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停买了我,养了我三年,叫我小月亮。
只因我和他出征未归的白月光有六七分相似。
他教我学她说话,穿她爱的紫衣,连笑都要模仿她的模样。
后来,边疆传回捷报,还附了一封她的亲笔信。
他欣喜若狂,转头将卖身契扔给我,“滚吧!”
我跪在雪地里双手接过,“是。”
再后来,他发现,白月光那封信其实是我写的。
而当年不顾一切救他性命的人,也是我。
可他找到我时,我躺在了棺椁里。
牌位上,我已冠上了另一个姓氏,是别人的妻。
“我的夫人是病死的,”我的丈夫红着眼眶,笑容嘲讽,“咳血一年了。”
“她……可留下什么话?”陆江停摔坐在地,双目含泪。
“她说,她从来就不是月亮。”
1
冬,大雪盈天。
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白茫之中。
镇北将军府内却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
陆江停斜倚在窗边的紫檀木软榻上,指腹反复摩挲着一封边关捷报。
唇角含着一抹我三年来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真切笑意。
那笑意驱散了他眉宇间常驻的冷厉,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温柔。
“小月亮,”他忽然唤我,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知月要回来了。”
我正替他研磨的手不受控制地一颤。
上好的松烟墨汁溅出,在袖口绣着的缠枝海棠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这是我最为珍视的一件紫衣。
只因他曾在某个醉酒的夜晚,抚着这衣袖,吻着我的唇角,恍惚低喃,“小月亮,这海棠衬你……”
那时我竟愚蠢地以为,他眼中或许有片刻,映着的是我顾晚星。
“恭喜将军。”我垂敛眉眼,嗓音极力维持平稳,却仍泄露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忘了用他最喜欢的、温知月那般带着娇软尾音的语调回应。
所幸,他今日心神俱在那封信上,浑然未觉我的失态。
“她此番立下奇功,已向陛下求了恩典……”
他顿了顿,眼中光芒更盛,灼灼如日,“求陛下为我们赐婚。”
喉头猛地一阵腥痒,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气息汹涌而上。
我死死咬住下唇,将那致命的咳嗽硬生生咽回,齿间却已尝到淡淡的血腥气。
这咳血的毛病,便是一年前在落鹰峡留下的根。
那时我背着他爬了十里山路,一支断箭刺穿了我的肺叶。
“那……奴婢……”我的声音干涩得发紧。
他似乎才真正注意到我的存在。
目光从那封信上移开,落在我身上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凉薄,甚至更添了几分迫不及待的清理意味。
他俯身,从书案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张,动作随意得像拂去一粒尘埃。
“顾晚星,”他难得的连名带姓叫我,将那张纸轻飘飘地掷到我脚下,“你自由了,滚吧。”
“贱奴”两个墨色浓重的大字,猝不及防地刺入眼帘,刺得我眼眶酸烫。
三年前,他也是这样,骑在高头大马上,将这张卖身契掷于跪在泥水中的我面前。
我颤抖着从污浊里将它捡起,听见他居高临下,带着审视的声音,“抬头。”
我依言抬头,撞进他一双深邃的眸子里。
他怔了片刻,随即唇角勾起一抹辨不清情绪的弧度,“倒有六七分像。以后,你就叫小月亮吧。”
后来我才明白,那轮月,是他心中高悬天际、永不可替的清辉——尚书府千金温知月。
而我,不过是借了她一点微光,侥幸存于他眼底的影子,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还愣着?”
陆江停见我久不动,眉心不耐地蹙起,“知月归期就在这三五日,府里需得彻底洒扫整理,不容任何污秽滞留。你今日便收拾东西,立刻出府。”
我缓缓屈膝,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伸出双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拾起那张决定我命运的薄纸。
如同三年前,在泥泞中接过它时一样。
2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从被他推开的门缝疯狂灌入,狠狠刮过我的喉咙。“是。”
我将额头抵在冰凉刺骨的地面,声音低微。
若在往常,我这般卑微顺从,定会引来他一声冷嗤。
他总说,温知月骨子里是傲的,对他从不曾如此低声下气。
那是自然。
温知月是尚书千金,看他时带着几分骄纵,如同看着一头心甘情愿被自己驯服的猛兽。
而我看他,是仰望,是尘埃里开出的花,是飞蛾扑火般明知是死路一条的痴妄。
这份痴妄,始于十年前那个烽火连天的夜晚。
那时北狄铁骑踏破边城,八岁的我被困在燃烧的废墟里。
是他。
十六岁的少年将军陆江停,冲破火海将我救出。
“别怕,”少年的声音带着厮杀的沙哑,“我带你出去。”
他银甲染血,脸颊被箭矢划伤,却始终紧紧护着怀中的我。
“为什么要救我?”
劫后余生的我怯生生地问。
他擦去剑上血渍,回头看我时眼神清亮,“因为我是大梁的军人,守护每一个百姓是我的责任。”
这句话,连同他挺拔的背影,从此深深刻在我心上。
所以三年前,当我在人牙子手中认出他时,才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来到他身边。
“将军,”我撑着几乎冻僵的身体起身,走到门口时,终是忍不住回头,“温小姐归来后……若问起我……”
“她不会。”
他不耐地打断,目光已重新落回那封信上,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一个无足轻重的影子罢了,她不屑问,我更不会提及。”
我弯了弯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转身决绝地踏入了漫天风雪。
陆江停永远不会知道,那封承载着他所有激动和期盼的边关捷报,其中附上的、温知月的“亲笔信”,是出自我手。
就连信中那句“立此功勋,唯愿陛下赐婚,成全我与江停”……
每一个字,都是我揣摩着她那骄纵又势在必得的性子,强忍着心口如同被寸寸碾碎般的痛楚,一字一字斟酌着写下的。
他更不知道,他心头的白月光,早在一年前那场惨烈的落鹰峡突围战中,为了保全自身,已将他弃于险境,转而投入了北狄大将的帐中。
今这封“捷报”与“求赐婚”的信,不过是北狄人利用温知月,意图扰乱视听的棋子。
而我,在偶然得知真相后,将计就计,只为彻底斩断我这荒唐的执念。
而我这个他亲手丢弃的、在他眼中只配做影子、连多看一眼都嫌弃的“贱奴”……
才是当年在尸山血海里,拖着残破身躯,将他从鬼门关背出来的人。
风雪愈发大了,迷蒙了我的视线。
喉间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我扶住巷口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
大团大团的殷红溅在皑皑白雪之上,刺目惊心。
也好。
这偷来的三年,这场由我执笔编织的、荒诞而苦涩的梦,终究是到了该醒的时候。
他的月亮,早已蒙尘。
而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连借来的微光,也终于要熄灭了。
离开将军府时,我只拎着一个小得可怜的包袱。
里面是几件半旧的紫色衣裳,以及三年来他偶尔兴致好了,赏赐给我的一些小玩意儿。
一支素银簪子,一对成色普通的玉耳珰,还有几块早已干涸的、带着特殊香味的墨锭。
他曾说,“知月最爱此墨,你也用着。”
我只有这些,刻着温知月烙印的、属于“小月亮”的痕迹。
雪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不堪与污秽彻底掩埋。
街道上行人绝迹,只余下我一深一浅的脚印,很快便被新雪覆盖。
我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哪里。
三年前,我被嗜赌的舅舅卖入人牙子手中,是陆江停将我带回了将军府。
如今离开,天地之大,竟无我立锥之所。
寒气像是无数根冰针,顺着口鼻往肺腑里钻。
咳嗽变得无法控制,一声接着一声,撕心裂肺。
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浑身滚烫,却又觉得冷入骨髓。
3
不能倒在这里。
倒在这里,就真的如他所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大雪里了。
我不甘心,我顾晚星,即便死,也不该死得如此卑微,如此不明不白!
一个名字忽然在混沌的脑海中浮现——楚肆然。
他曾是陆江停的副将,亦是当朝摄政王,身份尊贵,权势煊赫。
一年前那场战役,他也在。
只是他回来得晚,伤势极重,昏迷了半月才醒。
醒来后,陆江停已因“温知月”的“失踪”而几近疯魔。
整个将军府讳莫如深,无人再敢提及那场战事的细节。
我曾随陆江停去探视过一次,隔着窗棂,看见他苍白消瘦的侧脸。
他似乎有所察觉,转过头,目光与我对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怜悯。
还有一丝我当时无法理解的……欲言又止。
他与陆江停虽是同袍,但气质迥异。
陆江停是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而他则是深藏的古玉,温润内敛,却自有凛然不可犯的威仪。
不知为何,在这绝境之中,我竟觉得,他会是唯一可能救我,也愿意听我说话的人。
凭着模糊的记忆,我摸索到了摄政王府的门前。
朱漆大门巍峨紧闭,门前石狮威严,铜环在雪光映衬下泛着冷硬的光,无不彰显着府邸主人的尊贵。
我用尽最后力气拍打着门环,手心被冰得麻木。
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门房探出头,看见雪地里几乎冻成雪人、嘴角衣襟皆染血的我,吓了一跳。
“姑娘,你找谁?”
“我……求见摄政王……”
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麻烦……通传……就说……一年前,落鹰峡……故人……顾晚星求见……”
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
门房犹豫地看着我,显然不信我这般模样能是王爷的故人。
我扯下头上那支唯一的素银簪子,递过去。
“求您……将此物……呈给王爷……他若不见……我立刻便走……”
话未说完,一股腥甜直冲喉头,我猛地咳出一大口血,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我闻到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清香。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陌生却极其雅致温暖的房间。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清冽的梅香,身下的被褥柔软得如同云端。
喉咙依旧干痛,但那股要命的窒息感缓和了许多。
“醒了?”
一个温和而低沉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我偏过头,看见楚肆然坐在床边的紫檀木圈椅上,手中正拿着一卷书,目光关切地落在我身上。
他穿着家常的玄色锦袍,领口袖边绣着暗银云纹。
面容清俊,气质沉稳。
比起陆江停的锐利张扬,更多了几分深不可测的雍容与威仪。
只是脸色依旧透着些伤后的苍白。
“王……王爷。”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
“别动。”
他起身,几步走到床前,轻轻按住我的肩膀,力道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你寒气深入肺腑,旧伤复发,兼之郁结于心,需得绝对静养。”
他转身从旁边的红木小几上端过一碗温热的药汁,“太医刚走,这是新煎的药,趁热喝了。”
我看着他递到唇边的白瓷药勺,微微一怔。
他身份尊贵,竟亲自……
“怎么?怕苦?”
4
见我迟疑,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如春风拂过冰湖,“我也怕苦,但良药苦口,尤其是你体内的沉疴,非重药不能解。”
我垂下眼睫,顺从地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将那苦涩无比的药汁喝下。
这药,远比我在将军府三年喝过的任何一碗调养身体、只为让我更像温知月的汤药都要苦,却奇异地让我感到一丝心安。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我声音微弱。
楚肆然将空碗放回,从袖中取出那支素银簪子,放在我枕边。
“物归原主。”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落鹰峡……果然是你。”
“那日我醒来,恍惚听得亲卫提及,有一满身是血,身形瘦弱的女子拼死送来布防图与将军被困的消息,方才救了大军。”
“后来诸事繁杂,陆将军又……我再细查时,送信之人已杳无踪迹。直到那日见到你模仿温知月笔迹的诗笺,心中才有所猜测。”
他竟记得如此清楚!
我心中震动,抬眼看他,“是我。”
声音很低,“送完消息,我便……回去了。”
回到那个将我当作影子的牢笼,继续扮演着不属于我的角色。
“为何不说?”楚肆然眉头微蹙,“你于他,于北境军,皆有救命大恩。”
为何不说?
我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因为我想起某个雨夜,我为他送醒酒汤,听见他在梦中的呓语。
“母亲……为什么……”
他那般痛苦难过。
老管家后来告诉我,将军的母亲曾是个舞姬,被老将军强纳为妾。
她痴心错付,最后却被诬陷与马夫私通,含冤自尽。
那年陆江停十岁,亲眼看见母亲从阁楼跃下。
“从那以后,将军再也不信真心。”
管家叹息,“直到遇见温小姐……她救他那日,笑得和他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我的心被刺痛。
原来他不是天生冷漠,只是被最亲的人伤得太深。
起初,是陆江停重伤昏迷,醒来后只抓着我的手,声声唤着“知月”,认定是温知月不惜性命引开了追兵才换来援军。
我如何能在那时打破他的希望?
后来,他沉浸在对失踪的温知月的思念与愧疚里,疯狂地在我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我若开口,他只会觉得我居心叵测,妄图玷污他心中皎洁的月光。
到时恐怕连这影子的容身之处都会失去。
因为那时,我对他,还存着那可悲的、自欺欺人的妄念。
因为我……曾真的爱过他。
爱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即使昏迷仍紧握佩剑,眉宇间锁着江山安危的将军。
“不重要了。”
我摇摇头,胸口一阵闷痛,忍不住又轻咳起来,“现在这样,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