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医院最后通牒那天,恨了我八年的裴铮回国了。
脑瘤晚期,双耳失聪,我只剩两周。
他一脚踢翻的水桶溅湿我的棉鞋,我迟钝地抬起头。
“哟,八年不见,怎么跟你打个招呼都装听不见?”
裴铮居高临下,嘴唇一张一合。
我眯着眼,费力地辨认着他的唇语,平静地把助听器往深处塞了塞。
“没有,只是昨晚没睡好,有点耳鸣,反应慢了。”
裴铮讥讽一笑,将一叠请柬砸在我脸上:
“我婚礼缺个弹钢琴的,来给我助兴,出场费十万,够不够你买个骨头啃?”
我平静地笑笑,“不了,我怕是赶不上你的婚礼了。”
1
我说的是实话,医生说我大概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裴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蹲下身,一把捏住我的下巴。
“江宁,你少跟我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
“当年拿了我妈五百万逼我分手的时候,你不是很干脆吗?”
“怎么,现在嫌钱少了?还是觉得装出一副快死的样子,我会心疼?”
我被迫仰视他。
八年了,他比以前更帅了,眉眼间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凌厉。
只是那双曾经满眼是我的眼睛里,现在只剩下刺骨的恨意。
我感到耳朵里的血快要流出帽子了,为了不让他看见,我只能顺着他的话点头。
“是啊,嫌少。”
“裴总现在身价百亿,区区十万打发叫花子呢?”
“五十万,我就去。”
裴铮愣了一下,随即眼底的厌恶更深了。
他甩开我的脸。
“行,五十万。”
“江宁,你果然还是那个见钱眼开的贱人。”
“明天上午十点,景豪酒店彩排,敢迟到一分钟,这钱你一分都拿不到。”
说完,他转身就走。
那个一直站在院门口的女人迎了上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那是林音,他的未婚妻,也是那个像极了我的替身。
她穿着我以前最爱穿的白色连衣裙,留着我以前最爱的黑长直。
如果不看脸,连我自己都会恍惚,那是八年前的江宁。
裴铮低头对她温柔地笑了笑,那是只属于我的温柔,现在给了别人。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我才对赶过来的妈拍了拍手,示意她赶紧推我进屋。
“妈,快点。”
我妈早就哭成了泪人,她颤抖着手推着我往屋里跑。
刚进门,我一把扯下帽子。
鲜血顺着耳廓涌了出来,滴在地板上,触目惊心。
我妈慌乱地拿毛巾给我堵着,嘴里大声喊着什么。
我看着她崩溃大哭的样子,伸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妈,别哭,我不疼。”
我是真的不疼,脑瘤压迫了太多的神经,痛觉有时候也是一种奢侈。
我只是觉得好累。
终于又见到他了。
虽然他恨我,但至少,他现在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我妈死活不让我出门。
她把门锁了,跪在我轮椅前,比划着手语。
“宁宁,别去了,求求你别去了。”
“医生说你不能受刺激,也不能劳累,你会死的。”
“五十万我们不要了,妈去卖血,妈去捡垃圾,妈养你。”
看着我妈苍老的脸,我心里一阵酸涩。
八年前,裴铮家里破产,他爸跳楼,巨额债务压在他身上。
为了不拖累他,也为了让他能毫无牵挂地出国深造,我接了他妈给的五百万支票。
我演了一出戏,说我嫌贫爱富,说我从来没爱过他。
他走的那天,在雨里站了一夜。
而我拿着那五百万,转头就全都偷偷帮他还了高利贷。
剩下的钱,我不光一分没留,还把家里的房子卖了,给他凑了国外的学费和生活费,匿名寄了过去。
这些年,我和我妈租住在这种老破小里,靠着我妈给人缝补衣服过日子。
直到我查出脑瘤。
没钱治,也不想治了。
我拉起我妈的手,在她手心写字。
“妈,我想去。”
2
“我想再弹一次琴给他听。”
“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妈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最后,她还是妥协了。
她给我换上了那件压箱底的礼服,虽然有些大了,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显得我更加瘦骨嶙峋。
她给我化了妆,厚厚的粉底遮住了我惨白的脸色。
到了景豪酒店,裴铮和林音已经到了。
巨大的宴会厅里,摆着一架昂贵的施坦威。
裴铮正坐在琴凳上,手把手教林音弹琴。
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直到裴铮抬头看见我,脸上的温柔瞬间消失。
“来了?还挺准时。”
“既然是为了钱,那就别愣着,过来。”
他招手唤狗一样。
我推着轮椅过去,林音站起身,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江小姐,不好意思啊,我不太会弹琴,阿铮非要我学。”
“他说,虽然你人品不怎么样,但琴技还凑合,让你教教我。”
我点点头,没说话,撑着轮椅扶手想站起来坐到琴凳上。
可我腿一点力气都没有。
试了几次,都跌坐回去。
裴铮不耐烦了。
“江宁,你装什么柔弱?”
“以前为了去参加钢琴比赛,发着高烧都能练通宵,现在走两步路都要人扶?”
“是不是还得我抱你上去?”
我尴尬地低着头,手指死死扣着轮椅边缘。
我是真的站不起来。
脑瘤压迫了运动神经,我的下半身已经快失去知觉了。
见我不动,裴铮冷笑一声,大步走过来。
他一把拽住我胳膊,猛地将我提起来。
“啊——”
我没忍住,痛呼出声。
伴随的是头疼。
剧烈的眩晕感让我眼前一黑,差点吐出来。
裴铮却不管不顾,粗暴地把我扔在琴凳上。
“弹。”
“就弹你以前最喜欢的那首《梦中的婚礼》。”
“弹不好,一分钱没有。”
我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
手指放在黑白琴键上,其实我已经听不见琴声了。
但我弹了这首曲子几千遍,每一个音符都刻在我的骨子里。
我凭借着肌肉记忆,按下了第一个键。
裴铮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
林音依偎在他怀里,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
我闭上眼,开始弹奏。
世界一片死寂。
我想象着旋律在空气中流淌,想象着裴铮曾经坐在我身边,笑着夸我是他的钢琴公主。
可是,弹到一半,我的手突然僵住了。
脑子里的那颗瘤子像是突然炸开了一样,剧痛袭来。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重重地砸在琴键上。
“砰——”
裴铮的脸彻底黑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从琴凳上扯了下来。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
“江宁,你故意的?”
“拿了钱不办事,这就是你的职业操守?”
他从旁边拿起一本琴谱,狠狠地砸在我的头上。
那是他以前亲手给我抄的琴谱,每一页都画着爱心。
琴谱的硬角砸破了我的额头,血糊住了我的眼睛。
我趴在地上,看着那本散落的琴谱,突然觉得好笑。
原来,爱真的会消失。
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现在全是垃圾。
3
我挣扎着想去捡那本琴谱。那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哪怕是被他用来砸我的。
林音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脚尖用力踩在了琴谱上。
“哎呀,江小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阿铮也是,怎么能动手呢?”
她嘴上说着关心的话,可脚下却没停。
裴铮冷眼旁观,没有阻止。
“行了,别捡了。”
“一本破书,也就你这种人当个宝。”
“既然琴弹不了,那就换个活儿。”
裴铮踢了踢我的腿。
“明天婚礼,缺个擦鞋的。”
“你就在门口跪着,给每一个进来的宾客擦鞋。”
“擦一双,一千块。”
“怎么样?这钱比卖身来得干净吧?”
我愣住了。
“裴铮,你……”
我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
“怎么?不愿意?江宁,你别忘了,你现在缺钱。”
“你那个妈,不是还有尿毒症要透析吗?没钱,她就得死。”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调查过我?
既然调查过,为什么不知道我得了脑瘤?
也是,在他眼里,我这种贪慕虚荣的女人,怎么会得这种绝症。
他大概以为,我所有的惨状,都是为了博取同情演出来的戏。
“好,我擦。”
只要能让他消气,只要能让他觉得报复够了,不再针对我妈。
什么都行。
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尊严这种东西,带不进棺材里。
裴铮似乎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愣了一下。
“贱骨头。”
他骂了一句,站起身拉着林音就要走。
“等等。”
我叫住他。
“琴谱……能不能给我?”
我指着林音脚下的那一堆碎纸。
裴铮回头,看了一眼那堆垃圾。
“林音,踢给她。”
林音娇笑一声,像踢足球一样,把那一堆碎纸踢到了我脸上。
纸屑纷飞,落了我一身。
“江小姐,收好哦,这可是阿铮赏你的。”
我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碎纸片捡起来,揣进怀里。
回到家,我妈看见我额头上的伤,差点晕过去。
“那个畜生!他打你了?!”
“我不让你去,你非要去!”
“宁宁,我们不治了,也不要钱了,妈带你回老家,我们死也死在老家。”
我妈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听不见她的哭声,但我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
我笑着安慰她。
“妈,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磕的。”
“裴铮没打我,他还给了我好多钱呢。”
“你看,这琴谱也是他还给我的。”
我把那一堆碎纸片拿出来,像献宝一样捧给她看。
我妈看着那一堆垃圾,哭得更凶了。
她知道,我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裴铮。
哪怕他恨我入骨。
可当晚,我就发起了高烧。
脑子里的瘤子像是要炸开一样,疼得我在床上打滚。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看见了八年前的裴铮。
他穿着白衬衫,骑着单车,在校门口等我。
“江宁,上来,哥带你去兜风。”
我想跑过去,可腿怎么也动不了。
画面一转,变成了他今天冷漠的脸。
“江宁,你去死吧。”
我猛地惊醒,一身冷汗。
天亮了。
今天是他的婚礼。
也是我生命的倒计时。
4
我吃了双倍的止痛药,又往耳朵里塞了棉花,防止血渗出来。
我妈拦不住我,只能把我送到酒店门口。
“宁宁,要是难受就出来,妈带你回家。”
“好。”
我不希望她看见我跪着给人擦鞋的样子。
我进了酒店大厅,裴铮的助理已经在等我了。
他递给我一块抹布,指了指门口的红地毯。
“裴总说了,就在这儿。每一个进来的宾客,都要擦得锃亮。”
“江小姐,请吧。”
我费力地从轮椅上下来,跪在硬邦邦的大理石地面,膝盖钻心的疼,但我已经麻木了。
第一位宾客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他挽着年轻女伴,看到我后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哟,这是什么新式迎宾?裴总真会玩。”
助理在一旁解释:“这是裴总特意安排的擦鞋服务。”
“来,给爷擦干净点,爷有赏。”男人伸出脚踩在我面前。
我低下头,拿着抹布,一下下擦拭着那双昂贵的皮鞋。擦得很认真,就像八年前给裴铮擦球鞋一样。
男人扔下一张百元大钞,像打发乞丐一样。
我没抬头,也没伸手去捡。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来参加婚礼的,大多是裴铮生意伙伴和以前同学。
有人认出了我。
“这不是江宁吗?以前的系花?”
“天哪,她怎么沦落成这样了?”
“听说当年嫌裴铮穷,把他甩了,现在裴铮发达了,这是遭报应了吧。”
“活该,这种女人就该这下场。”
各种嘲讽、讥笑、鄙夷的声音袭来。
虽然我听不见,但我能从他们鄙夷的眼神和夸张的口型中读懂一切。
我低着头,机械地重复着擦鞋的动作。
膝盖已经跪得没有知觉了,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林音穿着洁白的婚纱来到我面前,身边站着一身黑色西装、帅气逼人的裴铮。
“江小姐,辛苦了。”
林音提着裙摆,娇柔地伸出一只脚。
“我的婚鞋上好像沾了点灰,麻烦你也帮我擦擦吧。”
那是我八年前在杂志上看到,做梦都想穿的一双水晶鞋。
我颤抖着手,拿着那块脏兮兮的抹布伸向她的鞋面。
就在我低下头专注擦拭的时候,林音突然“哎呀”一声,身体向前一晃,假装不稳地用手扶住了我的肩膀。
紧接着,她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无名指,脸色瞬间煞白,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我的戒指!阿铮!我的婚戒不见了!”
那是一枚巨大的粉色钻石戒指,是裴铮在拍卖会上为她拍下的,价值连城。
全场哗然。
裴铮的脸色骤沉,立刻扶住摇摇欲坠的林音。
“别急,什么时候不见的?”
“就……就是刚才……”林音哭得梨花带雨,无助地指向我,“我刚才调整姿势的时候,戒指好像松了一下……然后……然后就不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向我。
裴铮的眼神像利剑一样刺来。
“江宁,是不是你?”
我茫然抬头,看着他愤怒开合的嘴,完全不知所措:“什么?”
“装什么蒜!”裴铮失去了耐心,“把东西交出来!”
我被他吼得一哆嗦,下意识摇头。
“我没有拿……”
我的否认在他看来就是狡辩。
他眼中的鄙夷和厌恶几乎要溢出来。
“好,很好。”
他冷笑着,大步上前,粗暴地扯过我的外套。
一颗粉色钻石戒指,从破旧的口袋掉出来。
我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戒指。
是林音……是她刚才……
可我百口莫辩。
在裴铮眼里,我就是那个八年前为了五百万抛弃他的女人。
偷窃一枚昂贵的钻戒,完全符合他对我“见钱眼开”的认知。
“江宁!你他妈的还要不要脸!”
裴铮彻底暴怒了,他猛地一脚踹在我肩膀上。
“偷东西偷到我的婚礼上来了!你找死!”
我整个人向后飞去,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柱子上。
“噗——”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面前的红地毯。
我趴在地上,看着那枚粉色的戒指,突然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