有花儿月儿吗?是他自己先乱了心,平白杀一个无辜女子毫无意义。”
玲珑放下轿帘。
“是,大人宽容仁慈。”
我闭上了眼睛。
要说内心毫无波澜,那是假的。
我与顾墨相识这么多年。
也曾是……为人艳羡的一对佳偶吧?
我生来带了一身的病。
云游术士曾说:“早窥天机,慧极必伤,恐难过加冠之年。”
可傅家世世代代辅佐帝王。
我也不例外。
曾经年幼的小太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抱着我不肯撒手:
“鸾音姐姐,我把宫里的好东西都给你吃,你可不可以不要死啊?”
我也不想死。
可我的身体实在太差。
眼睛遇光遇雪都会灼痛,四肢到了冬日就毫无知觉。
渐渐地,我脾气愈发孤僻乖戾。
当我因为旧疾复发乱摔古董,弄得满屋狼藉时。
被那些奸臣勾结气到呕血不止时。
所有下人都怕我,躲着我。
只有顾墨是个例外。
他能踏过满地碎瓷片来到我身前。
缓缓俯下身,抱住我因为愤怒颤抖不止的身体:
“鸾音,你是特别好的人,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若眼下尚有不如意,那一定不是最后的结局。”
“我会一直陪着你走下去。”
他曾经推着我慢慢地走过春日下的杏花疏影,曾经在盛夏湖心亭与我谈词论赋。
也许曾经的曾经,顾墨对我也是有过爱的。
只可惜,那份爱经不起掂量。
他面对安晴柳时,不在意君子端方的仪态,也没有了世俗顾忌。
这份偏爱已经明晃晃地摆在我面前。
原本下个月便是我二人成亲之日。
如今看来——
只怕是不必了。
我出神望着手中的大红喜笺,那贺词还是我亲自拟的,已写了大半。
轿子停下,玲珑恭敬俯身:
“大人,到了。”
我将松离约在一间茶楼包厢。
隔着薄如蝉翼的月影纱,松离一定看到了我瘫坐在轮椅上。
但他脸上并未露出半分惊讶之色。
只是依着规矩行礼。
我开门见山:“松离,你不去殿选,便是错过了五年科举,依法要被逐出京外。”
说完,抿了一口茶: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可愿意留在我身边?”
沉默。
他居然沉默了。
许久,松离低低地笑了一声。
声音如同清泉激石,格外动听。
从来只有旁人怕我惧我。
可他的表情居然像是在看一个胡闹的邻家妹妹。
我有些恼火:“你笑什么?!”
松离却认真说道:“我不知道贵女您的身份,但在下出身寒微,又缺考殿选,倘若与您纠缠,恐怕对小姐清誉有损。”
“所以,若是小姐想要收一个面首,我实在不是上佳人选。”
我气得重重搁下了茶盏。
他居然以为我要养他当男宠!?
3
一抬手,那卷被我批注的论赋甩在他脚边。
松离蓦然愣住。
“贵人是……”
玲珑在旁边说道:“我家大人乃当朝丞相傅鸾音。”
男人撩袍跪下行礼,声音依旧不卑不亢:
“是草民失礼,还请大人恕罪。”
“公子所做论赋,是本次科举中唯一得到我家大人青睐的,可是你放弃了。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机会?”
“是,辜负大人青眼,在下愧疚难安。”
我挥手打断:“松离,我不想听这些废话。我只要知道原因。”
他沉默良久才道:
“在下有一位故人,身患重病,急需银两救命。”
“为了筹钱,实在不得不……不得不放弃这次机会。”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若是松离为自己的爱人赴汤蹈火,那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我心中郁气稍微消解。
问道:“倘若最终没把人救回来,你也五年不能科举,不后悔吗?”
松离答得丝毫没有迟疑。
“不悔。”
我把玩着白玉骨扇上面的精妙纹理,微微偏头。
“你可认得安晴柳?”
“认得。是在下同乡,和我同样为故人的病焦灼难安。”
我听糊涂了:“等,等等。”
“你是说,你俩一起救同一个人?”
“是啊。”
“你救爱人尚在情理之中,她为什么要救你的心上人?”
松离也愣了:
“心上人?什么心上人?”
派出去调查的幕僚很快折而复返。
告诉我松离这些日子的确四处筹钱,卖字画抄书册,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但,他救的是一位六旬老者。
老者曾是秀才,落榜后就在家乡当起了教书先生。
收留不少走投无路的孤儿。
晚年却重病缠身。
对上松离那双澄澈见底的眼瞳,我顿时觉得心中惭愧。
遣退了玲珑和两个侍卫。
厢房内只剩我二人。
“抱歉,是我妄加揣测了,”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冻毙于风雪。你放心,我会请来宫中御医,尽力医治。”
然而,松离那张清冷俊逸的脸上并无喜色。
过了良久,他开口:
“大人在朝中早已万人之上,怎会缺少臣子驱使左右?”
他讥讽我。
从来树大招风,我是知道的。
民间对我毁誉参半,有人说我是挟天子的奸臣,我也是知道的。
可不知为何,这些话从松离口中说出来,竟然格外刺耳。
我只觉呼吸一滞,随后是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
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像是拧出血来。
松离端起药碗,膝行上前。
“大人,先用药吧。”
我怒极恨极,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松离被打得偏过头去,他肤色冷白,如今脸上掌痕根根分明。
乌黑药汁浸透他的衣衫,他也丝毫不恼,只是沉默着从紫砂壶里续上。
重新端到了我面前。
4
我从不是温良恭俭让的好性子。
伸手掐住了男人的脖颈。
俯下身来,对上那双漆黑如琉璃的眼眸:
“松离,你说得对。”
“我就是在利用你,我要你当我身边的鹰犬走狗,事事顺从,不得违背。”
“否则,我就杀了你的小青梅,再杀了你的恩师。”
“听懂了吗?”
他十指紧攥,几乎掐进掌心。
“大人并非真的这么想,何必言不由衷?”
我冷笑:“错了,我本就是乱臣贼子。这就是我的本心。”
说完,直接挥袖让人送客。
玲珑有些担心:“大人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松离公子说了什么?”
我任由她推着轮椅,疲倦地阖眸。
“没什么。”
“他不过是和他们一样罢了。”
我官拜宰相,所有同僚对我表面上我恭恭敬敬。
可私底下流言蜚语根本没断过。
——一介女流,又是个残废,就算当了众臣之首,能成什么气候?
——女子当贤良淑德,她却如此狠辣,实在是牝鸡司晨。
他们看不见我秉烛夜读,将天文地理烂熟于心。
看不见我寒霜酷暑地练习行走,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跌倒在地。
更看不见我为了能让幼帝坐稳帝位付出了多少。
玲珑最知我心,也不免跟着难过。
“大人为朝中事鞠躬尽瘁,陛下都知道。别把那些小人的话放在心里,反倒气着自己。”
“至少……至少顾墨受您举荐为官,也算是有所成就,不是吗?”
话音刚落,却听长廊深处另一间厢房传来熟悉的谈笑声。
“我既然答应过娶傅鸾音,便不会食言。只是她这人了无生趣,是个男人都会厌烦。”
“傅鸾音也曾是京中四大美人,私底下居然是个木头?”
“顾大人不妨与兄弟直说,你们可曾圆房?滋味如何啊?”
“没有,她从不让我碰。自命清高得很。”
“哈哈哈!想来也是,不过如今顾大人得了美娇娘,且晾她些时日,等她主动服软低头就是了。”
“嗯,我与小柳儿两情相悦,只是做妾委屈了她。”
“怕什么?看傅鸾音病恹恹的样子,只怕要不了三两年就过身了,届时一切不都是顾大人您的?”
里间传来男人们朗声大笑、觥筹交错的声音。
玲珑飞起一脚,踹碎了半扇门。
“你们再说一遍,都是谁的?”
刚刚还气焰嚣张的几人全惨白了脸色。
就像是看到了修罗厉鬼。
瞬间哗啦啦跪了满地。
屋内响起此起彼伏的磕头请罪声。
“卑职妄言!卑职妄言!”
“下官该死啊!”
其实,无需亲自撞见我也知道。
有多少贪官污吏盼着我有朝一日暴毙身亡。
就像是秃鹫等待着将死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便能蜂拥而上,吃肉饮血。
那些人势力盘根错节,想要彻底拔出绝非一朝一夕。
我知道我要跟他们斗到底。
可我没想到,曾经与我同仇敌忾的爱人如今坐在中央。
和他们一起肆意对我品头论足,甚至羞辱。
好,当真好极了。
我笑出声,不知是笑顾墨,还是笑我自己。
笑够了,我冷冷丢下一句话:
“拖下去掌嘴。”
“什么时候说不出腌臜言语,什么时候停。”
5
这屋子的味道实在令人恶心。
玲珑推着我离开。
顾墨后知后觉,追了上来。
“鸾音,你听我说。”
“官场上总要说些逢场作戏的违心话,你该理解的。”
我不答,反而问他:“你想将松离逐出京城?为什么?”
顾墨大概没想到我完全不打算追究他和安晴柳。
倒是问起他心里的情敌。
语气瞬间变得不忿:“他占了名额却不去殿选,如此无能之辈,论律就该逐出京外!”
“哦?你可曾关心过他为何缺席?”
顾墨莫名其妙:“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安晴柳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顾墨被噎住了,小心地觑着我的神色,见我表情淡然。
像是有了某种底气,说道:“好吧,鸾音,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想瞒下去。”
说完,他看似诚恳地在我面前蹲下来,与我平视。
“我与柳儿的确是相逢恨晚。”
“但你放心,你我成婚后,你仍然是我的正妻。”
“我也不会因为你身有残缺就嫌弃你。只希望你能容柳姑娘做个良妾。自古男子莺莺燕燕左拥右抱,可我只要有一贤妻一美妾足矣。”
我哑然失笑,偏过头去。
“是吗。”
“那你真是个用情至深的好男人啊。”
顾墨以为我真的接受了,一时喜上眉梢。
“鸾音,我就知道你知书达理,不是那等无知妒妇,你——”
啪!
玲珑迎面给了他一个耳光。
顾墨呆滞数秒,不可置否:“玲珑,你疯了?!”
啪!
又是一巴掌。
玲珑是父亲从小培养在我身边的家生子。
武功高强,身手过人。
接连两巴掌抽下去,男人原本还算硬朗的脸上瞬间肿胀起来。
两只眼睛里更是充满了愤怒和惊惧。
玲珑不着痕迹地退回我身侧,语气冷漠:
“陆侍郎请谨言慎行。”
“莫要说尚未成亲,就算成了,你也没有非议我家主子的资格。”
“何况若非我家主子举荐,你是不配站在这里与当朝宰相说话的。”
“你……”
顾墨一向最重体面。
偏偏他还不敢就此发作,只是怒视着我:
“鸾音,你看看你纵容出来的奴婢!”
“你心悦柳姑娘,这件事陛下知道吗?”
顾墨看向我的眼神瞬间了然。
像是彻底猜到我的心思。
瞬间冷笑出声:
“傅鸾音,我就知道你会用皇帝来压我!”
“不就是想用皇权逼我娶你吗!我又不曾退婚,你该知足!”
我喟然摇头。
再次为曾经的猪油蒙了心而感到丢脸。
“你不必急着跳脚,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和柳姑娘情投意合,愿意娶她,那便自己去找陛下请旨退婚,别到时候畏缩在我后面,没个男人样。”
顾墨呆了片刻。
像是努力理解我的话,又像是完全不敢相信我的话。
“什么意思?你要跟我退婚?”
“就因为我要纳妾?”
“那你能为我生儿育女吗?你这样病弱的身体,就算你愿意,我还怕顾家的后嗣体弱多病呢!你怎能如此自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