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年前,我爹喝醉了跟人吹牛,说养猪一年净赚了两万块。
没多久,整个养猪场的猪崽就被人半夜投了毒,全军覆没。
打那以后,“财不可露白”成了我家铁律。
后来,我爹在县城买了两套楼房,老家的人谁都没告诉,连我爷奶都蒙在鼓里。
每次回东北老家过年,我爹都让我跟娘陪着他一起装穷卖惨。
一晃眼,又过年了。
我穿着打满布丁的花棉袄,蓬头垢面的到处拜年。
开始了女承父业的胡说八道文学。
没想到,演过了,遇到一个熟人。
我:“谢老板?”
他:“沈老板?”
然后,我们相互捂住了对方的嘴。
……
年夜饭,家里亲戚朋友都挤在热乎乎的火炕屋里。
一上来,就围着我问东问西。
在我爹给我们撰写的剧本里,他是在县里建筑队扛水泥的,我娘是纺织厂的女工。
于是,在亲朋好友的印象里,我的未来,无非就在家待业和赶紧找婆家之间来回摇摆。
他们真是为我操碎了心。
三姑:“酒酒这丫头,瞅着可真水灵。听说前年参加高考了?考哪儿去啦?”
我:“啥高考啊三姑,没考上,分数差一大截呢。就在家待着呗。”
二婶:“哎哟,那可惜了了。这都十九的大姑娘了,也不能老在家闲着啊?对象找了吗?”
我:“工作哪儿那么好找啊?我现在就是个吃闲饭的。对象?更不敢想喽!谁看得上我这样的?”
我顿了顿,看着一屋子竖起的耳朵,故意提高了点音量:“我现在啊,就琢磨着,等过了年,看看有没有那死了老婆的养猪万元户,我给人当后娘去!听说彩礼能给这个数……”
我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正好能把我在外面欠的那一万块钱窟窿堵上!”
“噗!”
小叔刚喝进嘴的茶水差点喷出来。
满屋子瞬间安静了。
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亲戚们,一个个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成功终止了话题。
我爷奶更是把我爹数落了一顿,责问他怎么教的闺女,怎么能想着去当后娘还债。
我爹气得怒目圆睁,凑过来掐我胳膊上的软肉。
“沈闰酒!老子让你藏富,没让你胡说八道败坏门风啊!姑娘家家的,什么后娘、彩礼、欠债的,你也敢往外咧咧?你这小嘴再乱叭叭,信不信回去真让你去养猪场扫粪?”
高中毕业,我就开始帮忙家里的生意。
从基层学起,上个月刚被委以重任,手上还管着百八十个人呢!
他竟然想调他亲闺女去扫粪?
委屈劲儿上来,我眼泪啪嗒啪嗒就往下掉,冲着我爹就顶了回去:“我咋胡说了?不是您说的要哭穷吗?我不说得惨点,他们能信吗?我不说欠钱,他们能消停给我介绍对象吗?”
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娘,在一旁张了张嘴,最后啥也没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气氛都到这了,我爹高低得整几句。
朝我爷爷奶奶叹息道:“爹,娘,孩子不懂事闯了祸,我跟她娘嫌丢人。这几年我们就不回来过年了,您和我娘放心,我和美凤会努力赚钱,争取尽快把这钱还上的!”
我爹是真能演啊,几句话把我爷爷奶奶听得直叹气。
面对亲戚长辈谴责的目光,我羞愧难当,抹着眼泪哭着跑了出去。
2
北风呼啸,外面还飘着鹅毛大雪。
我跺了跺脚上快被雪浸湿的破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屯子东头的河坝走。
风雪夜里,屯子路上几乎看不见人。
快到河坝时,我隐约听见前面有聒噪的吵嚷声。
抬头眯眼一看,坝上站着屯里好几个有名的二流子。
是王麻子他们几个,围着一个穿着深色中山装的男人推推搡搡。
“谢恪端,别给脸不要脸啊!”
王麻子粗声粗气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听说你爹给你带回来不少好东西?借哥们儿几个瞧瞧呗?”
我愣了一下。
看他那文文弱弱的样子,肯定要吃亏啊。
我脑子一热,手在兜里一摸,正好摸到那个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冻梨。
“喂!你们干啥呢!”
我喊了一嗓子,同时用力把冻梨朝背对着我的王麻子后脑勺砸了过去。
“哎哟!”
王麻子吃痛,猛然回过头。
趁他们愣神,我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着说:“快跑!”
他显然也愣住了,好在反应不慢,被我拉着,转身就跟踉跄跄地跟着我往坝下跑。
“站住!特么的!别让老子逮到你们!”
身后传来王麻子气急败坏的骂声。
我仗着对地形的熟悉,拉着他七拐八绕,最后一头扎进了河边堆放着的粮垛后面。
粮垛中间有个窄缝,刚好能挤进去两个人。
我们俩挤在狭小的空间里。
我靠在粗糙的秸秆捆上,大口喘着气。
“没……没事了,他们应该找不着……”我一边喘一边对旁边的人说。
粮垛缝隙里透进一点雪地反射的微光。
我话音刚落,就感觉他抓着我胳膊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
我下意识低头看去。
这一看,我的心突突直跳。
他另一只手里,竟然握着一把弹簧刀!
弹簧刀的刀身完全弹了出来,那尖锐的刀尖,刚才分明精准地抵在追得最近的那个混混腰眼的位置!
只是因为我的突然出现,才偏离了。
我猛然抬头,对上他的脸。
刚才在外面看着文质彬彬、甚至有些怯懦的文化人,此刻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我没料到的狠劲儿。
我心头狂跳,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3
粮垛缝隙里,我和他僵持着。
他握着弹簧刀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我看着眼前这张脸,越看越觉得熟悉。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我忍不住先开口。
他警惕地看着我:“你是沈……”
我们都顿住了。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去年县里开表彰大会,我爹作为养猪能手被拉去凑数,我跟着去了。
台上讲话的那个肉联厂老板谢永富,旁边站着的年轻人,不就是他吗?
“你是谢厂长的儿子?”我试探着问。
他点了点头,眼里的警惕未减:“你是沈大山叔家的姑娘?沈闰酒?”
“是我。”
我扯了扯嘴角,心里明白了。
他肯定也从他爹那儿听说过我家,毕竟一个曾经养过猪,一个现在还在卖肉。
这下有意思了。
我爹是装穷的养猪户,他爹是实打实的肉联厂老板。
我俩这会儿却一起躲在粮垛后面,一个刚砸了混混,一个暗地里揣着刀。
我们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心照不宣。
谁都没提刚才的事。
“刚才,谢了。”
谢恪端先打破了沉默,把弹簧刀合上,揣进了裤兜。
“没事,路见不平。”
我摆摆手,假装没看见他收刀,“那帮人就是欠收拾。你怎么惹上他们了?”
他苦笑一下,那笑容在他清俊的脸上显得有些无奈:“没惹,就是碰上了。他们觉得我从外面回来,身上肯定有好东西。”
他顿了顿,看向我,“你呢?大年三十晚上,一个人跑这河边来?”
我立刻想起了饭桌上的憋屈和我爹的训斥,没好气地说:“家里待着烦,出来透口气。”
“因为……那些亲戚?”他问得小心。
我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靠在秸秆捆上,笑了笑,“我们家也差不多。我爹非让我装病秧子,说我身体不好,在外面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回来见人就得咳嗽,说话不能大声,最好走两步就喘。”
我瞪大了眼睛,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为啥啊?”
“他说树大招风,肉联厂盯着的人多,我显得弱一点,能省不少麻烦。”他语气里的无奈快溢出来了,“我回来这几天,天天喝苦中药汤子,装样子。”
我心里顿时平衡了不少,原来不止我家有奇葩要求。
我忍不住吐槽:“你这算好的了!我爹才离谱,非要我们全家装穷!说二十年前露富吃了亏,现在有钱也不能让人知道。我在外头都得说自个儿高考落榜,在家啃老!刚才在饭桌上,我说想找个死了老婆的万元户当后娘抵债,差点没把我爹气死!”
谢恪端听得一愣,随即嘴角弯了起来,显然在憋笑:“你这……说得是有点吓人。”
“不然呢?”我翻了个白眼,“不说狠点,那些三姑六婆能放过我?天天催我找对象,烦都烦死了。”
他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理解。我这边也差不多,总有人想给我介绍对象,说我这样的,得找个厉害媳妇管着,还能……镇宅。”
“镇宅?”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把你当门神啊?”
他也笑了。
这一笑,刚才那点拿着刀的狠厉劲儿彻底没了,看起来就是个俊朗青年。
“看来咱俩半斤八两。”我叹了口气,“都是被家里那点家规坑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接了一句,然后看向我,“要不……以后碰上了,互相打个掩护?”
我心思一动。
这主意不错啊!
“行啊!”
我爽快答应,“你要是需要个厉害点的姑娘当挡箭牌,找我。”
“你要是需要个体弱的对象来应付催婚,找我。”他从善如流。
我们俩相视一笑,刚才的紧张感消散了大半。
我刚想再细化一下怎么合作,粮垛外面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手电筒的光柱乱晃。
一个粗哑的嗓门响了起来,是邻居张老憨:“谁在那儿?干啥呢?躲粮垛后头鬼鬼祟祟的!”
紧接着,那道光柱直直地朝我们藏身的缝隙照了过来!
4
张老憨那一声吼,把我跟谢恪端都吓了一激灵。
手电光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
“是……是老憨叔啊!”我赶紧从粮垛后面钻出来,脸上挤出一个笑,“是我,酒酒。”
谢恪端也跟着走出来,理了理中山装的领子,又恢复了那种略带苍白的文弱样子,还配合地咳嗽了两声。
张老憨举着手电,狐疑地在我和谢恪端身上来回照:“你俩?沈家闺女,谢家小子?这大半夜的,猫这粮垛后头干啥?”
我有些慌乱。
毕竟,这屯子里,张老憨是出了名的大嘴巴。
我赶紧解释,“没啥事,我刚在河边溜达,碰上几个二流子纠缠谢恪端同志,我就拉着他躲这儿了。”
谢恪端也跟着附和:“是啊,老憨叔,多亏沈闰酒同志帮忙。刚才那几个人,看着不太讲理。”
张老憨将信将疑,又打量了我们几眼,嘴里嘟囔着:“二流子?……行吧,没事就赶紧回家,大年三十的,别在外头晃悠。”
看着张老憨揣着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心里就两个字:完了。
谢恪端显然也明白,他小声对我说:“看来,麻烦要来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屋外的吵嚷声惊醒了。
“沈大山!你给老子出来!你们家闺女干的好事!”
耳边传来我爹暴躁如雷的吼声。
我披上棉袄跑出去,只见我爹手里攥着那根烧火棍,眼睛瞪得通红。
我娘在一旁死死拉着他的胳膊。
“你还有脸出来!”我爹看见我,火气更旺,烧火棍差点指到我鼻子上,“你昨晚跟谢家那小子钻粮垛?啊?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我们老沈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爷爷奶奶坐在炕沿上,一个劲儿叹气。
院子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邻居,对着我们家指指点点。
我急着辩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是王麻子他们……”
“闭嘴!”我爹根本听不进去,“人家张老憨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我现在就去找谢家那小子算账!”
他挣开我娘,提着烧火棍就要往外冲。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大山兄弟,这是要去找谁算账啊?”
众人回头,只见谢永富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
他身后跟着谢恪端。
谢恪端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我爹正在气头上,看见谢永富更是火冒三丈:“谢永富!你来得正好!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
谢永富抬手,制止了我爹后面的话。
他慢悠悠地走进院子,站定,目光在我和谢恪端身上停留片刻,然后清了清嗓子。
院子里外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他。
谢永富看向我爹,沉声说:“大山老弟,孩子们年轻气盛,这大过年的,闹得鸡飞狗跳也不好看。”
“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传出去对两个孩子名声都不好。”
我爹梗着脖子,喘着粗气瞪着他。
谢永富话锋一转,说出了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我看,不如咱们就顺水推舟,把婚事定下来?我们谢家,绝不会亏待你家闺女。”
谢永富那句话像炸雷,把我爹劈得外焦里嫩,也把我震得头晕眼花。
我爹脸憋得通红,手里的烧火棍还举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也彻底懵了。
5
在这屯子里,姑娘家的名声顶要紧。
谢永富像是早就料到我爹的反应,“大山老弟,借一步说话?”
我爹不情不愿地跟谢永富走到了后院。
我娘赶紧跟了过去。
我心里警铃大作。
这谢永富肯定没憋好屁!
我瞅了眼站在不远处垂着头的谢恪端,他正好也抬眼看向我,眼神交汇的瞬间,我们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得去听听!
我们俩悄没声地绕到柴火垛一侧,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大山,明人不说暗话。这事儿已经传开了,硬压下去,对你闺女名声不好,我儿子也落不着好。”
“那你想咋样?”
“简单。”
“让你闺女对外就说……怀上了。这样顺理成章,谁也说不出啥。你们沈家呢,面上无光,嫁妆就得厚点,算是补偿我们谢家接这个盘。”
我听得一肚子火!
这老狐狸!
不仅想空手套白狼,还想用怀孕的幌子逼我家出厚嫁妆!
我气得拳头都攥紧了,扭头看谢恪端。
他脸色也不好看,眉头紧锁,显然也听懂了他爹的算计。
他对我使了个眼色,无奈地摇头。
我爹沉默着,没立刻答应,但也没像刚才那样直接骂回去。
我知道,他在权衡,为了我的名声,他可能真会咬牙吃这个亏。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我和谢恪端悄悄退开一段距离。
我压低声音,急急地说:“你爹太狠了!这是要踩着我家往上爬!”
谢恪端幽幽地说:“他想吞了你家的猪场,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能硬顶。”
“那怎么办?”
谢恪端看着我,灵机一动:“将计就计。”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是真心想跟他爹合伙坑我家,他是要借这个机会,反过来把我们俩从这潭浑水里摘出去,甚至……说不定还能捞点好处。
“你确定?”我盯着他。
“我爹不仁,别怪我不义。”
谢恪端冷笑一声,那样子,跟刚才那个文弱书生判若两人。
“你呢?敢不敢陪你未来丈夫演场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