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出了名的大傻子。
父亲却命我代替长姐,嫁给景阳王的小世子。
那也是个百里挑一的憨货。
我哭闹着不肯。
父亲直接卸下我手脚的关节,将我扔进柴房,关了三天三夜。
长姐闯进来,掐着我的脖子,一巴掌扇花了我的脸,笑道。
“你一个赔钱货。”
“能替嫁是你的福分,还敢挑?”
我闻着鼻尖的血腥气。
脑海中浮现娘惨死的模样。
这一刻,我知道。
装疯卖傻的日子,到头了。
1
我向父亲低了头,答应替嫁。
他才命人把我从柴房里拖了出来。
三日滴水未进,我像死狗一样瘫着。
他却只顾着冷声威吓。
“不论你往日怎样疯傻。”
“今日,你都要给我体面地出嫁。”
“若是坏了我的好事。”
“我就送你去见你娘亲。”
他大发慈悲地接上了我的手脚,赏了我一块点心。
但我痛得没有气力去接。
他不爽地丢到地上,用脚碾了碾,漠然道。
“那便不要吃了。”
我满头冷汗,缓缓抬眼。
只徒然地捉到他一片冷漠的背影。
十年前,就是他酒后发狂,杀了我娘亲,又提剑逼向我。
为了自保,我不得不装作吓丢了神志,疯疯癫癫近十年,受尽白眼。
而他,为了隐瞒真相,对外宣称我娘病死,私底下却焚烧了她的尸身。
我记得娘亲弥留之际,整个人被血浸透了。
她曾是数一数二的姑苏绣娘,风光无限。
那是她此生最不堪的时刻。
却还在叫我不要怪父亲。
娘亲是个好娘亲,但实在是个蠢女人。
这些年,我一直忌讳着她的话,不能坦然报仇。
如今,柳家人不顾我死活,要将我送去做人情。
我真是受够了。
苟活至此,还是万般不由我。
那就不能怪我心狠了。
婚事定在七天后。
府里当即差人为我裁剪喜服,试妆戴冠。
梳妆到一半,长姐悠悠地走到我身边。
抬手抽走了我的金雀钗,习惯性地簪到自己发髻上。
“你也配得上这些好玩意儿。”
那副样子,与她母亲抢走我娘的嫁妆时如出一辙。
大丫鬟弱弱拦了一下。
“小姐,没了簪子,怕不好看。”
长姐眼皮一掀,捏着我的下巴对着铜镜,笑问道。
“难道有了就好看么?”
“这幅样子,戴再多的金玉珠翠,打扮得再金贵,也无非是丑人多作怪。”
她的目光盯着我脸上的两道伤。
“你记着。”
“不管怎么打扮,你柳见春,永远是滩失智的烂泥。”
“不管你嫁给谁,嫁到哪,你永远是我柳媚召之即来的狗。”
“听到了吗!”
她尖长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里。
换了往常,我早惊惧着应下了。
今日没有。
我忍着胳膊上的疼,抓起桌上的脂粉罐就朝她泼了过去。
趁她不防备,我迅速夺回了金雀钗。
粉末迷了她的眼,刺得她大叫起来。
“柳见春,谁给你的胆子?”
“你以为你嫁人了我就奈何不了你了?”
“来人,给我教训教训她!”
闻言,她的随侍听话地走上来。
管事嬷嬷慌张地劝住她。
“小姐,使不得,马上就到日子了,带着伤出嫁,要是景阳王怪罪,可了不得。”
“更何况,这场亲,太子爷和皇上都看着呢。”
“您消消气,万事都等她过了门再说。”
柳媚无可奈何,气得要把地砖跺烂。
指着我鼻尖叫我等着,才忿忿地回去处理眼睛。
我慢慢地将金雀钗插进原来的发髻上。
从今往后,该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我不想要的,也休想硬塞给我。
柳媚走后不久,又一人闯入了我的屋子。
来人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面如秋水,白衣胜雪,身上缠绕着浓郁的药香。
走起路来弱柳扶风,活像个姑娘家。
一双桃花眼清亮澄澈,却冒着憨傻气。
他走到我面前,盯着我脸上的伤,撇撇嘴。
“爹娘竟然要我娶你个丑八怪。”
“本世子可不愿意。”
许是景阳王来府议事,把世子谢毓秀也带上了。
不知他怎么跑我这儿来发疯。
我冷冷地看着他,再一次取下了那支金雀钗,猛地刺向他,阴笑道。
“巧了。”
“我也一样。”
2
几个下人惊叫着拦住我。
我本意并不想杀了谢毓秀。
而他虽然傻,动作倒快,连滚带爬地躲开了。
他堪堪倚在门边,浑身打着颤,两只眼各凝了一泡泪,哭叫着。
“我要找我爹。”
“我要找太子哥哥。”
“我要退亲,我才不要娶你个疯婆娘!”
“你给我等着,看柳尚书到时候揍不揍你。”
我握着金簪佯装还要刺他,他赶忙跑走了。
大丫鬟脸色难看地拿过簪子替我簪上,语气很埋怨。
“二小姐,您也太无礼了。”
“要是真被退亲,老爷来盘问,我们是决计不会替你遮掩的。”
我懒懒地坐下来,并不理她。
她在我背后嘟囔了一句。
“到底是个傻的,成天不叫人安生。”
我顿时转头,面无表情地喝道。
“你说什么?大声些。”
阖府上下没有人见过我这副模样,在场的所有下人都愣住了。
大丫鬟迟疑地说。
“没······没什么。”
我嗤笑一声,不再出声。
谢毓秀真的去告状了,只不过找的是我爹。
毕竟景阳王夫妇贤名在外,最是心善,绝不会因他几句话就退了亲。
我父亲自然也不会退亲,当着谢毓秀的面抽了我十鞭子,令他消气。
鞭子沾了盐水,疼痛便会往溃烂的皮肉里钻。
我一声没吭,眼睛直勾勾盯着谢毓秀。
他仿佛是被我背上飞溅的血肉吓到了,脸上的得意很牵强。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算什么。
自娘亲死后,我在尚书府的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父亲不爱娘亲,必然也不会爱我。
当然,我也不爱他。
是夜,我不顾身上伤痛,在灯下摊开纸张,提笔写信。
我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景阳王的。
上面写了父亲这些年挪用公帑、包庇案犯的诸多罪证,尤其是他贪墨北关军费,调换边地粮草军需一事。
景阳王早年征战北关,别的事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事关将士,他一定会管。
另一封,是给太子妃的。
我曾数次撞见长姐私会太子,想来换嫁的事,太子也出了不少力。
好在,太子妃背靠右相,嚣张跋扈,眼睛揉不下沙子。
她势必会闹得人尽皆知。
届时,我要整个柳家,从上到下,鸡犬不宁。
写完信,我熄了灯,趴在床上盘算如何寄信。
门外却露了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人影偷偷摸摸地敲开门,蹑手蹑脚走至我床前,轻轻吹着一支火折子。
火光一照。
谢毓秀那张秀玉般的脸映入我眼帘。
他与我对视,吓得猛然一颤。
我厌恶地眯起眼睛。
他有些懵,但还是将一个小瓷罐放在我手边,愧疚道。
“丑八怪······”
“我也不知道你爹那么坏。”
“对不住。”
3
隔着半寸微弱的火苗,我看见谢毓秀眼中天真的期待。
这就是真傻子,把一切事都看的那么廉价。
我随手一碰,将瓷罐打落在地。
顷刻间,比谢毓秀身上还浓的药香弥漫了狭小的屋子。
他一下子急了,小声叫起来。
“你这人!”
“这药可是太子哥哥赏给我的。”
“要不害你被打我心里难过,我会舍得送你?”
一阵风吹动桌上的信纸。
我想到什么,眨了眨眼,态度软下来。
“我不要这东西”
“你替我做件事,我就不怪你了。”
他的眼睛瞪大了,看着傻得冒烟。
“你说,我一定好好干。”
我指了指桌上的两封信,叫他分别送给太子妃和他爹。
他点点头,又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指着信封上小声说。
“可我不识字……”
我眼前一黑。
早先我听说过,谢毓秀是五年前受寒烧坏了脑子,才变傻的。
在那之前,他是京城无人不晓的神童。
五岁时博古通今,出口成章;七岁时写作治国策论,连皇帝都赞不绝口;十二岁时武功卓绝,世家公子中莫有敌手。
当时的谢毓秀,是长安街最飒爽风流的少年郎,太子比他都逊色许多。
只是遗憾木秀于林,天妒英才。
可怜这人傻了,往日所学也尽数忘了。
我只好在信上留下不同的记号。
“圆圈给你爹,方块给太子妃,弄错了我这辈子不会原谅你。”
“送信时别叫人看见,否则我也不会原谅你。”
他紧张又郑重地将信揣进怀里,拍了拍心口,转身走了。
我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不安。
虽说叫个傻子送信听着像个笑话。
但实则是最恰当便捷的办法。
东宫和景阳王府戒备森严,谢毓秀恰好在两地出入自由。
让他送信,最坏的结果就是东窗事发,我爹找到我头上。
我是不怕这个的。
左右烂命一条,多活一日都是赚的。
隔天入夜,谢毓秀又来找我,这次又带了一罐药膏。
我有点急切地问。
“信送到了?”
他的眼神晃了晃,缓慢地点了头。
“嗯。”
“昨日没得着机会,今早才送的。”
我狐疑地望着他。
他反倒殷勤地打开瓷罐推到我面前。
“最后一罐了,别再打了。”
“涂上伤好得很快,不留疤。我从前受伤,我娘都会给我涂这个。”
我草草看了一眼,无奈道。
“用不上,拿回去。”
“伤在背后,我怎么涂?”
谢毓秀理所当然道。
“叫丫鬟来做。”
我下意识想笑他傻,又想起他确实傻,只能说。
“你看我这破烂房子,像有丫鬟伺候我吗?”
娘亲死后,我开始装傻,生活由此一落千丈。
父亲遣散了我的授课先生,将我迁到陈旧的偏房,丫鬟仆从一律撤走。
长姐也趁机作弄我,减省我的饭食,一日三餐只给两餐,两餐之中还有一餐是馊的。
我早已习惯忍受饥饿病痛。
背上的鞭伤也在以不寻常的速度愈合。
深夜静谧,只剩下我与他的呼吸声。
谢毓秀怔了怔,说。
“那我给你涂。”
这下换我瞪大眼睛。
“你胡说八道!”
他摇头晃脑的,当真要来褪我肩头的衣裳。
“没胡说,我娘说了,等成亲了,你我就得住一个屋子。”
“她还说你要是怕黑,我得保护你。”
“今天只是帮你涂个药而已,不算什么。”
“本世子会的可多了。”
“不用担心。”
我慌张地收拢领口,一脚踹翻他。
“滚开。”
“当心我揍你。”
谢毓秀轻飘飘地倒在地上,却也不恼。
眼中浮起抹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因为他下一刻又变成了那副傻相。
他没待一会儿就走了。
我却总是想着那双桃花眼。
那一缕清笑,分明不是假的。
这谢毓秀,到底是真傻假傻?
4
后面两天,谢毓秀没再来过。
信件也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我暗骂傻子果然不靠谱,准是半途丢了信,说的那些都是骗我的。
正气愤着,府里的管家忽然来请我。
“二小姐。”
“太子殿下与谢世子在禁苑练习马术,邀您一同赏玩。”
我料定他们乍然找我没好事,想装傻跑出去,却被几名家仆当场拦下,反锁着胳膊押上了轿子。
一入禁苑,我便见到了两日不见的谢毓秀。
他瘦了几分。
不知这些人是如何欺负他的,那身霜白织锦裹满了马场的湿泥。
侍卫将我带过去时,太子正重重拍着他的后颈。
“贤弟做得好啊。”
“多亏有你,孤的马术才能精进得如此迅速。”
谢毓秀傻兮兮地挠挠头发,笑着说。
“太子哥哥开心就好。”
太子顺势看向走近的我,轻声道。
“听柳尚书说你与那柳二小姐相处得不错。”
“怕你相思,孤今日特地将她喊来了。”
我敏锐地察觉到谢毓秀身形一僵。
太子身边的绿衣女子重重哼了一声,讥讽道。
“我的傻妹妹,来得巧啊。”
我才发现,柳媚也在。
想来是她还记着迷眼之仇,唆使太子给我难堪。
太子那张与谢毓秀有两分相似的脸泛起玩味。
“柳二小姐失智多年,久困深闺,必不得骑马的乐趣。”
“贤弟,你像方才那样,让她也乐上一乐吧。”
“也好增进你们未婚夫妇的感情。”
我茫然地看过面色各异的三人。
却听谢毓秀爽快地把头一点。
“我才不要与她个丑八怪有什么情谊。”
“但既然哥哥希望如此,我照做就是。”
“又不是什么难事。”
不等我反应,谢毓秀已转身向我走来,并不看我,四肢撑地跪趴在我身前。
他偏头对我笑了笑,声音清脆。
“骑上来吧。”
“我驮着你溜一圈。”
我慌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终于知道,他满身污泥,是因为太子拿他当马骑了一圈又一圈。
纵我也当了十年的傻子,却也没让自己受过这样的屈辱。
那些小打小骂我愿意忍,真要骑到我头上撒尿,我便会发疯似的追着他们打。
即使事后会被父亲狠狠教训,我也依然如此,从不吃亏。
因此,他们称我是京中第一傻,谢毓秀总要排我后面。
我竟不知,一个傻世子,过得比我还要艰难。
几乎连个人都不是了。
接触几次,我深知谢毓秀本性不坏,只是傻了些。
不该被这样糟蹋。
柳媚等急了似的,催着我。
“快点儿啊,再不动弹,就叫他来骑你。”
谢毓秀听到忙不迭摇头。
“我不要。”
“万一这傻瓜把我摔傻了可不好。”
在场许多人都被他的话逗笑。
他适时扯了扯我的衣摆,催促道。
“快上来,太子哥哥等着我们呢。”
我倏地冷下脸,抬脚踹开他,左手暗暗将藏在袖中的绣花银针捏着。
那是娘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被我琢磨多年,训成了指尖暗器。
只是从未用过。
我缓步朝太子与柳媚走去。
就在我抬手的刹那间。
谢毓秀从身后紧紧抱住我,用力抓住我的左手,短促地在我耳边小声道。
“见春,不要。”
那声音,不沾一点愚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