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了吴国后,夫君让我去故里看看。
在那个曾经我名下的首饰铺子里。
我见到了分别八年的谢星河。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小雪,是你吗?”
他一身素衣,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一分探究,三分热烈。
他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摸摸我的脸:
“小雪,这些年,你受苦了。”
内心深处轻轻一抖,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我贵为战胜国皇后,何来受苦之说?”
谢星河眼中的热烈褪去,染上了慌乱,又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一句情话就让我动心的谢星河,早在逼我和亲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1
带着寒气的风从门口吹进来。
宫女兰香扶着我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谢星河却叫住了我,声音里带着低低的哀求:
“小雪……”
“叫皇后娘娘。”
兰香转身郑重纠正道。
“皇,皇后娘娘,臣,答应您的东西……”
他的手颤抖着递上来一副字画。
兰香接过打开后,是一个月光下划船的侧影。
题词是一句诗:“船上人似月,皓腕如霜雪。”
他以前哄我的时候,总是为我画画,为我写诗。
那次划船后,我照例让他画下来。
可催了多次,他都没有画。
直到后来,吴国战败,我和亲到了鲁国。
可曾经得不到的东西,现在早就不想要了。
我看着他饱含期待的眼睛,淡淡开口:
“我以为什么好东西呢。”
转头向兰香:
“丢掉吧。”
那幅画被揉成一团,被兰香扔在了角落里。
谢星河眼中的期待,黯淡了下去,同时浮上了一些尴尬和失落。
他怔了片刻,低声开口:
“你……皇后娘娘,还在恨我,是吗?”
那个曾经挺拔的身影,已经有了些许佝偻。
那个破碎的眼神,曾经看到我眼里会让我无比的心疼。
现在却只觉得,他的戏,可真多。
我微微笑了笑:
“哪有时间恨你。今晚鲁国宴请投降的吴国朝臣,你会去吗?”
听到我诛心的话,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没再理他,登上了回行宫的马车。
马车上,兰香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
“娘娘,您和刚才那位,有些,过往吧?”
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抬眸疑惑看她,她解释道:
“那幅画和诗,看着很熟悉。”
“昨天您让我去您的旧居收拾,我见到了一个箱子,全部是那样的画和诗。”
回行宫后,她抱来一个陈腐的木箱。
上面布满灰尘。
打开的时候,尘土呛得我睁不开眼。
良久,我才看清那些画和字。
久远的记忆再次来到眼前。
“他是吴国的七皇子,我救过他的命,也差点嫁给他。”
兰香惊得瞪大了眼睛。
我挥了挥手:“都拿去烧了吧!”
因为,记忆并不愉快。
家破人亡。
我最终被送到遥远的鲁国和亲。
2
多年尘封的记忆,也像那些灰尘一样,在我面前跳跃、冲撞。
谢星河自小就住在监牢里。
而我父亲是监牢的狱头。
我跟着父亲去监牢玩的时候,认识了同龄的他。
十二岁那年,监牢失火。
谢星河的母亲被当场烧死。
他也差点被烧死。
父亲冒着危险救了他。
他跪在父亲面前,涕泪直流:
“江叔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
他跟其他孩子不一样。
有机会,他就会让父亲借书,自己躲在房间里,看书,画画,写字。
父亲拿出微薄的月例,找了个秀才当他的老师。
他画画很好。
画的人物,一直都是我。
他喜欢笑,笑起来,有个酒窝。
那时,他看向我的眼睛里,都是星星。
我们也在朝夕相处中,暗生情愫。
直到十五岁那年,皇家找了过来。
那时我们才知道,他是皇帝的七皇子。
只是因为后宫内斗,他们母子被皇后打压,才一直躲在监牢里避祸。
那一刻,他在我家时的谦卑,全部消散。
自信充满全身。
回皇宫之前,他一定要带着我。
面对带他回去的朝臣和内待,他特别执著:
“让我回去的唯一条件,就是同意我娶江映雪。”
“否则,我是不会回去的。”
他不断的向我眨眼睛,好像在说:我说过,会报答你,就一定会的。
皇家最终无奈同意了。
我跟父亲都知道,我配不上他。
眼中也染了忧愁。
但他说什么呢?
“小雪,没有你和江叔,我早就死了。”
“我这条命,都是江家的。”
“以前,你配得上,现在,我还是原来的我,怎么就配不上?
“乞丐做皇帝的,也有,没有谁天生高贵。”
回到皇宫后,他处处护着我。
遇到我学不会的礼仪,他直接让我不学。
“那些劳什子东西,有什么用?”
我戴错了步摇,遇到贵女的嘲讽。
他直接买下了整个首饰铺子,让我随便挑随便戴。
并拒绝让那个贵女再买这里的首饰。
“我的未来皇妃怎么戴,怎么好看。”
“敢对她不敬的,就是对皇家不敬!”
他不畏流言蜚语,为我的父亲积极谋职位。
父亲也从一个牢头,当上了六品官。
面对其他人的弹劾,他直面硬刚:
“是江叔救了我,没有他,也就没有我。”
“我只是为他谋一个职位,怎么了?”
他把弹劾他的人贬到了遥远的岭南。
皇家多次为他找到良配。
有人告诉他:
“江映雪没家世没背影,你若娶她,永远当不了太子。”
他全部拒绝:
“此生,我只娶江映雪,惟她一人足矣。”
“当不当太子,一点也不重要!”
皇家最终抗不过他,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并说等他年满十八岁,我们就可以成亲。
父亲变卖了所有的家产,用毕生的积蓄,给我准备了丰厚的嫁妆。
“星河这孩子,情意重,我们虽然身份低,也不能亏待了你们。”
母亲亲手给我缝制嫁衣。
邻居们也为我能嫁入皇家而开心。
“他对你这么好,可怎么会忍心让你和亲呢?”
兰香眨着迷惑的眼神,很是不解。
我的回忆里映起了那场大火:
“因为,他遇到了一个穿越女。”
3
谢星河十八岁的生辰宴,我穿得特别隆重。
等待他宣布我们即将成婚的消息。
这时,宫里起了大火。
火光之中,有一个身影一直在挣扎。
谢星河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冲进火里救出了那个人。
竟是嘲讽过我戴错步摇的贵女许令仪。
她已经昏迷了。
看着许令仪被谢星河抱出来,我心里莫名一紧。
谢星河看着她,又看看我,眼睛里浮起一丝茫然:
“小雪,我救了她,你不会怪我吧?”
“我只是,只是想起了江叔冲进大火里救我的情景。”
“我才忍不住……”
我自然没有怪。
他是在大火里被人救下的,想救别人,只是传递这份爱心。
但本来要宣布的我们的婚事,最后因为这场火没有宣布成。
那个许令仪是太傅家的嫡女。
她醒来后,性格大变,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也从水火不容,开始走近了。
南方大旱,粮商趁机抬高米价。
朝中人都束手无策。
许令仪却告诉谢星河一条计策。
谢星河呈了上去。
就是这条计策,解决了南方米价的问题。
也让吴国皇帝和君臣对谢星河刮目相看。
谢星河对许令仪的夸赞和欣赏,也开始不加掩饰。
我看着他们探讨各种问题,心中酸涩蔓延。
谢星河觉得我的首饰店禁止卖给许令仪首饰,心中愧疚。
又特意买了个更大的首饰铺子,送给了许令仪。
许令仪没有男女大防,经常与谢星河共同出游。
各种风言风语都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比如他带着许令仪去士子们的诗会,许令仪的诗文水平之高令吴国文采风华的士子们望尘莫及;
他说许令仪有经略之才,请求科考男女同考;
许令仪说“要想富,先修路”。
许令仪说“国家要大力发展教育,全民识字”。
许令仪说……
我劝说谢星河跟她别走这么近,他却嘲讽:
“是你心里思想不清白,才会这样说令仪。”
“令仪心思单纯,哪会想这些?”
“令仪的才华如果被埋没了,才是真可惜。”
没有宣布成的婚事,他原来说,再找个机会重新宣布。
后来却一直没有提。
我催促的时候,他敷衍我:
“京城谁不知道我要娶你?”
“宣布不宣布重要吗?到时我们直接成亲。”
在我生日那天,他终于抽出一天时间,陪着我游玩。
我和他划船,陪他逛街。
我说让他把我划船的样子画出来。
他嘴上应着,却总是走神。
不知道心思飘到了哪里。
直到小厮匆匆赶来,说许姑娘有急事找他。
他的眼睛亮起来。
跨上马急忙就走。
走出几步,才想起我还在旁边。
他勒住缰绳,回头略有歉意,但掩饰不住急切:
“小雪,你先自己回去。”
“许姑娘找我,一定是关于民生的大事。”
我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但还是安慰自己,他真的是因为民生大事才找的许令仪。
毕竟许令仪,懂得多。
谢星河回到皇子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还喝了酒。
他跑到我的房间里,不顾我们还没成婚,强行跟我做了亲密之事。
我当时想着,近来由于许令仪的介入,我们的关系已经没有那么亲密了。
现在行了亲密之事,也许关系能好转呢。
反正我们是要成婚的。
虽被强迫,但我心里也是愉悦的。
可最后时刻,他嘴里呢喃叫出的名字,却是……
4
兰香紧张得手都抖了。
“叫的不是你吗?”
我眼神看向窗外,思绪又回到了八年前。
“他叫的是,令仪。”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重锤击了一下,疼痛如针扎一样,蔓延至全身。
后来有无数次,这个时刻让我在午夜梦回时惊醒。
醒来后,一身冷汗,如冰水浸透骨髓。
我的不安,没有因为这次亲密而消退,反而如野草一样疯长。
许令仪不再嘲讽我,但眼神里,全是对我的轻蔑。
其他贵女嘲讽我时,谢星河再也不帮我说话,反而怪我出去给他丢人。
一个月后,我该来的葵水没有来。
心里着急,去书房找他,却看到他正衣不蔽体与许令仪书桌上纠缠。
我不敢相信。
迈进门的一只脚,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看到我,他们甚至没有停下。
我浑身冰冷,几乎站不住。
指甲把手心都攥出了血才没有发出惊呼。
许令仪在他身下,还对着挑了挑眉。
待他们结束后,谢星河才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来做什么?”
那时,我才从震惊和心痛回过神来。
但也忘了我来做什么。
只得急忙转身向外跑,好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事情一样。
谢星河却叫住了我:
“江映雪!”
他看向许令仪时温柔的眼神,看向我时却像淬了冰。
“正想告诉你,我没法娶你了。”
“我毁了令仪的清白,要对她负责。”
我张口,声音低得像在哀求:
“可是我已经……”
还没说完,他的瞳孔猛得收缩,像是无数支箭向我射来:
“我和令仪是彼此的第一次。”
我紧张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我做侧妃也是可以的。”
谢星河唇角弯了弯,似是嘲笑:
“令仪是穿越的,她们那个时代,都是一夫一妻。”
“我没法让你做侧妃。”
“不过幸好,你还是清白之身,还可以再嫁。”
说到这句时,他的目光闪过一丝慌乱,眼皮也低了下去。
谢星河认定的事,决不会改变。
当年爱我是这样。
现在爱许令仪也是这样。
我试图找他说清情况,他都回避见我。
只让小厮给我传话:
“七皇子怕许姑娘误会,江姑娘以后不要来了。”
我把所有事情告诉了父亲母亲。
父亲气不过,去找了谢星河。
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重名声的父亲竟在大街上强迫了一个女子。
父亲被抓进监牢。
从前他手下的狱卒,全都是讨好巴结他的人,现在对他恶语相向。
母亲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整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惚。
我冲到七皇子府,以前畅通无阻的大门,却再也进不去。
我不顾自己的名声,在府门口咒骂他。
甚至跑到太傅府门口,骂许令仪。
可每次都被人骂作泼妇,骂作狐狸精,想勾引七皇子。
甚至说我一个狱卒的女儿,妄想嫁给皇子,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最后一次,我被人拖到了大狱。
在大狱几天后,边关传来战败的消息。
谢星河也在这时把我从大狱送了出来。
看到他还是以前的样子,眼神温柔。
我的心剧烈跳起来。
以为他回心转意,愿意娶我做侧妃。
我想,只要他诚心跟我道歉,再把我父亲放出来,我也可以原谅他。
但他却只是把封我安平公主的圣旨交给了我。
“你受了这几年皇家供养,也为皇家做点事!”
“代替真正的公主去和亲。”
和亲?吴国以前战败,送去和亲的公主,没有活过半年的。
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
加上父亲母亲当今的状况,我拒绝了。
谢星河瞥了一眼我的肚子,冷冷告诉我:
“我决定的事,你没有资格反对!”
他放下一袋银子:
“若我留下了什么,你自己做掉。”
我还没来得及管我的肚子,就收到了要和亲出发的消息。
我花了银子打点,在和亲前一天去看望狱中的父亲。
那个坚强的汉子泪流满面:
“雪儿,是父亲对不住你。”
“父亲当年,也没想到他谢星河是这样的人。”
“我没有当街强jiān女子,我瞧不上这种行为。”
“是谢,是有人故意给我泼脏水。”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要去和亲,就见狱卒在门口泼火油。
父亲在监牢当差多年,自然知道什么意思。
他推着我让我赶紧走,别回来。
我想跟父亲一起死,却想到还有母亲精神恍惚,只好快速离开。
刚走到监牢门口,里面就燃起熊熊大火。
还有,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还有,肌肤烧焦的……
那叫喊声穿透我每一寸皮肤,扎向我整个躯体。
我连每一口呼吸都在痛。
痛得受不住,最后直接晕倒在监牢门口。
醒来后,我去敲登闻鼓。
想为父亲申冤,想留在母亲身边。
刚到鼓前,就被人打晕。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边境。
兰香满脸泪水,不敢相信:
“谢星河真坏,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娘娘的母亲最后怎么办了?”
“你那个孩子……”
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我以前一直疑惑,你跟我们陛下,成亲七个多月,就生下了小太子。”
“别人都说是早产,难道……”
她突然捂住了嘴,没敢说下去。
这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吴国归降七皇子谢星河求见。”

